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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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自鸦片战争始,华夏大地遭受外族百余年欺凌,仁人志士每多奋起,亦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但正是那种复兴之雄心,不屈之精神,促使中国一步步站立起来,今集江都徐兆英诗数句,以观当时志士之情:

滨海生灵糜劫火,重洋鼙鼓乱潮生。

少年不信从军苦,雄心直欲请长缨。

清康熙年间,无锡顾祖禹著成巨作《读史方舆纪要》,语及陕西曰此处“居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而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盖因此地东拒函谷关,西扣大散关,北守萧关,南御武关,三面山高岭峻,东临黄河天险,内部却是泾渭两河所积之八百里沃野,确是上佳守成乃至拓展之地,兼有关中历来重视水利,修有郑白渠等灌溉良田,曾有十年九收,物阜民丰之记载,自西周立丰镐,秦建咸阳,汉唐沿袭十数朝营都长安,直至明太祖朱元璋时,还数次考察,修钟鼓楼,筑城墙,欲迁都长安,若非太子朱标因之患病而逝,或不致有后世建文帝南京之败,更难料最终闯王之轻破北京,历史将成何等模样,未敢想象也。

然而谭钟麟一入潼关,却觉当地民生远不如湖广等地,时值五月,天已炎热,冬麦泛黄,路上男子多是袒肩露背,不避烈日,准备夏收,本年收成尚可,但与农人搭话闲谈方知,虽是丰年,仍恐入不敷出,盖因近年来,关中百姓赋税徭役甚是沉重,详细询问下来,竟是湖南两倍有余,而每户所耕田亩,反倒不及湖南,如今之关中贫民,遇到丰年勉强度日,遇到灾年,就难免卖儿鬻女,逃荒他乡矣。

钟麟另一重感触,则是回人众多,彼等穿着与汉人迥异,易于区分,除务农外,也做畜牧以及杂货生意,生活状况亦不乐观,只是相对而言,脸上不似汉人多有愁苦,询及原因,却原来是回族人皆是***,每七日至少要到礼拜堂听可兰经一回,彼等坚信有真主保佑,定会使其平安幸福的繁衍下去,故而虽是清苦,只要衣食有望,也就少有哀怨之色也。

又十几日登完少华山,出了华州,已是西安府,此处乃其少时最为向往之处,便渐渐加快脚程,待过灞桥,已能远远望见城墙,这西安城墙规模宏大,长宽各七里有余,是前朝洪武年间按国都规制所修,虽经四百余年风霜,绝不失威严磅礴之势,端然如汉唐盛世,气度雍容,再想及此处即为汉武帝沙场点兵,唐太宗开科纳贤之处,心下不由更生崇敬,钟麟默数汉唐诸朝良臣名将,自励生当效仿先贤,上担庙堂忧劳,下分百姓愁苦,穷尽心力,断不辜负堂堂男儿之躯也。

官道宽阔,行人渐多,周围百姓多与城内买卖,有挑鸡担菜者,有木车推粮者,还有一中年汉子赶了羊群,也有已自城内返回者,相熟之人不断招呼,人声渐多起来,至城门外,有一处颇大的集市,形色人等皆有,所见皆是生活用度,钟麟也顾不上流连,径直进长乐门,先找客栈安顿,已是下午,饮食漱洗毕,便在附近徘徊,打听各处府署景致,准备次日先拜会了陶廷杰,再开始好好游历一番。

这早,钟麟直奔北院门布政使署而来,不想却扑了个空,原来这天陶廷杰因处理回汉争端之案,清早即出南城叶护塚去了,门人请钟麟厅内等候,钟麟婉谢,纳了见面礼品,便自沿街道向南漫步而来,路过钟楼,流连一番,再走一里多,径直出了永宁门,沿官道随意漫行起来,眼前虽早已不见秦汉隋唐长安都之盛景,然钟麟阅史诸多,每每留意,心念所想,早向往之,竟于眼前三五村落间幻化出无数华美的舞榭歌台来,耳边仿佛也能听到悠扬歌声婉转不绝,不由得半闭双目,哪管行人是否好奇,摇头晃脑,自顾如痴如醉的漫步下去,也不知走出多远,却是日已偏晌,腹中尚不觉饥,突见眼前一处新轧麦场,已水泄不通的围了数圈百姓,钟麟以为是耍猴演艺,并未在意,等走到近前,却听见一苍老的声音道:

“自今开始,约成俗例,冬至以后,回民不得在汉人麦田附近牧羊,以防损伤麦苗,导致如今日这等是非出来,至于长安知县心存偏颇,不辨良莠,着扣罚一年例奉,妥为治疗伤者,以儆效尤,今日之事,就此了结,民当安居乐业,岂可因如此些碎小事,致酿大祸,都散了去罢。”

钟麟听声音似是陶廷杰,待围观人群渐稀,果见一老者着杂红二品顶戴,九蟒五爪锦袍,立于一乘轿旁,周围十数名跨剑执戈的护卫,正是陕西布政使陶廷杰,另有一七品顶戴的官员犹在唯唯诺诺,低声交谈,又一时,听陶廷杰叱了几句,那官员就带了几个青衣随从,灰溜溜而去,钟麟候陶廷杰转身欲回之时,抱拳高声道:

“老前辈公务繁忙,晚生谭钟麟这厢有礼了。”

随即往前走来,陶廷杰听的声音,略略一怔,定睛细看,旋即颔首道:

“原来是文卿小兄到矣,昨日幕友解梦说今日贵客临门,果真应验,小兄快来,一起回府说话。”

钟麟行过晚辈之礼,一番客套后,陶廷杰上了轿子,邀请同乘,钟麟见他乘坐的是四抬便轿,不想加重轿夫负担,便婉辞谢绝,同一众护卫步行往来路返回。一路无话,待到了府邸,陶廷杰换上便服,洗却汗水,吩咐下人准备家宴,沏上好茶,便同钟麟攀谈起来。原来年前叶护塚回民马某牧羊,因看管不利,导致多食了邻村数家汉人麦苗,当时已有一番争执,也无结果,今年眼见的即将麦收,汉人提出要马某赔偿损失,马某不肯,致起殴斗,几家汉人竟将马某殴伤,回民遂纠集族人,又殴汉人倪某重伤,闹到长安县衙,谁知知县乃倪某本家,过于偏袒汉人,便定了回民数人之罪,却不问汉人殴斗之事,附近数十坊回民遂一同到巡抚署请愿,巡抚推给藩司,约定今晨判断,因陶廷杰料是小事,也不想升堂问事,便安抚处理了。

钟麟说起一路所见,说是回民声势浩大,若处置不公,易成祸端,陶公频频点头,称上年各州府汇总相报,关中已有八百余回坊,人口合计逾百万,约占关中人口三成,确实不容小觑,好在回民多聚居,汉回之间的矛盾虽有,但只要勤于弥合,处置公正,尚不至有严重事端,又说起原籍云贵一带也常有汉回摩擦,正说间,家宴已备好,陶廷杰各子俱已成家,只邀了幕宾和总管相陪,忆起当日泛舟洞庭之事,又是一番感慨。

饭毕,陶廷杰执意邀钟麟在署中居住,便吩咐仆人自去客栈取了行李诸物,于厢房中安排停当。几日交谈下来,说到百姓疾苦,才知陶廷杰本在甘肃为官,调来时间尚短,巡抚乃是满人,名叫富呢扬阿,年老多病,空在任上多年,一有事务便交藩、臬两司处理,难决之事只知请示陕甘总督瑚松额,那瑚松额亦是满人,不学无术,嘉庆年间因镇压白莲教立有战功,一路攀升,总督陕甘已五年多,素来贪婪,行止荒唐,光每年三节两寿,陕甘官吏抚(巡抚)、藩(布政使)、臬(按察使)、道(督粮道、盐道等)等级一员总要送礼万两以上,其余各级也有数千,诸多官员中更有不少捐班之人,将本求利,极尽盘剥之能事,朝廷收一两的田赋,要征加“火耗”“平余”等竟达二两六钱之多,各种苛捐杂税每年六十余种,故而关中百姓甚是艰难,陶廷杰素来看在眼里,早对诸事不满,却苦于巡抚掣肘,又无单独上奏言事之权,是以难有改革,无能无力,想自己进士及第近三十载,治国安民之志却在各项陋规之中磨灭,心中甚是郁郁。日前好友杨庆琛来信说林则徐钦差两广,会同总督邓廷桢,已于四月廿二日开始在虎门销烟,后来效果如何,碍于道路遥远,信息尚未传来,惟愿林公等人能在肃清鸦片危害之后,彻查吏治,涤荡陋规,更换一种气象也。杨庆琛还说起玄阳道长,以及当日同行的王褒生,竟执意要拜玄阳道长为师,也是难料,还特询问钟麟行止,一番嘱托。陶廷杰早对钟麟青眼有加,今复见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便意欲多留府中,一来可以消遣解闷,二来也对老友有所交代,钟麟不敢造次,便与陶廷杰约定叔侄相称。陶廷杰书法文字颇有心得,闲暇之时多有交流,钟麟也得以读书之余,畅游长安周边。

不觉已到年底,广东陆续传来消息,先是林则徐等用二十余日,尽毁英夷所运鸦片,令圣上龙颜大悦,亲书“福”、“寿”二字为林公祝寿,期间与英人数次摩擦,林公据理力争,不惧英夷兵舰相胁,最近更是传来消息,林公已宣布于腊月初一始,断绝与英夷一切往来,钟麟想起玄阳道长所说朝廷与夷人必有一战之语,未知发展如何,也是一番惦念。

新年过后,便同陶廷杰商量,说要游历关中各处,增长见识,陶公少不得一番赞叹,又送银两盘缠,给有交情的府州官员写了荐帖,叮嘱种种不提。钟麟出了长安城,沿渭河南岸向西,盩厔拜访楼观台,畅想老子骑牛西游,于此传下《道德经》五千言之深奥。再至郿县,吊拜张载祠堂,感念关学之宗横渠四句之大儒圣境;登顶拔仙台,吟太白波澜壮阔之诗作;寻访五丈原,念孔明鞠躬尽瘁之忠纯。终至宝鸡,看那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遗迹;领略陆游所书铁马秋风大散关之巍峨后,方始东折,再走渭河北岸。拜了凤翔知府的帖子,稍作耽搁,观毕秦穆公争霸春秋之五畤原,赏了苏东坡曾植柳之东湖,一时兴起,还学了两日草编剪纸,自有一番流连;再至岐山文王周公庙,过扶风法门寺,北折乾州,娄敬山上观摩数日字刻,方一路向东,开始吊拜大唐营建的十八座帝王陵寝。

最西侧乃为唐高宗乾陵,葬于梁山,观之果如史载,山若肩发双乳之卧女,足见相传乾陵主武则天贵之说自有端倪也,陵前无字碑、述圣纪碑三人余高,泰然矗立,饱经沧桑,司马道侧石翁仲、四方阙门之石狮仍然完好如初,各存丰姿,乾陵经唐高宗、武后经营近六十载,着实展现了大唐之雄风,只是千年下来,也已墙倾台塌,可叹时之不与也;往东数里之外的唐僖宗靖陵则是极尽寒酸,可见唐末国力之弱,甚至已无财力如祖先一样依山营建,只留下小小堆土,若非陵前残缺之华表石刻,真不敢信乃是帝陵,慨叹纵是天子,倘若国困民穷,无力奋发,将已难存威风矣。又东数里乃遗存石刻完好的唐肃宗建陵,再东则是最令向往之昭陵,昭陵与其余诸陵皆异之处乃其地形,因九嵕山南侧险峻,于是历代祭祀均在北侧,已不见翁仲等,独有昭陵六骏浮雕,依然端立,实为佳品,细观雕刻,已想及当年唐太宗策马奔驰,东出平定夏、郑,北守却马匈奴之威姿,无怪乎历代文人皆赞太宗贤明,文武双全,实乃千古之一帝也,陵前有魏征、李勣等陪葬墓百八十余座,想当时英贤毕集,励精图治,方创下大唐贞观之盛世,忆古思今,恨不能生逢其时矣。再之后查访诸陵,也慨叹中、睿之坎坷,代、德之复兴,文、武之凋敝,扼腕宣宗错失最后重振大唐之机,鄙夷穆、敬不理朝政之荒唐,直至最东端唐元(玄)宗之泰陵,已是同州府蒲城县,一路跋山涉水,竟快一年而去,只听得传言这年五月朝廷已同英夷开战,甚为不利,九月初林则徐革职查办,此事引得关中士绅甚是慌乱,钟麟反觉意料之中,只是不知这英夷到底是何嘴脸,彼等子民何以能造出那般坚船利炮也。

年底出耀州祭完黄帝陵,直南而行,不觉已至年关,又遇大雪,便借居在寺沟堡。寺沟堡位处耀县,离富平县界仅几里路程,为回汉杂居之较大村堡,钟麟借居人家,乃是一户回民,户主温老汉,养有四个儿子,大者十岁,小者四岁,分别起名为:纪国、纪泰、纪民、纪安,因多受汉人文化感染,除了信仰真主、不食猪肉以及衣着略有差异外,其余与当地汉人并无差异,钟麟见雪大难行,也不急赶路,就赠了银两,安心住了下来,整理行记,不忘攻读,闲暇也教四位兄弟识字,少不得讲些上古传说、贤臣烈女之故事,深得四子喜爱。候得开年雪化,再启程自富平至三原,又过泾阳,汉代帝陵多在渭河北岸,东起汉文帝阳陵,西至汉武帝茂陵,一路瞻念无遗,访完茂陵,已是五月,才又折返长安,至布政使署准备辞别南归,陶廷杰却极力挽留,非要再住几月,钟麟不好推辞,兼想领略关中书院风气,碑林杰出摹刻,便又住了下来。

这日上午陶廷杰正在处理公务,忽然信使来报,是好友杨庆琛传书,陶廷杰展开观看,甫未念完,便急忙往后院而来,进门高声道:

“文卿贤侄,文卿贤侄可在?”

钟麟正在摹字,闻声应道,迎出厅房,见陶廷杰快步行来,远远便道:

“文卿贤侄,你可知是谁要来?”

钟麟一时没有头绪,连忙摇头,只听陶公笑道:

“哈哈,谅也难猜,是林少穆要来!贤侄素来仰慕大贤,此次林公为两粤之事,谪配伊犁,已于五月廿六日自宁波启程,不日即将过陕,至时贤侄随老夫前去迎接,当可一会也。”

听完陶廷杰的话,钟麟一时心绪难平,面上却无波澜,只喃喃道:

“林公到底还是因之获罪,可既是奉旨行事,何以获此重罪矣?”

“贤侄之前曾言,拜会林公乃是夙愿,而今已获机缘,何以反现忧色?”

钟麟闻声正色道:

“世叔见笑也,非是愚侄不为所动,能见林公一面,心底早已雀跃不止,只是新疆地僻途远,路程艰难,不由心伤为国为民之栋梁反遭如此折辱,真是心有不甘,未知林公当此浩劫,心底又是何等苍凉矣!”

陶廷杰见钟麟如此稳重,不为达成夙愿激动,反虑他人安危,心中连连赞叹,暗道自己近六十年修为竟不及弱冠少年,颇有汗颜,瞬即又安慰道:

“既然林公乃为圣上担责,想必谪配边疆亦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口舌而已,以林公之赤胆忠心,铮铮铁骨,自然明白圣上苦心,绝不至怨天尤人,就此没落也,待到风头一过,诸事平息,朝廷定会起用,再建功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