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醉一场
她自己怎么打算的是一回事,事实究竟如何是另外一回事。
梅湄是在一年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深秋霜白,漏夜彻寒。
她左手抱着酒坛,右手抓一海碗,在游廊里漫无目的地穿梭,见花枯石冷、枝凋叶落,满目怆然,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一分自嘲。
这四年,她在燕国,到底在做什么?
她做了这么多,是为了弥补当日误会母皇的愧疚,还是为了肩头扛着的责任,又或是如行尸走肉般履行着一纸诏书,兜兜转转,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若是为了弥补愧疚,她压根无需愧疚!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母皇棋盘上的棋子,而母皇手把手教的那个执棋人,不是她——是她那双胞胎妹妹,现下在大齐朝堂上如日中天的宸王梅漪。
她的好小六,离她这个皇太女的位置,差的,不过是一道圣旨罢了。
若是为了肩头扛着的责任……
梅湄在一处花石前停下脚步,一摔碗,仰头闷进一泻清河。碗撞在墙上,顷刻“啪嗒”豁出个大洞,再撞上地面,粉身碎骨。
她在这“噼里啪啦”的稀碎里朗然一笑,一拳打在石棱上,指骨生疼,皮肤转瞬青紫,甚至被棱角划出了不少道细微的口子。
——齐人的责任,护国守家无可厚非,但属于皇太女的那份重责压在心头这么多年,就仿佛是个笑话。
已经不在乎有无燕国的眼线偷窥她的举动了,梅湄心下如凄霜一片,因为刚才,燕皇特意把她叫进宫,叫到平日里处理政务的内殿。
她从没资格走进那里。
当时燕皇披着深红的大氅坐在榻上,双手捂着暖炉,正对着她,旁边还坐着位年约十七八的少年。那少年脊背挺拔,眉宇清隽,无论是坐姿抑或谈吐,均非凡俗。
“你在朕这里四年,朕待你不薄。但你可知,齐朝上下已经有了易储的声音?”
“朕不知齐帝送你至此有何图谋,朕也不再追问,只有一点,你需得想明白——”
“一旦你归国,失去了利用价值,又会面临何种局面,落得何种下场。”
“朕给你一个选择,修书一封,就说是朕的意思,你也同意朕的提议,恳请你母亲齐帝允许,让你与我燕十皇子定亲。朕会派兵送你们回去,在齐境内完婚,到时,我大燕铁骑就是你上位的臂助!”
“你是个有想法的人,朕知道,二十七年筹谋,许多大业未成,你真的甘心吗?”
她微微扯起一个不知所谓的笑,独自向走廊深处走去,有自嘲,有苦笑,有不解,也有愤愤难平……
何尝能甘心?
一年前的今天,她还在和沈子胥说着宏图大志,一年后的今天,不,是这整整一年,无数的消息蜂拥而至,拼成一个信号:
——她要失去登上顶峰的资格了。
那又何谈推行新政?
然而,无论梅湄现在心绪如何烦乱,彼时,她在内殿,站得笔直不失骨气:“陛下玩笑,而今几乎全天下都知道,外臣八成是个不祥之人,以至一场小病就丢了六年记忆不可寻。于外臣而言,没有什么筹谋,只有二十一年心血而已。”
她微微笑着探问燕皇:“陛下肯将爱子配与不祥之人吗?”
燕皇觑了旁边的少年一眼。
梅湄的笑不达眼底,她瞬间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周全地推了一礼:“十殿下。”
“不介意。”少年言辞清晰,“拥大志之人,岂会为外物所扰?”他还了梅湄一礼,“介白愿代我大燕,伴大齐皇太女左右,共赴这一场征程。”
那少年眼神坚毅,其中星辉熠熠不输于这世间任何儿郎。
可他再好……梅湄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沈子胥的屋前,她隔着木门,望着里头寡淡的烛光,眼神迷惘的,不晓得该不该打扰他这份难得的安静。
“二哥既去,便是北山……”沈子胥发现了门上的倒影,他问,“谁?”
梅湄灌下的酒已不止一坛之数,再不容易醉的人,讨醉的时候都是最易醉的。要什么皇太女的矜持,要什么大齐的礼数,今夜,她只要做梅湄,只做自己!
迷糊的意识里,梅湄隐约捕捉到房间里传出的几个字,什么二、山的,她见自己已无所遁形,不如从容推门而入,高举去了大半的酒坛。
“我!”
沈子胥一眼看出面前这位“姑奶奶”不是假醉糊弄人,是来真的了。他眉间微皱,心中已然根据孟婆的转述和自己对这个故事的了解,猜到梅湄是为什么烦忧。
然而,他并不能表现出来。
“怎么回事?”沈子胥问。
“喝!”梅湄把坛子一把栽在案上,溅出深底水滴三四,混合着酒的烈香。
“沈子胥——”她连字带姓的唤他,神色低迷,既没了平常端着的太女仪态,也没了偶尔伪装的不思进取,“七年,能有多少七年!我就想切切实实地犒劳我自己一次,不醉不归!”
“伤身。”沈子胥淡淡说。
“伤身?”梅湄殷殷笑了,“伤……是什么?伤了身还会伤心吗?”她放任自己说着浑话,一摆弄酒坛,搁到沈子胥眼下,“伤就伤了,就当是换回一夜做我自己的代价!”
“你醉了。”
“我没有!”梅湄撅着嘴,“你知道我千杯不醉的。”
“你故意的。”
“哎——这你就说对啦!”梅湄把酒坛放回桌案,笑得开怀,“我就是故意的,我要醉,凭什么所有人都可以醉,唯独我要时刻保持清醒?”
“殿下!”沈子胥一把扶住梅湄,也是通过这一拉,让她清醒点,隔墙有耳。
她晓得轻重,今晚她不要皇太女的身份,但说到底,她永不会失去一个齐人的本分。
“别吵,听我说——”
“燕国很好,我很喜欢,比我在大齐时畅快了许多。”
先把迷惑燕人的方针贯彻到底。
“这里没有人约束我,管着我,要求我怎么做,我觉得活得很自在,唯一的不快乐——”她竖起食指晃了晃,“是国内传来的消息,总在说我那六妹妹如何出众,如何有能力,如何获得了朝臣的赞许……”
“子胥,你说——我要是这时候回去了会面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