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全史Ⅰ:黄巢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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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双雄登场

金吾之叹

分兵之后,“草军”的声势不减反增,横行中原,呈烈火燎原之势。

乾符四年(877)二月,西进的王仙芝攻下了鄂岳道的总部鄂州,前蕲州刺史裴渥,再一次毫发无损地逃走了,他和“草军”的交情还没有结束。同时,杀回老家的黄巢,攻下天平镇总部郓州,天平节帅薛崇很荣幸地成为第一个被“草军”击毙的节度使。三月,黄巢又打下了沂州,为他们去年的败绩,报了一箭之仇。

“匪情”如此严重,那位身负重任的宋威将军,到哪儿凉快去了呢?

他其实也没走远,仍停留在宣武南部亳州、颍州一带,只是如今备受指责的他,已经心灰意冷,没有了一年前的进取精神。宋威不但自己消极怠工,还要带领大家一起退步,他曾在曾元裕面前,阐述了不作为的理论依据:

“小曾啊,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要知道:狡兔死,走狗烹啊!你难道没听说过当年康承训康总司令的事吗?咸通年间,他担任主帅进剿徐州贼寇庞勋,才刚刚把庞勋的脑袋砍下来,朝廷不但不论功行赏,反而立即降罪撤职,令人寒心哪!作为前辈,我对这些事,可是历历在目。如果真把草贼都剿灭了,不就轮到我们大祸临头啦?所以,只有留着草贼,才是聪明之举,那样有麻烦也是皇上的麻烦,而我们可以一直当功臣,永远得到朝廷的器重!”

平心而论,宋威说的应该算是实话,大唐中央政府的赏罚不明,早已是有口皆碑。但差不多也可以肯定,他说的不全是真心话。假如他真的认为必须养寇方能自重,那么当初他干吗主动请战,去年在沂州干吗打得这么卖力,还奏报击毙贼首?万一那时王仙芝真的死了,或者从此蛰伏山野,不再出来,这不就成了自己挖坑往里跳吗?

其实,宋威更大的担心可能是,曾元裕如果表现良好的话,很可能顶替自己“总司令”的职务。宋威知道,虽然在朝中,卢携卢相国暂时还是他的靠山,但另一宰相郑畋已经弹劾自己好几次了,长安城中,换马呼声不断,曾元裕、崔安潜、张自勉、李瑑……排队等着顶他位子的候选人多的是!如今王仙芝、黄巢用兵比以往更狡猾了,而他自己则威信大减,对诸镇兵马指挥不灵,又有病在身,再打出一次“沂州大捷”的可能性不大,要想继续稳坐钓鱼台,就只有让其他人表现也同样平庸。

总之,如果我不行,那也不能让别人行!

古往今来的职场上,抱着这一宗旨混日子的业务主管,从来就不乏其人。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宋威并没有用心去找王仙芝、黄巢的麻烦,但势力已经壮大起来的王、黄,却要回来找他这个老对头算算旧账了。

七月,王仙芝北上,黄巢南下,两人在嵖岈山(今河南遂平县西)再次会师,联合进攻宣武镇中部的重镇宋州(今河南商丘)。近在咫尺的威胁,迫使宋威不得不指挥三镇联军前往救援。

已存芥蒂的王仙芝与黄巢,肯再次合作,估计就是为收拾宋威,打一场复仇之战。宋威出击,正中王、黄之下怀。结果一仗下来,今非昔比,宋威被打得大败,溃入宋州城中,死守不出。王仙芝、黄巢联军随后将宋州城团团包围。堂堂“总司令”眼看就要让“匪”给剿了!王、黄的反唐军,因此役而声威大振。

就在王仙芝、黄巢联军围攻宋州的日子里,一个将在未来数十年内,掀起万丈波澜的重要人物,丝毫不引人注目地加入了黄巢领导的“草军”行列。他将是五代时期这出乱世大戏中,第一个真正的领衔主演,他的名字,叫朱温。虽然此时,他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将来这一切故事的缘起,要上推到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据宋初大学者薛居正先生在《旧五代史》中的报道,时间是宣宗大中六年十月二十一日(852年12月5日),在河南道宋州砀山县北郊的午沟里村(唐砀山在今安徽最北端砀山县县城之东三里,距离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而义”的芒砀山约四十公里,但午沟里的具体位置今已不详),发生了一起灵异事件。

那时午沟里有一个比孔乙己阔气不了多少的穷文人,名叫朱诚,因为一直考不上什么功名,只能在乡间靠教私塾糊口。那时学生的学习科目没有今天这么多,教材也就《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五本,即后世所谓的“五经”(南宋的朱熹老夫子给《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部古书作注之后,中国学生被迫增加了学习量,法定教材才变成著名的“四书五经”),而教书的朱诚也就被村里人习惯地叫作“朱五经”。

这天晚上,村里人惊奇地发现,从朱五经家的旧茅屋方向,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红光,直冲霄汉,就像今天有人在加油站的地下油库里点燃了打火机。“不好了,朱五经家失火了!”随着一声惊呼,质朴的村民忙抄起水桶、扁担,赶来救火。可当大家冲到朱家小院子一看,发现一切正常,只是从屋子里传出新生婴儿的啼哭。朱诚走了出来,乐呵呵地告诉众人,他的娘子王氏刚刚给他添了个儿子,等满月请大家都来喝酒!

目睹了这一奇异的超自然现象,平日里看不到《探索发现》或《走进科学》,因而封建迷信思想浓重的众乡民无不惊异,不禁议论纷纷:难道这孩子是天上星宿下凡,将来要大富大贵?他们猜对了,这个带着探照灯出世的朱家老三,就是后来的后梁太祖皇帝。

对史书上这类难以用现代物理学解释的事件,其实用不着大惊小怪。也许是因为五代是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吧,所以据《旧五代史》记载,这个时代的不少大人物都是带着火光或火灾前兆诞生的。例如,李克用“是时,虹光烛室,白气充庭”,郭威“载诞之夕,赤光照室,有声如炉炭之裂,星火四迸”(显然,这两位出生时,火已经着起来了),李存勖“紫气出于窗户”,石敬瑭“时有白气充庭”(这两位出生时,刚开始冒烟)。

后来的国学大师欧阳修老先生,可能比较具有唯物思想,不语怪力乱神,或是认为,这些五代君主没有资格同宋太祖赵匡胤一样,享受“闹火灾”的待遇,便充当了一次义务消防员,在他的《新五代史》中将这几次灵异火灾都扑灭了。

不管朱温出生时有没有出现不明发光现象,他的童年都没显出什么过人之处,完全就是个患有多动症的淘气顽童,刁滑任性,整日舞棍弄棒,与群童打闹,在村中惹是生非。放在今天,就是一个天天让家长、老师着急上火的问题儿童。身兼朱温的家长与老师的朱五经,不知是不是因为上火次数太多,不数年后,便抛下妻子王氏和尚未成年的三子一女,一病身亡。

丈夫死后,朱家的家境越发困难,王氏只得带着孩子,前往砀山东面不到百里的萧县,投靠朱五经一个富有的旧日相识刘崇,为其帮工过活。王氏给刘家做饭、织布,朱温的大哥朱全昱(这个名字可能是在朱温发达后改的)给刘家种地,二哥朱存放牛,朱温放猪。

朱家三兄弟中,只有大哥朱全昱是本分勤劳的农夫,放牛娃朱存和放猪娃朱温都性情粗暴,不爱劳动。尤其是朱温,顽劣不改,在新环境中,渐渐长成了一个身强力壮,却以狡狯好斗、游手好闲、人见人怕而闻名乡里的混混儿,人送外号“泼朱三”。

刘崇虽然不是什么黄世仁之类的恶霸地主,但也不是开福利院的慈善家,当然不喜欢在家里养个光吃饭不干活的无赖,所以一旦看到朱温该工作时慵懒偷闲,或又在外边招惹事端,就抡起棍子,给朱三品尝一顿棍子炒肉。只是每到这种时候,刘崇的母亲,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往往站出来制止,还告诫刘崇说:“朱三可不是个平常人,将来肯定会大有出息,你要好好待他!”(要说这刘家老太太的眼光,也真不在三国许子将之下,她平时待这个“泼朱三”极好,据说常常给他洗头梳发,视同亲孙)

不过,这时并没几个人相信刘家老太太的眼光,在下要是当时的刘崇,也不会信:大有出息?就那个“泼朱三”,也配?

不久,朱三第一次显示了自己存在的价值。那时,随着大唐最后一个明主宣宗皇帝去世,时局越来越混乱。萧县出了一个名叫张占的土匪头子,带着十几个土匪来刘崇庄上抢劫,谁料正当他们得手回归之时,撞上已经长成健壮勇武少年的朱温、朱存,被两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土匪只好退赔全部赃物,向朱温叩头求饶,保证不敢再来冒犯,才得以仓皇逃去。

经此一事,朱家两兄弟在村民和刘崇眼中的形象骤然提升,俨然成为混乱时局下全村的保护伞。此后,他们不用继续给刘家放牛、放猪,而是操弄刀箭,发挥强项,入山林打野味,比以前自由舒心多了。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好像也不错,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刚刚捕获了一批猎物的朱家两兄弟,前往宋州的集市贩卖。在唐朝,宋州是宣武镇所辖四州(汴、宋、亳、颍)中最大的州,总人口有八十九万多,放在同时代的欧洲,够得上一个中等国家的水平了(如在11世纪以前,英国总人口一直不到一百万)。宋州的集市固然比不上长安的西市,但也是很热闹的,自然是销售山货的好市场。卖完了捕到的猎物,手头赚到几个闲钱的朱家兄弟,趁着天色尚早,决定去城郊一座大寺游玩。

来到翠柏苍松掩映下的古刹,他们发现今天有些异样的热闹。山门之前缓缓驶来两辆精致的香车,数十名衣着鲜亮的家丁、丫鬟在前后小心侍候着。素来没有敬上习惯的朱温并不在意,跃步欲进,几名家丁马上把他拦住:“哪来的野小子,想找打吗?现在不准进去,须等我家刺史夫人和小姐进香完毕,你们才能进去。”

朱温不悦,正欲发作时,却无意中听到一声少女胜似银铃的轻斥:“老爷不是让你们不要在外边欺人吗?”

随着这一声宛若天籁的悦耳嗓音,老爹朱五经那本破旧的《诗经》上,曾经干巴巴的诗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时第一次物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倩影,肆无忌惮地闯入了少年朱温那尚未被美女滋润过的眼帘。

先露出车帘的,是一只白嫩的小手,春葱般的柔荑纤指之上,可见一段羊脂般洁白的玉腕。可还没等朱温细细品味这双手的妙处,少女已经下了车,不见正面,只能从身后看见她身着锦绣粉袍的窈窕身段和发髻之下几缕披肩的柔顺青丝。

正在朱温微感失落之际,他见到了终生难忘的销魂一刻:少女悄悄回过头,冲着他优雅地一笑,粉嫩的瓜子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清澈无瑕,胜过农夫山泉,精致的瑶鼻之下,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有点甜……

难怪西方人将男女相爱,比喻成心灵被爱神丘比特的小箭射中,少年朱温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也中箭了,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全身的感官似乎只剩下部分视觉还能正常工作。他望着那位富家小姐的方向,如痴如醉,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女身旁一位中年贵妇的不悦神情。

少女进了寺、少女又出了寺、少女再次上了车,直到香车离去很久,朱温仍呆呆站着,并且不甘心地重重呼吸着周围的气息,希望能够再从中捕捉到她留下的哪怕最后一丝淡淡芬芳……

朱存发现三弟的傻样,不由讥笑道:“老三,发什么呆啊?你不会看上那个小姐了吧,那可是宋州刺史张蕤(ruí)张大人的千金啊?那门第,像你我这样的穷小子,就是爬上梯子再踮起脚,也够不着人家的地板,还是趁早死心了吧!”

不,不对,二哥,你忘记老父朱五经生前,曾讲过的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事了吗?光武发迹之前,也不过南阳一耕夫,少年时,他见到同乡少女阴丽华,一见钟情,从此爱慕难舍,后又到长安,看到执金吾出巡时豪华漂亮的排场,便发下誓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为达成心中的志愿,刘秀后来奋斗不已,果然娶到了阴丽华,更成就了一番千秋伟业!

燕雀岂知鸿鹄志,王侯将相有种乎?张家小姐,你等着我,终有一天,我要娶你为妻!你就是我的阴丽华……

朱存吃惊地看着满嘴疯话的老三,只好苦笑着摇摇头:三弟这次病得不轻。

这是朱温这个五代头号情痴兼头号淫棍,一生情欲史的开端。很可能也是他从乡村流氓到天下枭雄,这一长篇励志史的起点。

目标是有了,但怎么去实现呢?找个媒婆去提亲?别说刘刺史那关,估计媒婆这关都过不去,毕竟人家也不想给自己的工作履历增加污点不是?以朱三现在这条件,如果去参加《非诚勿扰》,估计顶多到第二轮,台下的灯光就会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灭个精光。通过正常手段娶到张家小姐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难度很高,高到几乎看不见一丝希望,如果是在下这类平庸常人的话,早放弃了。但刘崇老母亲说得好,“朱三不是个平常人”,他从未被困难吓倒过,现在没有,今后面对更多困难时也没有,仍旧满怀信心,时刻准备,等待着实现梦想的时机。

乾符二年,朱温二十三岁,王仙芝和黄巢在离他家乡不太远的滑州和曹州分别起义。两年后,朱温二十五岁,王、黄联军杀到了距离萧县不过百余里的宋州,并且大败了官府的讨伐军主帅宋威。各种无法证实的小道消息,出现在了萧县的大街小巷与田野村庄,一个比一个更让人有“变天”的感觉,一些生活无着的平民,开始把参加“草军”看成一个有诱惑力的人生选项。

这其中无疑有朱温。当他听到西边宋州方向传来的各种消息时,多半比其他打算投奔“草军”的人更加心潮起伏。

因为他知道,在那里,有一个热闹的集市,有一所宁静的古寺,可能更有一个让他数年来一直魂牵梦萦的窈窕身影。

于是,朱温深藏着那个出人头地,娶张家小姐为妻的念头,说服了朱存,和自己的二哥一道离家出走。兄弟俩离开了萧县,奔往宋州,奔往黄巢的“草军”大营,奔向前方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历史在这一刻被悄悄推动了,而推动它的最初原动力,也许就来自一个美丽少女那无意间的回眸一笑……

【作者按:关于朱温认识元贞张皇后的过程,本书参考了曹书杰的《后梁太祖朱温传》。】

沙陀“飞虎子”

除了山明水秀的黄梅,朔风凛冽的代北,也在不久之后给长安朝廷带来平叛胜利的消息。这也是大唐帝国中央,在彻底沦为藩镇图章之前,军事上的最后两次雄起。

在王仙芝、黄巢们与曾元裕、张自勉们大战于中原的时候,代北又发生了什么事呢?这就有点儿说来话长了,得从一个人数虽然很少,却剽悍无比的族群讲起。这个族群,就是在前文中已经露过一次脸的沙陀人。

就当时而言,沙陀并不算一个历史悠久的族群。按通常的说法,他们属于突厥处月部的一个支系,原先总数有六七千帐(对应“户”),约三万人。

一个族群风俗习惯的形成,受制于它最初的生活环境,在物产丰饶、生活富足的条件下,一般是产生不了尚武之风的,因为没这个必要。这一小支突厥人恰恰相反,他们的祖先可能眼光不太好,从塞北西迁后,移居到准格尔盆地南部一块水不算丰、草也不算美的游牧地——今天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当时叫沙陀碛,沙陀人的名称正由此而来。

与南边的图伦碛(今塔克拉玛干沙漠)相比,沙陀碛不算贫瘠。它的总面积达四万多平方公里,由数片零散的沙漠组成,年降水量可达70~150毫米,冬季还有积雪,能够提供最基本的用水。星星点点的绿洲点缀其间,可供人类与牲畜生存,当然,富庶是谈不上的,在寒冷与干燥兼备的沙漠中顽强繁衍下来的族群,一定要有一副铁打的好身板。

同时,古老的丝绸之路也从这里经过,往返于东西方的商人,为这里带来过境的财富与远方的见闻,让他们并不闭塞,也为他们提供了通过武力来谋生甚至发财的机会。大唐、西突厥、回纥、吐蕃等称雄大陆的各大BOSS,或为控制丝路贸易,或为保证自身的边防安全,都参与到这个地区的角逐中来,使得这个地区长久以来一直战乱不休。当地生存的各小部族,不得不反复于各大国之间,学会夹缝求生与苦斗求存的本事。

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小小的沙陀部异军突起,成为一个以强悍尚武闻名西域的雇佣军族群。

沙陀部的世袭首领,有一个听起来带着点儿诡异之气的姓氏——朱邪。

据《五代史补》记载,朱邪氏的祖先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当时沙陀部先民从一个老鹰窝里发现了他,老酋长让族人轮流将这个孩子养大,这个孩子长大后便以“诸爷”为姓,表示不忘众人的养育之恩。后来时间长了,“诸爷”便讹传成了“朱邪”。不过,这种说法基本没有可信度,因为“诸爷”只能用汉语来解释,但唐初的沙陀部并不讲汉语。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朱邪来自突厥语“涿邪”一词,沙漠的意思。

早在唐高宗龙朔年间,沙陀首领朱邪金山,便随唐军大将薛仁贵讨伐铁勒,因表现突出,被授予墨离军讨击使、金满州都督、张掖郡公。此后,沙陀部长期是唐朝重要的西北藩属,为唐朝守卫西北边疆,立下了不小的功勋。

但安史之乱发生后,大唐帝国在中原的兵力不足,不得不靠拆西墙来补东墙,抽调了大批西北军队用于关东作战,见有机可乘的吐蕃趁火打劫,出兵与大唐争夺西域,将唐朝的势力一步步挤出了中亚与河西走廊。

贞元五年(789),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发兵扰北,次年,吐蕃军队击败大唐与回纥联军,攻陷了北庭都护府。大势所趋,附属北庭都护府的沙陀部落不得不向吐蕃人表示臣服。曾身任唐朝金吾卫大将军、封酒泉县公的沙陀首领朱邪尽忠(“尽忠”应为沙陀东归后,唐廷追赐之名,他的真名可能叫朱邪思葛),又被赞普赤松德赞任命为吐蕃的军大论(相当于中原的指挥使,中高级军官),同时沙陀整个部落也被迁往甘州(今甘肃张掖)附近。

不过,做吐蕃的藩属,那待遇可就比做唐朝的藩属差多了。

中国古代的中央王朝,在富裕和文明程度上长期居世界之冠,远远高于周边的部族和藩属国,所以大唐帝国一般是不从藩属身上榨油水的。以唐的标准来看,这些藩属国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榨,强行去勒索显得得不偿失,只要保持友好,让他们不扰边,甚至替自己守边,那就是大唐最大的利益所在了。所以,唐廷对藩属国从来是极为优待,回赐一般都会大大超过他们的进贡(其实不只唐朝,中国古代的中原王朝基本都遵循这一原则,向中国进贡的资格和次数,是值得周边小国挤破头来争的)。

吐蕃就不同了,虽然在当时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可论起文明程度和经济水平,却比周边几乎所有的邻居都低,不管袭扰或压榨哪一个,都显得利润丰厚。即使面对并不富庶的沙陀人,也没有影响到吐蕃那些敬业的税收官来回压榨的工作热情。当时吐蕃不断对外袭扰,骁勇善战的沙陀人正是吐蕃赞普眼中最佳的炮灰原料,他们既很能打,又不属于自己人,死了不心疼。而且这些炮灰的忠诚度也不敢保证,谁知道过了今天,明天沙陀人还会不会归你指派?总而言之,对他们是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用废拉倒!

于是,吐蕃每与唐廷、回纥开战时,都要拉沙陀人当先锋,使得沙陀人在与自身利益无关的战场上,每每死伤众多。抛头洒血的时候打头,大秤分金的时候靠边;缴纳税赋的账簿上有,救济抚恤的名单中无!这种处境,就是沙陀人在吐蕃治下享受到的“国民待遇”!

自然,以骁勇豪爽著称的沙陀人不喜欢过这种二等公民的日子,他们对吐蕃的残暴统治怨声载道。首领朱邪尽忠也对当初投降吐蕃的决定懊悔不已,一心想找机会,逃离这条贼船。

后来,吐蕃在与回纥汗国的交战中失利,重镇凉州(今甘肃武威)失守。打了败仗的吐蕃高层推卸责任,迁怒于以往同回纥人交情不错的沙陀人,认为是他们暗中与回纥勾结,才导致本方战败!

有“罪”当然要罚,同时为了防止沙陀部投奔回纥,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准备将沙陀部迁往祁连山以南,高寒荒凉的河外之地(约在今青海西北一带),对全体沙陀人实施流放。消息传出,早就心存不满的沙陀部举族怨愤,首领朱邪尽忠与儿子朱邪执宜商议之后,决定全体脱离吐蕃东归,前往灵州(今宁夏灵武,当时是唐朝朔方节度使驻地),投靠老东家大唐帝国。

这是一次异常艰辛的旅程。朱邪尽忠最初选择的路线是由甘州北上,假道回纥控制的漠北走个“n”字形入唐。但对沙陀人有可能叛逃已有准备的吐蕃对此严防死守,早出动大批军队堵塞了北去的道路,并不断调兵对他们围追堵截。于是,沙陀人北上三天后,被迫改道向南,一路辗转作战,行至洮河(今甘肃临洮一带),而后北上突破石门关,几经波折,才终于到达灵州。

在这个过程中,沙陀人经历了大小数百次战斗,首领朱邪尽忠战死,由朱邪执宜接替。出发时的三万部众到灵州时,只剩下人一万、马三千(另一说更惨,只有人二千、骑七百),时为元和三年(808)六月。与九百多年后,著名的土尔扈特部东归相比,沙陀人走的路程没有土尔扈特人长,但付出的代价更大,而他们在之后得到的回报,以及对后世的影响,更是让土尔扈特部望尘莫及。

此时在位的宪宗皇帝李纯,为中唐少有的英主,一向有平定河朔、中兴大唐的志向。要实现这些目标,良将精兵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宝贵资源。因此,他对沙陀部的归附一事极为重视,这就像天降大雨时捡到伞,囊中羞涩时中大奖。总之,沙陀人来得太是时候了!大概也因为如此,他们得到了唐朝格外的优待。

在大唐朝廷的安排下,朔方节度使范希朝给这些经历过九死一生,接近一无所有的沙陀部民安排了住所,提供了牛羊、牧场,让他们差不多重获新生。稍后,朱邪执宜入朝面圣,又得到了“金币袍马万计”的重赏,并且加授特进(荣誉官衔,正二品)、金吾卫将军(禁军军官,从三品)。

如此鲜明的对比,让“虏性惇固,少它肠”的沙陀人感激涕零。在后来,宪宗皇帝讨伐成德镇王承宗、淮西镇吴元济的战争中,朱邪执宜都率沙陀军参战。他们干得非常出色,屡立军功,只要有沙陀军参战的地方,必然取得胜利。他们成为大唐手中最强悍的一支王牌军。

不过,鉴于沙陀人曾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反复,同时西北贫瘠,供粮也困难,唐廷便从沙陀部中挑选精骑一千二百成立沙陀军,设军使,置于河东,其余部众移居朔州定襄神武川(今山西北部定襄县至应县一带)。

沙陀人到达代北后,与早已从中亚移居于此的昭武九姓胡人逐渐融合,形成新沙陀三部——沙陀、萨葛、安庆。后来所谓的“沙陀人”,其实已是多族群混杂的群体,这使得原本只剩下万余人的沙陀部实力得以迅速壮大,但其民族特征也随之渐渐淡化。

而后来所谓的“沙陀军”则更不纯正,包含了沙陀人、契必人、吐谷浑人、回纥人、汉人等。其中仅汉人所占的比例,可能就不低于从西北迁移过来的“真沙陀人”。例如,在文学作品及民间传说里著名的“十三太保”,其中李存审、李存贤就可以肯定是汉人,而李嗣昭、李存进、李嗣本所属不详,很可能也是汉人。

到朱邪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任沙陀首领时,因为在镇压庞勋兵变时表现格外卓著,勇冠诸军,功盖众将,得到了唐廷赐姓的殊荣。朱邪赤心被赐名为“李国昌”,并且在皇家的家谱中列入郑王(名李元懿,唐高祖李渊的第十三子)的后裔。从此,朱邪氏一族改姓了李,成为大唐帝国的名义皇族。

也正是在这次打击庞勋的战斗中,一个年仅十四岁的沙陀少年开始崭露头角、冲锋陷阵,勇冠唐军诸将,成为沙陀三部与沙陀军中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他,便是李国昌(朱邪赤心)的第三子,后来被后唐王朝尊为太祖武皇帝的李克用。在未来的数十年间,这位沙陀李三将是砀山朱三的死对头,两人共同担当起乱世大戏的领衔主演。

据说,李克用的诞生颇具传奇色彩。一般孩子经过十月怀胎的准备期,也就该与这个世界见面了,但他却一直在母亲秦氏(从这个姓氏来看,可能是汉人)的肚子里待了整整十三个月,才终于有了挪窝的打算。但他的第一次“搬家”非常不顺利。可能是因为孕期时间太长,发育有些过度吧,秦氏临产时难产,痛苦挣扎将近一个晚上,焦急万分的接生婆没能把他小人家请出来。

此时,他的父亲朱邪赤心正为国效力,戍边于外,族中人都非常担心、害怕,如果秦氏夫人和孩子都死了,等首领回来,如何交代?大家紧急商议了片刻,觉得还是大地方的医院、诊所更让人放心一些,便急忙派人前往雁门请名医、买良药。

派出去的人走到半途,遇到一位神秘的老人,对他说,秦氏夫人的这次难产,不是靠巫师或医生能解决的,你应该马上回去,带着全体族人披上盔甲,挥动军旗,敲响战鼓,骑着战马大声鼓噪,围着产妇所在的房子奔驰三周,让这个善战的孩子听到战场的声音,他就会自己出来了。

于是,李克用便以这样一种充满了铁血色彩的方式,呱呱坠地。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这可能是所有中国古代大人物的诞生神话中,最显豪迈质朴、最具个性的一个,也非常形象地契合了李克用征战不休的一生。

此时,是唐宣宗大中十年丙子岁九月二十二日(856年10月24日),地点在神武川之新城(今山西朔县东南五十里夏官城村)。

此时沙陀三部定居的代北之地属于大同防御使的管辖区。大同镇,是唐武宗会昌三年(843)时,从河东镇分割出来的一个小藩镇。它北倚燕山,山那边便是回纥、契丹等时常南犯的游牧部落,南抵雁门关,保卫着晋中之地的安全,辖区包括云(今山西大同)、朔(今山西朔州)、蔚(今山西灵丘)三个州。对大唐来说,大同虽然不大,却是兵家必争的边防要地,这也是当初唐廷将沙陀这个雇佣军族群安置于此的主要原因。

在这个地方,杂居着汉、沙陀、粟特(昭武九姓)、吐谷浑、鞑靼、奚、回纥、党项、契丹等多个族群,民风骁勇,号称“番民杂居,刚劲之心,恒多不测”。总之,这是一个让王法靠边站,主要以力量说话的地方,谁强,谁就是老大!

真是近墨者黑啊,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李克用,刚刚学会说话,内容就不是“爸爸、妈妈、抱抱”之类,而“喜军中语”。稍大一点,他与同辈小伙伴比试骑马射箭,每次都是第一,从小表现出的,就是一名卓越武夫的不凡潜质。

可能是因为出生时难产,李克用自幼一目失明,人送外号“独眼龙”,这虽然让他此生与帅哥二字无缘,但似乎对他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高超箭术有所帮助(还有个意外收获,在七百多年后,他成了日本战国时著名独眼大名伊达政宗的终生偶像)。

据说有一次,沙陀部的男子结伴出猎,有两只不幸的野鸭子从他们头顶高高地飞过。由于距离远了些,众多老猎手都觉得没有把握射中时,却见年仅十三岁的李克用不慌不忙地张弓搭箭,两发两中,让在场的所有老猎手大为敬佩。

独眼少年闯出了他生平的第一次名头。不久,他的名声也传到了北边邻近的鞑靼部落(后世蒙古人的祖先)。这让以骑射自豪的鞑靼人感到有些不服气,其中几个高手特意跑来找他比试箭术,指着远处翱翔于天空的两只雄鹰说:“你有本事把它们一箭射落吗?”李克用二话不说,立即弯弓射大雕,一箭飞出,二雕齐落,原来已经像糖葫芦一样被箭杆穿在一起了!(唉,从长孙晟,到高骈,到李克用,这都多少次了!我要是鹰族长老,一定要制定一条新的交通规则:外出活动时,大家要保持安全距离,不许飞得太近)

当然,雕射得再好,也只是一个好猎手,要做沙陀人心目中的英雄,必须是战士,不能只是猎人。但不久席卷江淮数十州的庞勋起义,又非常及时地给了李克用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随父参与讨伐庞勋的战斗,表现卓越,一跃成为沙陀军中的头号猛将,让尚武精神浓厚的族人都对他的才能心悦诚服。再加上李克用的个性,集暴虐急躁、直率真诚与慷慨豪爽于一身,少架子,能与部属同甘共苦,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气质,很对质朴但凶悍的沙陀军士胃口,他很快便赢得了他们的衷心拥护。这些条件凑在一起,产生了乘数效应,少年李克用声名大噪,成为众人默认的沙陀军未来领袖。军中的士兵送给他一个响亮的新绰号——“飞虎子”!十四岁少年的威望直线上升,紧追其父李国昌。

从某个角度说,庞勋真可以算是沙陀李氏家族的恩人,李氏家族在他的“帮助”下,不但得到了赐姓赐籍的精神奖励,还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物质奖励:唐廷将李国昌提拔为大同防御使,原防御使卢简方调入中央任太仆卿,这是沙陀李家(朱邪家)在归唐六十一年后,首次加入藩镇的行列,拥有了一块名正言顺的基地,不再是其他藩镇管辖下的客军。

但没过多久,唐廷就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了:沙陀人定居大同已经有几十年,根基已深,现在又让李国昌执掌大同,这不是为虎添翼吗?沙陀人的凶悍善战,那是有目共睹的,而“非我族类”,又总让人感觉“其心必异”,将来如果尾大不掉,可如何是好?

寻思来寻思去,朝廷想出了一个画蛇添足的办法来加以补救:将李国昌调任振武节度使,表面上看是给他升官(由防御使升节度使),内里则是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因为沙陀人在振武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力,大多数沙陀人仍居住在大同。这样一来,就将他们的首领和部众切割开来,振武李国昌少众,大同沙陀人缺首,出乱子的概率应该小多了吧?

但朝廷又失算了,因为他们低估了一个人:李克用仍留在大同,任云中守捉使。从此,李克用脱离他父亲的直接领导,成为新任防御使支谟的下属官员。而在事实上,他已成为大同地区沙陀军的首领,风头更盛,根本就不是名义上司支谟能管辖得了的。大同,仍旧是沙陀军的大同!

据说有一天,军队例行的晨练结束后,李克用突然心血来潮,带着他在军中的一帮死党,大摇大摆地闯进防御使的衙门,然后,这群大兵把这个国家权力机关所在地变成了一个大戏台,旁若无人地玩起“升堂”。只见独眼少年怡然自得地坐在防御使的宝座上,像煞有介事地吆五喝六,下边一帮同党跟着起哄,现场乌烟瘴气,甚是滑稽。

这种事在当时,属于严重的“犯上”行为,但防御使支谟不敢按律追究这位跋扈的下属,甚至不敢责问一句。俗话说,强龙尚且难斗地头蛇,何况以他和李克用的能力、实力和影响力来看,就算把这句话主宾关系颠倒一下位置,说成“强蛇难斗地头龙”,也是抬举他支谟了!

于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支大人只得调动疲惫的五官,挤出一副“愉快”的笑脸,向这群兵大爷打招呼:好玩不?如果大家玩累了,是不是可以让我办公啦?

不知道我们的云中守捉使坐在防御使的办公桌后面时感觉如何,有没有把它真正变成自己办公桌的想法?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在不久以后,他有了这样的行动。

尚君长之死

这些天来,宋州城外越来越热闹,当然,来的不只是像朱家兄弟这样的,揣着改变命运的理想,投奔“草军”的草民,还有赶来镇压草民,救援宋威的大唐正规军。

大唐的忠武节度使崔安潜,虽然和宋威共事的经历并不融洽,但在宋州告急之时,仍集合了手头忠武军全部精锐,共七千余人,由右威卫上将军张自勉率领,驰援宋州。

诚然,参加“草军”的人多是江湖草莽,但参加官军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守法良民。比如,在张自勉带来的这七千名忠武精锐中,就有一位校尉(校尉始置于秦,原为中高级军官,尤其像司隶校尉,地位更为重要。但后来这个职务像放弃金本位的纸币一样逐渐贬值,到唐代时只能算低级军官,按正常编制可指挥三百人)是王仙芝和黄巢的老同行,他便是未来的另一位知名人物:王建。

死后被谥“高祖神武圣文孝德明惠皇帝”的前蜀国创建人王建,字光图,忠武镇许州(当年曹操的大本营许昌,今天还叫许昌)舞阳县人。其父王庆原是乡里豪右,但后来遭遇变故破产,所以王建虽然是地主出身,却是在平民的环境中长大的。因为没钱,王建自幼失学,终生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还比不上乡村穷教师的儿子朱温。不仅如此,青少年时代的王建,在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方面的造诣,又大大超过砀山的朱三,在家乡,人送外号“贼王八”。

如果说,在投军之前,宋州的“泼朱三”还只是具备了成为江湖老大的潜质,那么许州的“贼王八”,早已是货真价实的江湖老大了。他在许州和另一江湖头目晋晖合作,建立了一个横行许州、蔡州的集团,以盗窃为集团的主营业务,如果条件合适,也不介意干点儿抢劫之类的其他业务,著名的小弟,有他的亲戚王宗裕、王宗寿等人。

后来,这个盗窃团伙很不幸地碰上了忠武镇的“严打”行动,团伙头目王建和晋晖都被抓捕,关进了许州的死囚牢。眼看掉脑袋在即,王建求救于狱中的牢头孟彦晖,发誓如能救他一命,日后必当厚报。孟彦晖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私自将王建与晋晖都放了。

【作者按:没有证据证明孟彦晖是孟楷的族叔,故前文《数风流人物,还看盐贩》一节中孟楷与林言的那一段对话,仅仅出自在下的想象。】

侥幸逃生的王建接受了教训,放弃盗窃这种不入流的小打小闹,改行当上了更有前途的盐贩子。有一段时间,在均州、房州一带的私盐市场上,“贼王八”的名头,还是很响亮的。可惜,在大唐乾符年间,私盐行业遭遇的危机是全局性的,感到生意难做的王建,听从了武当山一个和尚处常的建议,回到许州,投身忠武军,结束了自己的江湖生涯(按说他在许州可是有案底的在逃囚犯,不知何时销的案)。和他一起投军的,还有老搭档晋晖。

由于王建“机略权勇,出于流辈”,再加上他与王仙芝、黄巢等老同行作战时,积极敢干,“从讨有功”,得到上一任忠武节度使杜审权的赏识,被“拔为列校”。此次又跟随张自勉,救援宋州。

于是,宋州城郊,战事再起。张自勉挥军破围,“贼王八”一马当先,王仙芝、黄巢联军列阵抵御,万箭齐发,王建所乘的战马中箭栽倒,但他跳起身再战,官军攻势不减,终于冲破了“草军”的阵列。这一仗,王仙芝和黄巢共损失两千余人,眼看官军的援军到达,攻下宋州的机会已经不大,两人解除了对宋州的包围,然而王仙芝向南,黄巢向北,继续各走各的道。

据说这次战斗结束后,王建把自个儿被射死的战马大卸八块,熬了一大锅马肉汤来慰劳跟着他的众小弟。当剖开马肚子的时候,发现有一条类似小蛇的奇怪动物,在战马的心脏附近蠕动(请问兽医朋友,马可不可能得这种寄生虫病?),让王建颇觉惊异,隐隐有天命在身之感。

【作者按:王建以小校身份参与讨王仙芝,以及剖马见蛇的记载,见《蜀梼杌》,后一条的可信度让人生疑,大家姑妄听之。】

宋州再战,官军虽然算不得大胜,但好歹也是这大半年来,长安朝廷收到的第一条货真价实的捷报,可祝捷之余,在如何开展下一步行动方面,朝廷内部吵翻了。

宰相卢携认为,宋州解围后,张自勉的军队应该按照惯例,归宋威指挥,以便统一事权。按世界战争史的一般经验来看,在一个战场只设一个总指挥,一般要好过权责不明的多人统率,卢相国的建议看来是有道理的。

但卢相国的意见并未得到政事堂的一致赞同,反对者是他的对头,此时四个宰相中相对而言,为人最正直的郑畋。曾多次弹劾宋威,并提议以崔安潜、张自勉来取代宋威、曾元裕的郑相国认为,张自勉已经得罪了宋威,如果让他归属宋威麾下,必定会被宋威谋害!(从后来宋威弹劾张自勉的事实来看,郑畋并没有低估宋威的人品,他确实记仇不记恩)

派系矛盾尖锐,两人各不相让,而第三号宰相王铎,见朝中还是田公公、卢携一派的势力更大,也见风使舵,附和卢携的意见。郑畋见连自己推荐入朝的王铎也站到了对立面,气得上表要求辞职,回浐川养病。

可这种戏法人人会变,卢携、王铎也不示弱,同样上表请求免职。一时间,政事堂的四位同平章事,就有三个以撂挑子相威胁,中央政府面临着瘫痪的危险。

没办法,僖宗皇帝只好暂停了他心爱的马球,回来处理此事。毕竟在业余时间,他的岗位还是皇帝。李儇下诏,三个宰相的辞职申请统统不批准。然后,他和了一次稀泥:张自勉本人不用归并宋威麾下,但他的七千精兵要交给部将张贯,归宋威统一指挥,自己一个人回去许州就行了。

就这样,张自勉打了胜仗,解了宋威的危,未闻奖励,先被剥夺兵权。大唐朝廷再一次用事实证明了宋威的话:它确实赏罚不明。

尽管大唐朝廷内部黑幕重重,党同伐异,让郑畋之类比较正派的官员愤愤不平,几次想辞职不干,但后世钱锺书先生说得好,当华屋高墙内的某些人想冲出去的时候,墙外还有更多的人正想冲进来呢。

王仙芝,就是这些想冲进墙内的众多志愿者中,比较突出的一个。虽然上次在蕲州接受招安的活动,被黄巢破坏而遭到失败,但王大头领转行吃皇粮的念头,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在与黄巢第一次分兵之后,王仙芝曾多次致信宋威,希望朝廷能再降旨招安,给他安排一份吃皇粮的工作。但王大头领显然拜错了码头,因为我们聪明的宋“总司令”,根据当前政局与战局的精确考量,已经明确一个信念:王仙芝只有活着并且继续当反贼,才能实现宋“总司令”的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一个吃皇粮的王仙芝,对宋“总司令”是有害无益的。

于是,王仙芝寄出的这些请降书信,全部被宋威扣下,就像掉进流沙河的石子,连个泡也不见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宋州之役,王仙芝肯与黄巢合作收拾宋威,也不排除正是要报一报对这位“无德邮递员”的私怨。

不过,王仙芝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招安,终于还是盼来了一位“亲人”。宋州之役后四个月,王仙芝绕过宋威,与正在邓州的大唐招讨副使兼都监军杨复光杨公公接上了话,通过今天已经搞不清楚的渠道,定下了再次招安的合作意向。

对这一成果,王仙芝高度重视,为了表示自己投降的诚意,他决定派出以二把手尚君长为首的高级代表团,前去面见杨复光,商议受降封官的具体事宜。

说起这位杨复光,也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出身的杨氏家族,在大唐的权宦世家中属于百年老字号,论根基深厚,远非如今最得势的田公公可比。

杨复光的名义曾祖父杨志廉,官至枢密使兼左神策军中尉,曾参与拥立唐顺宗为帝,为定策国老;杨复光的名义祖父杨钦义,官至左神策军中尉,是“牛李党争”中李党的政治盟友,有可能是名臣李德裕得以入朝辅政的幕后推手;杨复光的义父杨玄价,虽没有前两代这么辉煌的业绩,也官至神策军中尉,进入宦官最高阶层的“四贵”行列;他的堂兄杨复恭,前两年也曾干到左神策军中尉,但在宦官集团的内部斗争中,杨复恭不敌田令孜,又被挤下了中尉宝座。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杨氏家族数代经营,非田公公能轻易铲除,因此杨氏兄弟的位置仍然不低,虽处弱势,但也是宦官集团中能与田令孜对抗的一大派系。

【作者按:杨复恭与杨复光只是通过上一代的收养关系建立起来的虚拟亲戚,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杨复恭本姓林,籍贯不详,杨复光本姓乔,福建人。】

一般而言,在体制内既得利益较多的人,总希望维持体制稳定,而既得利益较少的人,总有改变现状的渴望。作为著名宦官家族杨氏第五代传人中的佼佼者,杨复恭和杨复光兄弟对暴发户田令孜的当政都是非常不满的,但在与田“阿父”的正面对抗失利之后,杨氏兄弟只得“曲线救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比如,做出一件引人注目的实际业绩,就可以大大提升影响力,重振杨氏家族的声威。

撇开日渐昏聩的宋威,招降王仙芝,结束旷日持久的“剿匪”战争,这是多么重大的功勋啊!如能成功,显然会大大加强杨复光及杨氏家族在北衙的发言权。再加上杨复光的为人,比较重节义,敢担当,属于唐代宦官中少数公忠体国的有识之士,对于这一既利国也利己之事,自然当仁不让。

但是,这样的事如果让杨复光办成,肯定也会相应降低田令孜、卢携、宋威一派的地位,因此在成功之前,一定得保密,田公公等人如若提前得知,要搅黄这件事,有的是办法和手段!

人算不如天算,尽管杨复光处处设防,这条绝密的情报,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还是让宋威知道了。这位在战场上已经越来越没用的“总司令”,此时反应却格外灵敏,他当机立断,派兵在中途设伏以待,将乔装改扮赶往邓州的尚君长一行人全部抓获,然后厚颜无耻地向朝廷上报:他在颍州打了大胜仗,生擒“草军”的副首领尚君长!

发生这样的变故,杨复光当然不能不说话,他立即上奏,说明尚君长等人是来商议投降的,并不是被宋威在战场上擒获的!可他原先为了安全而进行的保密工作,现在起到了反作用:皇帝李儇与朝中大臣都不知道他招降王仙芝的事,孰是孰非,一时竟辨不清楚。

于是,李儇下诏,命侍御史(从六品下)归仁绍负责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从刑侦角度来看,这件事似乎算不上什么疑案,要弄清真相并不困难:尚君长等十几个大活人都在宋威关押之下,假如他们确实是战场被擒,那时候又没有电话,他们自然不可能与相隔数百里外的杨复光串证;杨复光那里保存的与王仙芝往来的密信又可作为物证;而颍州唐军有没有打胜仗,更不难查清。

但是,就这样一个低难度的案件,还是给归仁绍带来了不小的难题,难点不在于弄清事实真相,而在于如何摆平真相背后的利益博弈。

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就让在下来替归大人分析一下,在三个对局层面,“投降说”VS“擒获说”背后的力量对比吧。

第一局,中原前线:“投降说”VS“擒获说”=杨复光VS宋威。虽然杨复光的位置也很高,但宋威毕竟是主帅,地位更高。杨复光有后台,宋威也有后台,而且更硬。因此,第一回合,“擒获说”1:0胜出。

第二局,中央政事堂:谁都知道,当今头号宰相卢携是宋威的靠山,如果调查结果是尚君长等人竟然不是被擒的,那肯定会得罪卢相国。而让尚君长“战败被擒”,则没什么事(没有证据表明郑畋与杨氏兄弟是一党,即使讨厌宋威的郑畋站在杨复光一边,那也一样,因为朝中郑相国的权势一直被卢相国压着一头)。因此,在第二回合,“擒获说”2:0再次胜出。

第三局,大内北衙:杨复恭VS田令孜,这都不用说了,杨公公早就是田公公的手下败将,总裁判李儇也一直是偏向田公公的。至此,三个回合下来,“擒获说”3:0,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这样一算,对于尚君长,只能让他“战败被擒”,绝不能让他“投降”!

但话又说回来,政治这种游戏,常常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固然是田公公占上风,谁知将来会不会又变成杨公公得势呢?(后来杨复恭果然咸鱼翻生了)到时候如果杨公公记仇,只要略使眼色,就能让一个六品小官死无葬身之地!

两难啊,这不是在逼一个好干部犯错误嘛!

于是,经过一番调查核实,聪明的归大人来了一回“难得糊涂”,对于杨复光和宋威的两种说法,都用“证据不足,事实不清”给糊弄过去了,调查等于没调查。尽管尚君长等人如何下榻大唐牢房的具体途径不明,但他们还是必须享受“战败被擒”的待遇,用日式汉语说,就是“死啦死啦的”,反正造反的人该砍头,是遵照《大唐律》执行的,也不能算太冤。

如此一来,归仁绍既充分满足了田公公、卢相国、宋“总司令”一派的实际需要,也没有过分得罪杨公公兄弟,钢丝走得恰到好处,充分体现了归大人作为一名合格的大唐官僚,那高超的政客智慧。

只是,大唐的中央政府,在顽童皇帝、弄权公公,以及这样一群聪明政客的领导之下,要做出一个真正利国利民的决定,难度该有多大啊!

随着尚君长等人的人头落地狗脊岭(长安市郊),王仙芝改行吃官家饭的美好愿望彻底破灭。在求招安的过程中,他不但一无所获,还失掉了两个最能干的部下:黄巢和尚君长。这可能是曾为生意人的王仙芝,平生做的最大的一笔亏本生意吧。

感到被朝廷愚弄的王仙芝怒不可遏,决计报复。要进攻洛阳、长安,王仙芝一时还没有那样的实力,他决定南下,连克安州、随州,击败忠武、宣武两镇的特遣兵团,接替张自勉指挥忠武军的唐将张贯战败之后,从申、蔡两州之间的小道逃回。王仙芝接着又下复州、郢州,兵锋所向,直指荆南节度使驻地江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