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9年圣诞节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伊莎贝尔和我再一次走进王后的房间,心中充满了恐惧。王后坐在她巨大的椅子上,她的母亲雅格塔如同冰雕般站在她身后。我们的母亲走在伊莎贝尔的后面、我的前面。我希望,因为我的年幼,王后会放过我。今天,没人会认为我很迷人了。伊莎贝尔,尽管是一位已婚的女人,这位女王的妯娌,却低着头、垂着眼,像个丢脸的孩子一般盼着这个时刻结束。
正如对待英格兰王后应有的礼仪,母亲深深地行礼,然后起身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双手安静地紧握,如同在自己的沃里克城堡中那么沉着。王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眼神冰冷,一如冰雨中的灰色石板。
“啊,沃里克伯爵夫人。”她的声音如飘雪般冷酷但轻柔。
“殿下。”母亲咬牙切齿地回答。
王后的母亲身着白衣——那是她家族哀悼的颜色——美丽的脸上布满了悲伤,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好像想将我们立毙当场。我不敢多看她,一眼瞥过便垂下了眼。她曾在加冕晚宴上冲我微笑,而现在,她看上去像是永远也不会再微笑了。我以前从未见过心碎刻上一个女人的脸庞,但我知道,我现在正在雅格塔·伍德维尔那被摧毁的美丽脸庞上看着它。母亲微微倾过头,平静地说:“殿下,对于您亲人的逝去,我深表哀悼。”
这位寡妇没有说话,什么都没说。在她的冰冷的凝视下,我们三人仿佛被冻结般地僵立着。我想,她总得说些什么吧,说些什么“战场无情”或者“感谢您的同情”或者“他已追随我主”之类的,就是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寡妇们会说的话。英格兰已经断断续续地内战了十四年,即使知道丈夫互为敌人,许多女人也不得不面对彼此。我们都习惯了新的盟友。但是,里弗斯男爵理查德·伍德维尔的寡妇雅格塔,却似乎不知道这些客套话,她并没有说话以缓解我们的尴尬。她看着我们,如同看着她毕生的敌人,仿佛正在沉默中咒骂着我们,仿佛这是一场永不会化解的世仇的开始。我忍受着她仇视的目光,开始颤抖,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他是个勇敢的人。”母亲再次主动开头。在这雅格塔冷酷的悲痛前面,这言语听上去轻佻无力。
终于,寡妇开口了。“他因为一个叛徒而遭受了不光彩的死亡,被考文垂的铁匠出卖,而我心爱的儿子约翰也死了。”王后的母亲回答,“他们两个人一生都没有犯过任何的罪孽。约翰只有二十四岁,对他的父亲和国王顺从忠诚。我的丈夫为捍卫他正统加冕的国王而战,却被指控为叛国,被你的丈夫斩首。这不是战场上光荣的牺牲。他参与过许多战斗,总是能安全地回到我身边。这是他对我的承诺——从战场安全地回家。他没有毁诺,上帝保护他,他没有食言。他死在绞刑架上,而不是战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件事。”
真正可怕的沉默。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看着我们,聆听王后母亲对我们的仇恨宣言。我抬起头,看着王后冰冷的目光充满了憎恨,停留在我的身上。我再次低下头。
“战场无情。”母亲尴尬地说,仿佛是在为我们找借口。
然后,雅格塔做了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她噘起嘴唇,吹了个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哨。房间外面的某处,窗户发出了一声巨响,一股突然的寒意流过房间。房中蜡烛摇摆闪烁,就好像差点被一阵冷风吹灭。伊莎贝尔身旁的一根蜡烛闪了闪,猛地熄灭了。她被吓得小声尖叫起来。雅格塔和她的女儿看着我们,就好像她们能把我们吹走,就像吹走肮脏的灰尘一般。
在这种离奇费解的行为面前,我那令人敬畏的母亲畏缩了。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从挑战面前逃跑,她低下头,走到了飘窗旁。没人招呼我们,没人打破这诡异哨声后的沉寂,甚至没人微笑。在整个可怕计划实施的时候,这些围观的人曾经在加莱城堡的婚礼中跳舞,但现在看来,他们就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们三人似的。空中的冷风和雅格塔长长哨声的回音渐渐平息,一片死寂中,我们孤独而羞愧地站立着。
大门打开了,国王走了进来,身旁一侧是我的父亲,另一侧是他的弟弟乔治。最年轻的约克公爵,一头黑发的理查德骄傲地抬着头,跟在国王身后。他很有理由自豪,他是那位没有背叛国王的兄弟,是那位经历了考验仍始终忠诚的兄弟。在我们失宠时,他将获得财富和国王的恩宠。我朝他看去,想看看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我们,是不是在向我微笑。但看来,我于他是隐形的,正如宫廷中的其他人也当我们是隐形的一般。理查德现在已是个男子汉了,住在我们家的少年时代已离他远去。他忠实于国王,而我们却不是。
乔治慢慢地走到我们孤独的小角落,避开我们的目光,就好像他羞于与我们为伍,父亲则迈着他一贯的大步跟在他身后。父亲的自信不可动摇,他的笑容依旧坚定,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他浓密的胡子还是修剪得很整齐,他的权威仍旧不可战胜。伊莎贝尔和我跪下向父亲行礼,感觉他轻轻地摸着我们的头。我们起身时,他执起了母亲的手,母亲朝他淡淡一笑。然后我们一起入席,走在国王的身后,就好像我们依然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和最无私的盟友,而不是被击败了的叛徒。
晚餐后的舞会上,国王一如既往地开朗、英俊而且活跃,就像是一出假面剧的英俊男主角,扮演着一位快乐的好君主。他拍了拍父亲的背,用胳膊搂着弟弟乔治的肩膀。至少,他尽职地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的父亲也不比他的前盟友差,安心地环顾整个宫廷,与那些朋友们打着招呼。而这些“朋友”都明知道我们是叛徒,能在这里出现只是因为国王的好意,只是因为我们拥有着半个英格兰的土地。他们背地里幸灾乐祸地笑着,我都能听见他们声音中的嘲弄之意。我没有去看那些隐藏着的笑容,只是一直垂着眼。我很羞愧,深深地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耻辱。
最糟糕的是,我们失败了。我们拿下了国王却不能控制住他。我们赢了一场小小的战役,但却得不到人们的支持。父亲把国王关押在沃里克、关押在米德尔赫姆都没有用;国王只是简单地在那些地方统治着国家,表现得就好像他是位尊贵的客人,来去自由。
“伊莎贝尔必须来王后的宫廷。”我听见国王大声说,而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是的,当然,她会很高兴的。”
伊莎贝尔和王后都听见了这番话,同时抬起了头,视线相交。伊莎贝尔看起来非常震惊和害怕,她双唇微启,似乎是想请求父亲拒绝。但我们自认为去王室服务是种屈尊的日子已经早过去了。伊莎贝尔将不得不生活在王后的房间里,每日服侍她。王后不屑地转过了头,好像她受不了我们俩,好像我们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好像我们是麻风病人。父亲连看都没有看我们。
“跟我一起去。”伊莎贝尔急切地对我低语,“如果我得服侍她的话,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去。和我一起住到她的屋子里去,安妮。我发誓我不能自己去。”
“父亲不会让我去的……”我立刻答道,“你不记得了吗?母亲上次拒绝过我们的。你是她的妯娌,所以你必须去,但我不能去。母亲不会让我去的,而且我也受不了……”
“还有安妮小姐。”国王轻快地说道。
“当然。”父亲欣然说道,“只要王后陛下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