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9年秋
英格兰
父亲将英格兰捏在手心里。他派人来接我们去分享他的胜利。母亲,伊莎贝尔和我乘着他舰队中最好的船从加莱出发,作为新王室的女性成员到达了伦敦。前任王后伊丽莎白躲进了伦敦塔,父亲也将英格兰的前任国王从我们在中部的城堡转移关押至了塔中。因为王室的缺失,我们突然成为了伦敦的中心,王国的中心。母亲和国王的母亲塞西莉公爵夫人去哪儿都一起出席,而伊莎贝尔则跟在她们身后——现在王国中最伟大的两个女人及即将在下次国会会议中被立为王后的新妇。
这是我们的胜利时刻:拥王者废黜了对他生厌的国王,换上另一个——他的女婿。我父亲决定谁才能统治英格兰,我父亲废立英格兰的国王。而伊莎贝尔怀孕了,也遵照父亲的指示成为了一位造王者;她在肚中制造着一位英格兰的国王。母亲每日在圣母像前祈祷,希望伊莎贝尔生下个男孩,生下威尔士亲王——王位的继承人。我们是个胜利且多产的家族,为上帝所庇佑。前任国王爱德华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他的育儿室里没有王子,没有人能阻碍乔治登上王位。爱德华那美丽的王后,是那么的健康多产,却只和他生下了女儿。但我们来了,给了英格兰一个新的王室,一位已有身孕的未来王后,一个在婚礼之夜怀上的孩子,在他们唯一共度的一夜里怀上的孩子!这真是天赐的恩典!谁能质疑我们?我们命中注定会取得王冠,父亲将会有一位孙子生为王子,长成国王!
父亲命令我们回沃里克城堡,我们便踏上了干燥的归程。鲜艳的树叶在我们周围打着旋儿,路旁的树木则混合着金色、青铜色和红铜色。经过了一个夏天,道路又干又硬,我们身后扬起了一阵烟尘。伊莎贝尔坐在白色骡子拉的骡车中,走在最前头。她并没有和胜利的丈夫一起住在伦敦,因为她已经怀孕,就算现在与他分开也不要紧了。她要休息并准备她的加冕典礼。父亲会召集一次约克议会,并宣告克拉伦斯的乔治公爵将成为国王,她则为王后。在伦敦,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加冕典礼。她将手持权杖,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而加冕礼服会在身前厚厚地打上皱褶,以凸显出她的身孕。
一箱箱的物品从王室衣橱中运来北方。伊莎贝尔和我就像是过新年的小孩子一样,在城堡最好的房间里打开了这些箱子,把里面的东西摊得满屋都是,看着那些金色蕾丝和宝石饰品在火光中闪耀。“他做到了。”伊莎贝尔屏息看着父亲送给她的一盒盒皮草,“父亲拿了她的东西,这些是她的皮草。”她将脸埋入厚厚的皮毛,惊奇地吸了口气,“你来闻闻!还能闻到她的香水味。他已经拿来了她的皮草,还会拿来她的香水。我也可以用她的香水。他说,王室衣橱里所有的皮草,我都能拿来装饰我的礼服。他会给我送来她的珠宝、锦缎,她饰金的衣服也会重新改成我的尺寸。他做到了。”
“你该不会怀疑过他吧?”我抚摸着带有黑色斑纹的淡黄色貂皮。这样的貂皮只允许国王和王后穿戴。伊莎贝尔会将它装饰在她的每一件披肩上。父亲曾打败亨利王并关押了他,现在,他又打败了爱德华王并关押了他。我一想到父亲,便能想象出他高高地骑在“午夜”背上的模样,铁骑踏遍全国,不可战胜。
“两位国王在押,一位新王登基?”伊莎贝尔将皮毛放在一边,“那又怎么样?为什么第三位国王就会比另外那两位安全呢?如果父亲开始反对乔治,就像他反对爱德华那样,怎么办?如果父亲的计划不再是忽视我,而是开始反对我,那该怎么办?如果拥王者想在乔治之后再拥立一位新王,又怎么办?”
“他不会那么做的。现在他只有你和乔治,没有别人了。而且,你还怀着他的外孙。”我肯定地说,“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伊莎贝尔。他会将你拥上王座,并让你一直坐在上头。那样的话,英格兰的下一位国王就是内维尔家族的人了。如果他为我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会很高兴的,如果他是为我做的,我会成为英格兰最快乐的女孩儿。”
但伊莎贝尔不快乐。母亲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兴高采烈。我们觉得,她是因为怀孕而精疲力竭了。她不能在凉爽明亮的早上外出散步,不能享受到生气勃勃的秋日空气。即使我们取得了胜利,庆祝着家族的崛起,伊莎贝尔依然紧张兮兮。之后的一天,晚餐时,父亲的骑士统领、他手下最可信最忠诚的男人,宣告觐见。他走过长厅,越过主桌,将一封信交给了母亲。大厅安静了下来,只余窃窃私语。母亲接过信,讶异地注意到他一身尘土便进入了大厅。不过他的脸色凝重,母亲知道这是紧急的消息。她看着封蜡——父亲的熊与权杖的纹章——一言不发地从高台后的门中走了出去,步入了日光室,离开了沉默的我们。
伊莎贝尔、我和一些母亲的侍女用着餐,假装大厅中的沉寂并没有让我们烦心,但饭后马上找了机会去日光室外的接见室等候,并惊恐地注意到了紧锁的房门和门后的安静。如果我的父亲死了,母亲是不是正在哭泣?她会哭吗?事实上,她能哭吗?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哭泣。我发觉自己很好奇母亲是否还有那种能力,又或者她永远都是冷酷无泪的。
如果父亲的骑士统领带给她的信,是叫我们立刻去伦敦进行伊茜的加冕典礼,母亲是否会带着这个好消息冲出房间?我好奇,她是不是会开心地大叫?我有没有见过她兴高采烈地跳舞?红色的午后阳光沿着绣帷装饰的墙壁照亮了一个又一个的景物,而母亲的房间中却依旧沉寂。
终于,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仆人们带来了蜡烛;门开了,母亲持信走了出来。“去把城堡的守备队长找来,”她对一位侍女说,“还有私人卫队指挥官、大人的管家、内室男仆和他的骑士统领。”
在绣着她贵族纹章的穹顶之下,母亲端坐在巨大的座椅中,等候着穿过双层大门前来向她鞠躬行礼、听候她命令的男人们。显然,有大事发生了,但从她那张冷漠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我们到底是胜利了还是挫败了。
“你去问问她。”伊莎贝尔冲我咕哝。
“不,你去。”
我们和母亲的侍女们站在一起,而她像位王后般坐着。她没有命人为伊莎贝尔布一张椅子,这很奇怪。就好像伊莎贝尔的孩子突然不再是世上最重要的孩子,而伊莎贝尔不再距离王后宝座仅一步之遥似的。我们等候着男人们前来列队听候她的命令。
“我这里有一条消息,来自我的丈夫、你们的领主。”她的声音强硬而清晰,“他写道,他已经将英格兰的王座归还给了爱德华国王。我的丈夫、你们的领主已经与爱德华国王定下了一个协议——未来,国王将接受王国中世袭贵族们的辅佐,不会有什么新贵了。”
鸦雀无声。这些男人们已经在父亲麾下多年,历经战事起伏,并不会为了不利的消息大惊小怪、议论纷纷。但侍女们却都纷纷摇头,窃窃私语。有些还冲着伊莎贝尔点着头,好像是在表示同情,同情她最终还是不能成为英格兰王后,也再也不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了。母亲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视线只是集中于我们脑袋上方的墙壁上,声音也始终镇定如一。
“我们将会去伦敦,向正统的国王爱德华和他的家族展示我们的友谊和忠诚。”她说,“我的女儿,公爵夫人将与她的丈夫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一起觐见,安妮小姐当然会与我一起去。我的大人给我送来了更多好消息——我们的侄子约翰将会与国王的女儿、约克的伊丽莎白公主订婚。”
我很快地扫了伊莎贝尔一眼。这根本不是好消息;这是完全的坏消息。正如她担心的那样,父亲已经用上了另一枚棋子,将伊莎贝尔搁置在了一边。他利用与王室继承人——小公主伊丽莎白的联姻,将自己的侄子塞入了王室家族。不管怎样,我父亲总会让一个内维尔登上王座,这是他的新法子。伊莎贝尔是他已经放弃了的旧法子。
伊莎贝尔咬着下唇,我向她伸出手。在她那撑得大大的长袍裙摆后,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侄子将被授予公爵爵位,”母亲坚定地说,“他将会成为贝德福德公爵。这是国王给予我们的荣誉,也是他对我们的侄儿——我丈夫的继承人——充满好意的象征。这是我们与国王友谊的证明,也是国王对我们感恩的证明。就是这样。天佑吾王,天佑沃里克家族。”
“天佑吾王,天佑沃里克家族!”所有人都重复着这句话,就好像这两个如此矛盾的愿望真能同时实现似的。
母亲站起身,向我和伊莎贝尔点头,示意我们随她去。我走在伊莎贝尔身后,以示对王室公爵夫人的尊敬——王室公爵夫人,并不是王后。一瞬间,伊莎贝尔就失去了她的王位。如果我们的堂弟约翰将要娶国王的女儿、约克的女继承人的话,谁又会在乎一位公爵夫人?约翰堂弟会成为一位公爵,成为国王的女婿。克拉伦斯公爵乔治当然还是王位的继承人,但他的国王哥哥已经向他表明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制造出一些其他什么公爵,让他们进入到王室家族。父亲也已经向我们表明了,他还有别的棋子可以放上棋盘。
“我们会去伦敦干什么啊?”我靠上前,拉了拉伊莎贝尔的头纱,小声问道。
“表示我们的友谊吧,我想。”她说,“把皮草还给王后,将加冕礼服归还到王室衣柜。希望父亲能满足于将我们的堂弟联姻进入国王的家族,不要再次举兵反抗国王了。”
“你不会做王后了。”我难过地说,但不可否认心底里却悄悄有了点阴暗的窃喜,我的姐姐不会穿上貂皮了,不会成为王国中最伟大的女人了,不会成为英格兰王后和我父亲的最爱了,不会成为实现了父亲最大野心的那个女儿、制胜的那一枚棋子。
“不,现在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