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青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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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沪中学的先生们

我就读的中学是上海市新沪中学。

新中国成立前,新沪中学可能是上海最大的私立中学,旧校址在溧阳路四平支路口。新沪中学的第一任校长是爱国教育家黄树滋。

新沪中学以师资力量强大而著称,民国元老励乃骥也曾在新沪中学任教。励乃骥先生曾任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院长,1950年代曾担任新沪中学数理教师,退休后又被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他对考古和文物鉴定也有精深的研究。教物理的许怿和老师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教化学的毛天锡老师曾经做过美军顾问团翻译,可见其英文水平之高。

我们读书的时候,管老师都叫先生。他们的穿着非常整齐得体,一看就是先生的样子,有学者的气质和风度。有两位数学老师给我印象深刻。一位是我初中时期的班主任,我还记得他叫姚祖焕。姚先生的数学教得非常好,对我特别关心。另外一位是高中时的数学老师张友白先生,我对他很佩服。他教几何、代数,从不拿尺子、圆规,上课时就带上四种颜色的粉笔。他一挥手,黑板上就是一个规整的圆,一画就是一条笔直的线,这个功夫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他上课从来没有废话,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我高中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葛德玲先生。葛先生为人谦和,儒雅博学,是武汉大学毕业的。她学的是英国文学,在武汉大学上学时还听过朱光潜先生的课。朱光潜先生让同学们背诗的时候,自己也会闭着眼睛听。他在分析拜伦、雪莱和华兹华斯等人的诗作时格外动情,给当时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武大学生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当时的中学语文课程大纲里有《诗经》、《离骚》以及唐诗宋词。葛先生学贯中西、非常博学,讲课的时候旁征博引,将各种诗词歌赋娓娓道来。每次预备铃一响,先生就已经在教室门口等着了,同学也不敢迟到。葛先生备课非常认真。我后来去拜访她,说起当年她上课上得好,葛先生说“若想讲一口,必须自己要有一桶”。那时候的老师都非常敬业。葛先生对同学非常关爱,因为我个头小,身体弱,她格外关心我,还曾经到我家来家访。葛先生教我们要善待他人,她常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从来不会看不起成绩差的同学。她亲自给每位同学写评语,从不直接写同学的缺点,而是尽量总结每个人的优点和特点,并把缺点写成希望,以及对未来提升的期待。因此毕业后,还是有很多同学都非常感念她。葛先生现在已经九十多了,可依然非常健谈,记忆力极好。

音乐老师董定文先生教我们视唱练耳,让我们从五线谱开始学,熟悉各种调式。他自己弹得一手好钢琴,为了让我们了解西方音乐,还把唱机搬到了教室,让我们听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美术老师让我们画静物、石膏像和水彩画,我印象中还画过孟德斯鸠石膏头像。他有时候带我们去外面写生,让我们互相画画。体育课上所有的田径运动项目几乎都有,“劳卫制”是当时培养学生的标准。但是体育课对我来说有困难,因为我的腿先天不足,爬竿、跳箱都有困难,后来葛先生特意去为我说情,体育老师也非常理解和照顾我。讲历史的屈南松先生给我们讲关于敦煌的课文。课文写得好,屈先生讲得生动。中学时的敦煌课,影响了我的一生。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候新沪中学的基础设施、实验室、体育场、图书馆确实是上海一流的,当时的新沪中学提倡文理交融,注重人文教育,有着一大批高水平的教员。新中国成立前夕,许多高级知识分子被带到台湾,还有的去了国外,大陆的大专院校师资严重缺乏,加上新中国百废待兴,要在内地兴办一批高校。中央教育高层号召学术能力强的中学教师支援大专院校,新沪中学的一批名牌教师响应党的号召,应聘报名,后来成为各大高校的教授和专家。

记得教我们英语的是郑保定先生,他年轻时受到“十万青年十万军,一寸山河一滴血”的感召,投笔从戎,奔赴滇缅战场。他英文好,曾经给陈纳德将军当过翻译。改革开放后,同济大学要聘用他,还给他发了聘书。不过他后来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非常可惜。

谢寅生先生是高中三班的班主任,我的日语就是跟他学的。我当年无意中和葛德玲先生谈起日本人的敦煌学研究,觉得日语很重要。葛老师就把我推荐给谢先生,让他教我日语。谢先生从最基础的发音和语法开始,给我打下了日语的基础。当年新沪中学的这些先生在我毕业后还一直关心我的成长,我一辈子都感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