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奕訢意图兴大狱 钟麟夜闯恭王府
咸丰帝登基后,恭亲王奕訢既心存不甘,郁郁寡欢,又自觉抱虎枕蛟,如履深渊,小心翼翼十数载,或者一副玩物丧志的样子,或者闭门不出,诵经饮茶,处处谨慎,以求自保,今捡其诗数句,以观其心境也:
睡余沦茗风偏细,饭罢摊书日正长。
添得几分清净趣,挑灯兀坐诵金刚。
文接上章,谭钟麟一听郑庆庄说到肃府查到的往来信件,牵连巨广,不由得心中大急,他早受左宗棠影响,深知现今朝廷腐朽不堪,但出于对抗洋人入侵之需,首要乃是集中全力,一致御辱,而当时太平军、捻军与朝廷纷纷抗礼,边疆亦有不靖,旗绿二营更是四处狼藉,声名扫地,本指望湘军积蓄已久,能够迅速戡平纷乱,好图谋振兴,如今朝廷却又变乱,倘真再如之前“戊午科案”、“户部宝钞案”般一番株连,再加之有些人挟私图谋报复,则京官如何暂且不说,恐直接影响湘军大计,江南本有流传湘军剿灭太平天国后将恢复汉庭之谣言,朝廷倘再强责,难保不出现数年前左宗棠担心的数方争霸,为外族趁势而入,乃至亡国灭种之灾难也。
于是钟麟一边听庆庄描述近来留心打探以及无意听闻的政变种种,一边思考如何能有所补救。庆庄也是有心,竟将大概述说清楚,据说初因顾命大臣劝咸丰帝效汉武钩弋之事,为同治帝生母慈禧太后所知,遂生巨隙,慈禧太后恰与醇亲王大福晋是亲姐妹。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先是通过醇亲王福晋悄悄与京城联络,图谋援力,后与恭亲王一拍即合;同时拉拢慈安太后,私下形成了与顾命八臣为敌的势力,却又处处示弱,使肃顺等疏于防范。也许是肃顺等过于自大,也许是肃顺真的对咸丰帝忠心耿耿,自热河回京之时,非要亲自护送梓棺,而让两宫太后与同治帝均脱离了掌握,致使他们抢先一步返京,得以从容安排政变,恭亲王早就布局京城,收买了略受冷遇的肃顺亲信曹毓英,更拉拢了京畿附近的军方科尔沁亲王、胜保等势力,突然发难,顾命八臣竟然毫无准备,束手就擒,也是令人唏嘘。
庆庄将前后讲完,已是傍晚时分,吩咐外堂伙计叫了壶酒,配几个菜,便吃起来,复又问起钟麟来京后的打算,并说起自己年前趁乱低价在京置办了两处宅院,续了房落难人家女子,如今还空留一处,很是清幽雅致,倘若打算长留京城,就将房契与钥匙等交与,也好落脚。钟麟心中已有主意,那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泛泛恭贺推辞了几句,忽而慷慨道:
“不瞒静兄,钟麟深知自身使命,值此关键之际,已决然不存侥幸之心,倘若天不欲杀钟麟,能使全身而退,则定不负静兄雅意,否则,汲雅斋还是由老兄做主,以老兄心性,亦必然能为善一方也。”
庆庄闻言急道:
“文兄何以遽出此言?”
“钟麟打算夜闯恭王府,为遭受牵连之湘军诸将,三湘士子,乃至所有肃党请命喊冤矣!”
庆庄大惊道:
“万万不可,现如今文兄不在肃党之列,此举岂非坐实肃党之名?恭亲王一方多与肃党势不两立,岂能为文兄一言所转心耶?庆庄以为就算有所行动,也要谋定而后动,既然左公并未卷入其中,文兄不如先去书同左公商量一番,从长计议方可也!”
钟麟凄然一笑曰:
“情势危急,变幻莫测,哪有时间从长计议?静兄不见肃顺与郑、怡二王之死,不过须臾功夫。所幸尚未有旁人随死,倘若彼等一开杀戒,未知将成何等惨状,眼下怀恨者跃跃欲试,同情者人人自危,谁肯为肃党出一声也!愚弟生平最敬林文忠公,眼下又岂能因祸福避趋之,就算获罪伏死,也是死而无憾矣!”
“可是,可是……”
“静兄莫要再劝,愚弟还有要事相托,先前虽曾经历险境,毕竟不如今番从容,倘这次一去不返,还请静兄与左公作书,解释一切情形;家有老母幼子,前番多托左公照拂,如今左公转战四处,未必还能兼顾,倘若静兄力所能及,还请托人照料一下,则愚弟再无顾虑也!”
“此事何须文兄嘱托,只是文兄本不必如此……”
钟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打断庆庄道:
“静兄不必再说,这样,今夜钟麟倘能再出恭邸,明早就来同静兄要那院子,以后也将老母、妻儿接来京城见见世面,哈哈,到时候还需老兄帮忙置办家用矣!”
说罢已然起身,庆庄忙起身拉住钟麟的手,自知绝劝不下钟麟,只能双目含泪道:
“文兄放心,倘果真不幸,庆庄定然会完成文兄心愿,接伯母等来京尽孝,倘老人家不来,庆庄就盘了这汲雅斋,去茶陵尽孝。”
钟麟亦眼眶发热,说不出话,只紧紧握了握庆庄的手,也不管自己一路背来的包袱,转身便往后门出去,庆庄想起什么,忙从贴身摸出一摞银票,也顾不上数,撵上去塞到钟麟手中,钟麟本欲推脱,转念又接过,点了一下,六张多达三千三百两,钟麟按面额大小整了一下,纳入怀中,再向庆庄深深一揖。出了门,太阳已近落山,钟麟沿着琉璃厂的大街,迎着夕阳,大步往西行去。
进了宣武门,往北直行,到西四牌楼时,天已黑了下来,渐渐多了灯影,又往北走数刻,过了庄亲王府,看见护国寺,方往东转去,这恭亲王府位于皇宫北面,什刹海西岸,此时早已经华灯绚烂,不过府门仍是大开,门口有数人值守,钟麟满腔激情已化为淋漓大汗,到了门口反觉异常冷静,立了片刻,把后面情况思忖了一遍,遂靠近恭府大门,见一头目模样的人看向自己,忙招了招手,那人跑过来道:
“什么人,敢在王府面前张望!”
“这位爷,在下是翰林院编修谭钟麟,请通报一声,求见王爷,有要事相商。”
“什么翰林院编修,王爷现在有事,谁都不接见,还不快快离去,小心当作奸人捉了,”
钟麟赔笑低声道:
“还请这位爷通融一下嘛,这点小钱,就请兄弟们喝茶了。”
边说边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足三百两,悄悄递给那人,那人一见,顿时面色大缓,接过银票辩了辩,不会有假,方笑道:
“谭大人可真是敞亮人,咱倒无所谓,这一帮兄弟大冷天的确实该喝杯茶,这样,大人您先候一下,小的进去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遇上管家、公公的,帮您问问王爷晚上还有没有空。”
钟麟连忙感谢,那人早将银票纳入袖中,将钟麟招呼在耳房,往门内而去,不一会儿就跑了出来,道:
“谭大人,可对不起您呐,方才大公公说王爷正在商议大事,今天是不会再接待您了,要不您明个早点来?”
钟麟面带急色,朝那人打了个眼色,转向房角,自怀中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那人:
“这位爷,的确事情紧急,要不请您再跑一次腿,问问大公公,能否通融一下,在下只需要同王爷说两句话,耽搁不了什么时候。”
钟麟当然知道不会只是两句话的事,而且见到恭亲王,还不一定是死是活呢,眼下先糊弄了再说,不由更感慨庆庄还是有先见之明。那人见钟麟出手如此阔绰,大约也觉得不必得罪,就又颠颠的跑进去,不大一会儿,引着一位太监出来,只听那太监细声道:
“这就是谭大人吧,真是不巧,咱王爷早已有令,今晚有重要事情,谁都不见,莫说是您了,就是王公大臣都不见咧,要不您还是等明个好吧?”
说着竟将方才的两张银票又递向钟麟,钟麟当然不能收,忙抬手挡住道:
“内侍大人辛苦,这是您的,不成敬意咧。”说着又伸向怀中,再摸出两张同样各五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道:“内侍大人,在下要不是事情紧急,等不得片刻,也不会难为您老人家不是,要不这样,您老想办法通融通融,报一声,不管王爷见不见,该孝敬您的在下还能拿回去不成?”
那太监眼珠子骨碌了两圈,脸上又多了几分笑容道:
“谭大人可真客气,既然这么重要,也该通报一下王爷,咱家就去看看能不能得个空,冒着被骂的险说上一声,大人就稍候片刻。”
钟麟自是将银票让进那太监袖中,嘴上感谢不断,那太监吩咐方才的头目给钟麟看茶,自己又进了内院,茶送上来,那头目赔笑请钟麟坐下,也没什么话,钟麟心中暗暗思忖,可能今晚恭亲王真的有什么大事决定,不知自己还来不来的及进言,不觉茶都换了几回,才看见那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钟麟忙站起来相迎,那太监道:
“谭大人哎,真不是咱家不愿出力,王爷他老人家派了人守着,根本不让任何人进去,咱家也是等了许久,才听到要几样点心,就自己拿了进去,乖乖不得了,那堂上坐的有醇王爷、贾中堂、周中堂、桂大人、文大人、宝大人六位,连咱王爷在内,个个表情严肃,让人害怕,咱家当下就想谭大人的事还是不要提了吧,可是又想谭大人都说了,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就冒险在耳边说了一声,谁曾想王爷一瞪眼,吓得咱家赶紧往外退,出了门还被王爷撵上,低声骂了好几句,咱伺候的不周到,骂了就骂了,可是一想到没给您谭大人办成事,这不,先过来给您道歉了。”
说吧又作势要掏银票,钟麟听这太监描述,暗暗奇怪,按说有恭、醇两位王爷在,就算是讨论大事,也不需要如此严肃,见那太监又在装腔,忙挡住,问道:
“内侍大人没见到里面还有别的人吗?”
那太监想了以下,摇头道:
“应该没有了吧,堂内只有一块帘子,应该不会藏人吧。”
钟麟知道,如果今夜无法见到恭亲王,一来可能会耽搁大事,二来明日也未必有勇气再来,当下咬了咬牙,低声道:
“要不内侍大人再为难一下,就说是有肃党求见。”
那公公闻言大惊,侍卫首领的手已扶到了刀柄上,只听那公公瞪了他一眼,方对钟麟低声道:
“谭大人胡说什么呢?现如今正在全力搜捕肃党,大人您费这么大劲,是来寻死呢吗?方才的话咱家可没听见,费统领也没听到对吧?”
那侍卫统领将手离开腰刀,赔笑道:
“方才大公公和谭大人说什么来着?小的有点困了,还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钟麟听得不由好笑,但也知道自己还需再想办法,遂将手又伸向怀中,里面只剩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慢慢抽出,面上仍沉重道:
“内侍大人,在下今晚如不能见到王爷,明天恐怕就算死了,也没有用了,这儿已是在下全部的身家了,全都孝敬大人,如果今晚真见不到王爷,在下就在门口这狮子上撞死,大人也不想血溅王府门口吧!”
那太监先把银票接到手里,脸上情绪转了几转,才道:
“谭大人这又是何苦呢!要是给您通报肃党大闹王府门口,那不是把您往死路上推嘛!”
钟麟淡淡一笑道:
“在下所行都是心甘情愿,不怪公公!”
“那好,这样,一会儿我让费统领带人嚷嚷起来,如果王爷听到问起来,我就如实相告,不过可就要委屈谭大人,要将您押住,擒起来了。”
钟麟将手递向费统领,费统领心领神会,一用力,已将钟麟的胳膊拧到了背后,那太监道:
“急什么,轻点!没见人家谭大人是个读书人,还这么看得起咱们,咱们能下重手嘛?一会儿咱家先进去,你们就嚷嚷起来,做个样子,要是一会儿王爷叫带进去,你就跟两个人把谭大人带进去,要是叫先押到监房,你们就把人放了,说是不小心让跑了,听到没?”
那费统领早松开了手,答应一声。太监转身往里,费统领跟门口的几个侍卫嘀咕了几声,不一会儿,就大声的嚷了起来,果然里面传来了问话声音,复又听到那太监的声音尖声道:
“把那个不知死活的肃党带进来!”
费统领低声道:
“委屈大人了!”
说罢招呼一声,过来两个侍卫,已将钟麟双手反剪,往内推去,进了一重门,转向一座不少台阶的大堂,门口一副鎏金对联“自强不息以希天,逊志好学以希圣”,周围每三五步都有一个侍卫,那太监正站在大堂门口向下看着,见到钟麟,微微的点了下头,道:
“带进去吧!”
两个侍卫押着钟麟上了台阶,那太监将门推开道:
“王爷,门口闹事的肃****们已经擒来了,您老人家是要问话吗?”
里面传出声“带进来”,钟麟就被推进了大堂,迎面一块浅红色的垂帘从高处垂到地上,帘前果然连恭亲王一共坐了七人,钟麟在翰林院见过大学士贾桢(曾为恭亲王的老师)、周祖培,也与桂良(瓜尔佳氏,恭亲王岳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见过一面,听方才太监的介绍,那个虽穿孝白,但服饰华丽的自然是醇亲王奕譞,恭亲王脸上胡须不多,钟麟也能猜得,剩下两位应该分别是军机大臣文祥(瓜尔佳氏)与户部侍郎宝鋆(索绰络氏),虽不识得,但他知道文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而宝鋆则已五十多岁,故而也能推测。恭亲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钟麟虽然一副书生样貌,但站姿挺拔,面色沉静,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朝两位侍卫努了努嘴,侍卫松开手,退了出去。恭亲王咳嗽了一声,随即道:
“你就是要撞死在本王门口的翰林院编修,可真的是肃党吗?”
“议政王想在下是,那在下就是!”
“这是什么话?明明是你自称肃党,是与不是本乃事实,缘何因本王观念而变,难道你是讽刺本王识辩肃党不清也?”
钟麟微微一笑,朗声道:
“非是议政王辨识不清,而是本来就辨识不清,之前肃顺权势熏天,严酷打击异党,朝廷内外,有谁人曾敢声称不是肃党也?就说堂上诸位大人,虽多是数朝元老,但在肃顺势大时,亦多有升迁,譬如周大人即在此间由礼部尚书升协办大学士,再升体仁阁大学士,文大人则在咸丰八年由京卿升侍郎,九年后一直在军机处行走,敢问彼时二位大人可曾与肃顺对抗?倘若从未曾有,能否算为附逆?”
那周祖培倒是沉得住气,文祥比钟麟稍大几岁,闻言怒目而起道:
“大胆狂徒,竟敢凭空污人清白,莫非不知本人乃军机大臣中唯一不附肃党者?”
“哈哈,莫非文大人在科案抑或宝钞案中有过仗义执言之事而为在下所不知者?”
“你……”
旁边周祖培叹了口气,慢斯条理的道:
“如果老夫未曾看错,眼前这位应是茶陵谭文卿吧?”
“正是谭钟麟!”
“说来也是印象深刻,去年老夫忝任会试主考,自翰林院选调同考官,旁人都是趋之如骛,而你因散馆大考居前,本已在册,反倒托人请辞,真乃老夫平生未见之异数也!今年老夫兼管国史馆,本欲调你来编纂大臣年表,询问下来才知你已请假奉养,既然你尚未到国史馆报道,想是刚来京城,老夫也从未听说你与肃顺有何瓜葛,缘何今夜非要在恭亲王府闹事,岂不知方才言行已足治死罪矣?”
“周中堂通古识今,自然知道谭钟麟生死事小,我大清生死事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