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青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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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精神传统和学术氛围

在去北大读书的前夕,父亲曾和我有过一次长谈。父亲说:“你考上了北大,未来的人生将会是另外的一个天地,你将会有更加广阔的视野。”果然,我一到北大,就不断听周围的人说北大有多少名师,有多少图书,北大过去出过多少人才。学生可以同时接触不同治学风格的老师,最大限度地吸取不同老师的长处,这是一种有利于培养人才的健全的教学格局与学术生态。

北大确实是一个学术的圣地。

1958年我入学之际,全国正在开展“大跃进”运动。令我感到幸运的是,在教学改革的风潮中,北大的很多师长依然坚持一丝不苟的教学,同学们依然照常勤奋学习。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北大特殊的学习氛围,感受到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传统和勤奋、严谨、求实、创新的学风。北大的校园氛围中,洋溢着为共和国现代化建设而奉献的热情,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毫不怀疑地相信,一个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时代正在走来。在这样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里,刻苦学习、努力成为国家所需要的人才,是当时北大学子共同的理想。

当时大学生的生活条件普遍比较艰苦,每个人的粮食有定量。食堂的甲菜是一角,乙菜是八分,都是荤菜;丙菜六分,丁菜四分,没有肉,全是素的。当时在上海的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穿打补丁的衣服了,但是北大有不少学生的衣服上还打着补丁。但大家没有苦的感觉,普遍比较乐观和积极。艰苦的生活条件没有影响北大学生的学习热情,图书馆里总是人满为患,晚到的同学根本没有位子。有时候图书馆门前还会排起长龙,等到门一开,同学们就蜂拥而入抢占座位。后来因为图书馆的座位实在满足不了所有想读书的学生,只能实行分配制度。图书馆给各系各班分配了座位号,拿不到号的同学只能站着读书。这就是那时候的学习氛围。

1950年代的北大学生内心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当时有不少专家名人来北大讲演,大大激发了学生们学习和创作的热情。许多国内外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曾来过北大,著名学者李健吾、吴祖光,相声大师侯宝林,电影演员赵丹、白杨、孙道临等,都曾经到北大与学生们交流。文理交融、兼容并包的学术风气也是北大精神传统中重要的方面。

此外,在北大的学术传统中,一直有着继承全人类所有文化遗产的眼光和气魄。对于多元的中国文化,对于新的现代文化,对于西方文化,都鼓励学生培养一种开阔的全球视野。北大的精神传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追求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考,奋力开辟新的领域,投身国家和民族最为需要的事业。

北大的精神传统对我自己最大的影响就是坚持做人做事的准则。

一个人做任何事都要严谨诚实,你做不出来就是你做不出来,绝对不能糊弄人,更不能还没做事情就乱忽悠。做人不仅要严谨诚实,还要有定力,有责任担当,不能乱跟风,要走在自己的路上。只有看清楚重要的是什么,才能在关键时候不糊涂。

我没有想到的是,像我这么木讷的人,后来竟然走上了敦煌研究院的领导管理岗位。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全部都投入到了敦煌石窟的保护、研究、弘扬和管理工作中。如果说我为敦煌石窟做了一点事情,那也要特别感恩母校的教育和熏陶,师长的谆谆教诲。是母校的精神和学风深深浸入了我的思想,成为我成长的养分,滋养了我的一生,教会了我如何思考和做好世界闻名、博大精深、价值珍贵的敦煌石窟的事业;使我明白不忘报效祖国,不忘所从事的敦煌石窟事业责任重大,不可丝毫懈怠,必须竭尽全力为之。

我的老师宿白先生不仅治学严谨,而且在教学上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有一回期末提交论文,我本来打算随便写一写交差了事。我当时想,那么多同学的作业,老师会一一认真地看吗?以为老师只会翻翻我们的作业而已。没想到的是,宿白先生居然逐页批阅,把给学生的意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写在台历纸上。他把我叫去,然后拿给我一整页写在台历纸上的意见说:“你回去好好修改吧。”我当时觉得非常惭愧,后来就再也不敢偷懒了。遇到这样的老师,学生根本没有空子可钻,只能老老实实地学,踏踏实实地做。

记得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有一次宿先生问起我论文撰写的进展情况。我说:“已经开始写前言了。”宿先生问了一句:“你写文章是先写前言啊?”当时我没听懂宿先生在说什么。直到论文写完,我才发现前言与正文内容不相吻合,这才明白原来宿先生是在指出我的问题,可因为我的木讷,当时竟浑然不知。我毕业之后,还曾多次去向宿先生请教,他从来都是严格地给我指出问题。我心中明白,只有负责任和爱护学生的师长才会如此。

正是北大教给了我做人做事的严谨和担当。我曾经碰到过一件事情。有个年轻人面临博士毕业,他的论文要评优秀论文,找我来评议。看了论文后,我说你既然叫我老师,那我就有义务给你提醒几个事。你的博士论文内容还有些问题,文字也不够好。如果这样的博士论文也能评优,其实是把你给害了。北大的这种学术精神,让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讲假话,为此我也得罪过不少人。

我想,北大之所以为北大,就是因为在北大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大批著名的教授、学者、大家,他们在学术上做出了世界一流的成就和贡献,是“北大精神的传承人”。北大教师最集中地体现着中国知识分子的品格,体现着人类与民族的良知,同时彰显着一种精神的力量。

在北大,最活跃和富有生机的就是学生,他们也是北大精神传统的接受者、继承者和传播者。然而,他们又不是单纯被动地接受,他们也在不断为北大的精神传统注入新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北大学子更新、创造、发扬和传递着北大的精神传统。在这种精神传统中有着一种关于个性的自由发展和创造力的自由发挥的信念,它渗透于每一个北大人的追求和情怀。与那种“见小利,忘大义,存私心,急近功”的格局和心态不同,我总感觉北大学子普遍具有超越性的情怀和思维。因此,在他们身上常常自觉地承担着一种胸怀天下的使命。

未名湖畔留影

梅贻琦先生曾说:“所谓大学者,……有大师之谓也。”北大的光荣与骄傲来自北大历史上各个院系的大批学者,他们以渊博的知识、人格和精神的力量感召和吸引着全国乃至世界的学子。北京大学之所以在全民族心目中成为一个精神圣地,具有一种不可替代的崇高地位,在我看来正是源于这种精神传统。

北大的精神传统中还包含着一种立足中国大地,对于社会、历史、民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无论做任何事情,研究或是教学,都把自己的生命融入进去,和自己所做的事业融为一体,在自己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情中,让个体生命不断得到新生和升华,而自己也从中体会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北大人往往痴迷于自己的事业和工作,痴迷到“傻”,常人把这样的人称为“书呆子”,但是在这样的调侃中其实是怀着对这样一群人的敬意,因为他们在事业中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

在国人的心目中,北京大学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担当社会变革和历史进步的象征与希望所在。北大能够在任何时候都肩负着民族的历史使命,自觉承担对于民族和国家的发展使命,坚持科学的理性精神,这也是北大重要的精神传统。因此在我看来,北大的精神传统集中起来就是追求独立和独特的品位与价值,奋身前去开辟新的领域,致力于国家和民族最为需要的开拓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