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嘉庆廿四年,三十四岁的林则徐奉旨赴云南主考乡试,路程遥远,途中与一病老驿马相伴,便想到自己已经作为考官五载,每年多跋涉在路上,虽说为朝廷选拔贤良也是重任,但毕竟难抒辅国安民之志,见马悲伤,赋长诗两首,今集数句,以感林公之志也:
生初岂乏飒爽姿,可怜邮传长奔驰。
不令鏖战临沙场,常年驿路疲风霜。
早知局促颠连有一死,恨不突阵冲锋裹血创。
马今垂死告圉人,尔之今日吾前身。
嘉庆廿五年,林则徐以江南道御史之职弹劾琦善反遭诬陷,前文已述,次年则徐称父病辞官而去,意欲学陶渊明隐居山林,后幸新继位的道光帝知其贤能,又有座师曹振镛等人斡旋,圣旨特召问对,重又开启宦途,济世经邦,鞠躬尽瘁,终因道光十九年禁烟引发英人之辱,战事不利,先于道光廿一年三月十一日降为四品卿,又于五月初十革除余职,发配新疆伊犁。林则徐于是年五月廿六日启程西行,因沿途屡遇大雨,又因江苏巡抚上折请留东河河工效力,耽搁半载有余,道光廿二年携长子林汝舟复又西戍,三月至洛阳,月底入潼关,登华山,四月初便到了西安府,陶廷杰闻信,忙携带一众官员及谭钟麟等前去迎接,此时钟麟已在陶府又居住了将近一年,平时便在署衙后院读书,闲暇则同陶公讨论政务诗赋,偶尔亦能出谋划策,日子也快,这天众人直迎至灞桥,与前来送别的临潼知县一行相遇,寒暄答礼不必多言。
钟麟素来仰慕林公,此次见到本尊,虽尚未得以搭话,却早已为之折服,只见此公身躯并不魁梧,面相颇慈,若非一双眸子如寒光般透射,真不敢想此公竟能于夷人坚船利炮之前面不改色,身着一袭浅灰长袍,束青色腰带,言语虽和,自有一番威严,果真不负盛名。钟麟暗想,倘若没有朝廷掣肘,林公及众将抱必死之心,败势未尝不能有所扭转,无奈琦善等朝廷重臣力主议和,反使丧权辱国,时至今日,已是徒叹奈何也。
林则徐因杨庆琛与陶廷杰早有书信相约,也不过于客套,同陶公辞别送行人等,往西安而来,一路时疾时缓,至傍晚时分便回到城中,林则徐于道光七年曾任陕西布政使,对长安周边本即熟悉,遂也无需多加介绍,定下暂住在藩司署客房中。却说长安各方贤达,闻听林公过此,皆前来瞻拜,当晚洗尘宴请便在陶府,座上除了林则徐父子和陶廷杰外,还有殷秉镛、朱士达、刘源灏等几位在陕官员,陶廷杰硬邀钟麟陪了末座,各人续了年庚,陶公又特意给林公父子介绍,却未料林公竟能知道钟麟,原来杨庆琛早在信中把左宗棠、谭钟麟、谭继洵等湖湘年轻俊杰子弟夸了几回,又因与玄阳道长的交情,更多提及钟麟,林公自然耳熟能详,此时钟麟年甫二十,正是弱冠年华,风采神俊,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已气度非凡,林公见了也于心中赞叹。
却说林公本打算在西安耽搁几日便行,未曾想却不幸染了疟疾,颇为急症,也是天意如此,因为林公只有长子汝舟一人伴随,照料不全,诸人又多公事,陶公便请钟麟帮忙,钟麟义不容辞,兼有以前照料父亲经验,煎药熬汤,亲力亲为,井井有条,这疟疾俗称打摆子,当地名医开就方子,又说药中有一味青蒿,用新采青蒿生冷绞汁最好,当时正是青蒿采集之时,钟麟便每日出城,亲到野外寻觅来用,直到六月,林公身体已大为好转,感念钟麟殷勤,便时与交流为官行政之道,钟麟自是大有收获。
这天早饭之后,林公精神颇佳,由钟麟搀扶在花园里走了两圈,方坐下来闲谈,聊到朝政,钟麟自为林公大抱不平,对琦善等作梗者便有些出言不逊:
“却不知当今圣上是否遭受蒙蔽,竟让此等小人身居高位多年,祸国殃民,真是让人难解矣!”
“哈哈,文卿勿为外面闲言碎语误导,且不说当今圣上勤政爱民,节俭克己,静庵(琦善)此人,实乃良臣,无非与老夫政见不同而已,道光十八年其在直隶总督任上查获鸦片,可是比老夫所督湖广两省更多,只不过其主张驰禁,而老夫主张严禁罢了”。
“那此公何以与英夷签那《穿鼻条约》,割我香港于狄夷?”
“唉,静庵或许不忍见我朝子民徒死于英国舰炮之下,想想当时,一仗下来,往往绿营死毙数千,英兵却只伤亡几十,根本不是对手,我等只拿肉躯如何抗衡彼等大炮矣,何况定约之事乃是寰枢所议,静庵亦是无奈为之,还因此担了罪名,圣上早已将其撤职查办,恐怕如今境况,还比不得老夫每到一处,至少免遭各种明叱暗讽矣。”
“如此说来是我大清根本无法御辱,反倒此公爱惜民命也?”
“文卿或许尚不知我等与英夷之差距矣!老夫在广州时,命人辑成各国风情见闻之《四洲志》,恰还剩了两套,晚上让枫儿(汝州字镜枫)取来一套,也算作老夫对这段时日照料之回报矣,待你看完此书,或许能知静庵之苦心也。”
“只是愚侄还是不解,听陶世叔说世叔早在二十年前就弹劾此公无能……”
“哈哈,彼时也是年轻气盛,只在翰林院读书赏墨,根本不知为官在外之艰难,坊间以讹传讹,流传如此,真是让人惭愧矣!”
“如此说来,莫非世叔已后悔与英人开战耶?”
“后悔?那怎可能,老夫岂是那等朝令夕改、龌龊逡巡之人?老夫与静庵之争,其实不为个人,纯是政见之差异矣。文卿不在其山,难以体会,以长远来看,静庵之道虽是护兵保民,却不过是为他满族政权之稳固而已,关忠节公(关天培)、陈忠愍公(陈化成)以及万千兵将虽因我以身殉国,但若不至此,谁能知道大清已经落后夷人几许耶?世人只把脑袋蒙于鼓中,做千秋盛世之美梦,总难免梦醒矣。夷人之威,胜似虎狼,我等再不觉醒,他日被囫囵吞掉,连骨头都将难剩!”
林则徐声音越说越高,脸涨的发红,以至气喘不止,早无平日之慈祥,直吓得钟麟心惊肉跳,仿佛林公弹指间,千万人命已是灰飞烟灭。直到林公情绪渐渐平复,方才嗫嚅道:
“原来世叔早知我方难以取胜,依然不做妥协矣……”
“唉,此事之前,老夫已经思量数载,非是老夫不顾惜生灵,乃是我大清上至天子臣工,下至士绅百姓,皆于沉睡之中,每每掩耳盗铃,糊弄蒙混,长此以往,已不仅是我大清朝廷之得失,恐怕我华夏一脉之气数将尽矣!当然,老夫岂能不知,一战下来,多少人丧命失亲,只可惜夷人的炮弹没有落到老夫头顶,随了众将士而去,但天意既要老夫不死,岂能不尽微薄之力,继续呐喊!前番托魏良图作《海国图志》,眼下已着手刻板,年底或将付梓,如能广为流传,亦算我辈睁眼之开始矣。”
“只是世叔年龄已高,却要受这边戍之苦……”
“*******,*******。文卿尚且年轻,将来必能成就一番,老夫也不多言,且将近日这句心得赠之为勉矣。”
说着就去寻笔墨写下方才之诗来。钟麟明白林公意思,既然早晚皆有一战,既然总是要流血牺牲,早觉醒自比晚觉醒强,只是这觉醒之代价需要如此大好男儿之鲜血,总是让人不忍,倘使能够不流血而改革,岂非更好?但是钟麟也知林公素来爱护子民,至今仍被江浙一带的百姓赞为林青天,是以如此决断,必是万般无奈之举,虽旁人未必能够体察苦心,但真有力挽狂澜英雄之气概。至于琦善,看来当事者林公并不记恨他对于禁烟以及战事之干扰,这固因林公心胸之开阔,却也显自己并未思考,仅是人云亦云,如此想来,一对政敌皆是为国为民,又先后遭受贬斥,但林公得享美名,琦善却只有恶声,确实也非旁人所能承担也。
是晚,林汝舟果然送来一匣,正是《四洲志》,抽出一卷,油墨味道犹存,翻开先是一图,曰《地球正背面图》,并未装订,乃细笔勾勒,笔迹甚新,显是之后所附,钟麟细看,大清在其上不及十分之一,外面大小各国不下百数,钟麟就去看那英国,却见只有甚小一点,也就一个陕西大小,竟能让大清束手无策,真是不可思议,却原来自己正如林公所说的沉睡之子民,沉浸于天朝上国之中酣睡,根本不知天外几何也。再看内容,乃是从越南国始,到智利国终,共载四十国之风土人情,另外还翻译数篇国外评论,看来甚是新奇,读至深夜竟不能释手。就如此品读数日,方将这生涩之十万言读完,读到书中所言“师夷长技”之思想,钟麟深以为是,读到英国的君主立宪和美国的宪政思想,却是大为不解,求教林公,竟也难以讲清,至于书中尤为注重者,则是描述西方各国工商业及船炮技术,钟麟一有心得便同林公交流,解了很多困惑,林公则见其聪慧过人,又深怀仁义之心,更加赞许,向汝舟及陶廷杰等夸赞不已。
不觉半月已去,林则徐身体渐已痊愈,忙于启程西行,幸得连日大雨,咸阳渭河渡口不通,又盘桓了几日,这林公酷爱围棋,钟麟也有些造诣,一老一少就常常切磋,林公善以棋局剖析人生事态,钟麟亦觉收获甚多。六月底候得林公次子聪彝、三子拱枢护送林公夫人家眷赶来,却因听闻林公身体有恙,定要随赴新疆,只是路途中夫人身体也遇不适,况边陲路艰,女眷不宜劳苦,朝廷又有词臣(汝舟中道光十八年进士,有官职)例不准请假出关,聪彝妻亦生产在即,但聪彝决然要陪林公,便定下由汝舟陪母亲家眷居留长安,赁了一处宅院,又托了陶廷杰、朱士达等照料不表,六月初五终见雨止,河水始消,便定于次日启程。
这一晚,陶廷杰等人自又少不得为林公摆酒饯行,因为戍边清苦,又是路途遥远,各人不敢多饮,说些祝愿之辞,早早散了,反倒林公特又留住钟麟,一老一少恋恋不舍,钟麟关切道:
“越往西行,越是风沙荒寥之地,世叔年事已高,大病初愈,这一路上少不得又要受苦……”
“文卿无需担心老夫之身体!哈哈,之前虽是大病一场,但是有文卿和枫儿的照料之功,已觉得中气充盈,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就算边关艰难,撑个三五年亦不会有甚碍矣。”
“世叔性情豁达,深令愚侄感佩,惟愿圣上能体察世叔忠肝义胆,早日恩旨起复。”
“此言甚得吾意,临别之际,老夫也有寄言,相处此段时日,已知文卿既有才情天赋,又存悲天悯人之怀,他日若无变故,自成栋梁之才,当然,古人亦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文卿性格刚直,难免多有苦闷,切不可过多伤怀,有损身体,廷元(杨庆琛)师兄说及贤侄与玄阳道长之渊源,每赞道长修为深厚,今后若能多得道长开导,自会另有心境矣。”
“多谢杨大人厚爱,道长同愚侄犹如至亲,倘若遇到难题,必会求教,请世叔放心。”
“老夫虽说身体尚可,但时局艰难,也非毫不忧心,此次西戍,老夫也是暗携志愿而来,贤侄既已熟读《四洲志》,定然知道那俄罗斯国,早已觊觎我东北和西北之疆土也,新疆地广人稀,尚未建省,是以老夫打算整理此处资料,已备将来之需,也不枉负当今圣上知遇之恩。”
“世叔心胸确非旁人能及,晚辈真想随侍世叔身侧,以尽微薄之力……”
“非也,你我虽成忘年之交,但绝不可耽搁贤侄功名,过去几载,贤侄既守制在身,多做游历自然是好,不过如今令尊仙逝已三年有余,也该好好求取功名矣,科举虽是大不易,却是我辈读书人必经之路,只望如贤侄这般才俊早日能替朝廷分忧,替黎民请命矣。”
“晚辈谨记,*******……”
“*******,哈哈,文卿自管放心,倘若不出意外,你我定当还有相见之日,希望彼时贤侄已功名在身矣。”
次日一早,因林公书籍行李颇多,交代聪彝率车马轿夫先行,偏晌时分,西安城外早已设好长宴,自将军、院、道、司、府以及州、县、营员三十余人送出郊外,林公一一拜别,汝舟与钟麟又送到渭河边,钟麟执意再送,林公劝止,只让汝舟单送,钟麟目送众人登舟启程,上对岸再次挥手作别,一路向北,入了咸阳县城,天色渐晚,便回长安城来,汝舟直送至乾州不表。
又数日,钟麟便向陶廷杰辞行,陶公也知钟麟去意已决,强留了几天,自设家宴送行,又赠了盘缠,叮嘱一番,还将先前写就的“文行忠信”四个大字送与钟麟,为其雇了脚夫,依依不舍送别而去。
钟麟遂不再流连,加快脚程,不数月已赶回湖南,所幸堂上老母及诸兄弟皆尽安好,又拜了岳父,商定吉日,修葺房屋,年底便将新人迎娶进门,陈氏自幼随父读书,稍长学习刺绣女工,知书达理,贤惠有方,钟麟自能享受红袖添香、倩影温茶之妙趣,转年已是道光廿三年,钟麟参加进学试,斩获第一名,大受考官赏识,荐入州学,次年补授禀膳生,错过了当年恩科,只待三年之后乡试,钟麟虽知学业不可耽搁,但既已成家,不想坐吃山空,学了父亲,也到石床老家办起私塾,因无处所,便将村旁蟋藤山一座破败寺庙收拾做为学堂,远近百姓家有幼子想识字习书者,因为当年“九涛先生”之美名,又因钟麟所取学钱不多,纷纷前来,一时竟也有模有样,钟麟就白天教授生徒,晚上独居寺庙读书,每十日还要到州学听讲一回,为节省开支,不舍得雇车乘舟,每次往返都是徒步。
山中无日月,不觉已是道光廿六年,钟麟早早赴省垣准备乡试,这年的主考为浙江人冯培元,考题分别为《论语·先进》中的“居则曰:不吾知也”一节;《中庸》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三句;以及《孟子·公孙丑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等三题,钟麟虽熟稔八股,却毕竟年少气盛,游历之时不满百姓困顿,又感于对林则徐、琦善等人的启迪,以及对民族命运之思考,于《中庸》一题甚为激进,约有出言不逊,不为考官所喜,以致成绩不佳,名落孙山之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