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喜子归慈母病愈 慕族贤庖厨从军
晚清名将魏光焘,乃魏源族孙,家境贫寒,参军自曾国荃营弁勇起,一路立功,后随左宗棠征战西北,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官至总督,成为湘军最后的代言人,今改魏光焘《移官新疆和陆渔笙学使送别韵》,以观湖湘士子忧国爱邦之壮怀也:
莽莽河山春入画,悠悠秦汉岁如流。
嘉峪山头登高望,一带长城系远愁。
行文且说谭钟麟与朱教玉拜别翼王石达开,复往江西而去,两人持有翼王所赠腰牌,顺利渡过长江,绕过战火纷飞的南昌,自义宁州进入罗霄山,山路虽苦,幸好并无战火,直进入袁州府,刘长佑、刘坤一、萧启江、田兴恕等率楚勇已围攻府城五月余,村间也算安定,进入吉安州莲花厅时,已经九月初十,再翻过景阳山,离高陇乡就剩下半日路程,教玉思念玄阳道长,也不停留,先回凤栖观,钟麟惦念母亲,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赶路,两人依依告别,这天傍晚,钟麟才到门口,先哭着喊了母亲,陈氏、颜氏迎出,自是万分惊喜,但见钟麟满面流泪,知道惦念婆母,也就不敢阻拦,直引到谭母房里。
却见二哥锡麟守在床边,谭母卧床多日,近日已经不大说话,气息已属奄奄,听到钟麟哭喊之声,精神为之一振,竟然睁开双眼,挣扎着便要坐起,兄弟俩连忙搀扶,倚在被子上,谭母喘息了两口,握住钟麟的手,流着泪说道:
“三儿可是回来了。”
钟麟见母亲消瘦,肤色苍白,早已泣不成声,伏到母亲怀里,谭母用干瘪的双手抚摸着钟麟的头,许久才说:
“我儿不要再哭,为娘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都看开了。”
钟麟哭道:
“孩儿不孝,这么多年在外奔波,不能陪伴娘的身边,如今刚刚得了点功名,还没有尽孝道呢,您可不能不管孩儿了。”
谭母咳嗽了两声,又说道:
“好好,为娘答应你,一定好起来,你不要再哭了。”
二哥也劝钟麟不要再哭,钟麟抬起头来,抹一把眼泪,怕母亲累到,忙又同二哥一起搀了躺下,谭母面带笑意,闭目休息,钟麟问二哥可曾服过药,听说母亲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忙让陈氏下厨做些饭食,自己则亲自去煎药来,说起来也是精诚所至,谭母不但将钟麟端来的药喝下,还喝了半碗米汤,钟麟不顾旅途劳累,硬是守了母亲一夜,次日天将黎明,母亲先醒来,见儿子伏在身边睡着,竟然挣扎着将一块毯子给钟麟盖上,钟麟惊醒,见母亲能活动,很是高兴,连忙去唤颜氏准备饭食,母亲饭量再有好转,半月之后,竟能下床活动了,一家人甚是高兴,钟麟嘱托二哥与四弟不用轮流回来了,自己每天陪母亲说话,将自己各地的见闻说了一遍,宛如三十年前母亲给自己讲故事一般。再过半月,母亲气色已经大好,饭量也已正常,钟麟自少不得拜祭父亲与长兄,听说长嫂带侄子永德暂居洮水母家,又专程带去了两锭银子,嘱托种种,也不必细表。
眨眼进入十月底,钟麟又惦念起局势来,就琢磨再去长沙,谭母、陈氏乃是明事之人,自然不去阻拦,倒是年已十岁的宝箴不改憨厚,问这问那,钟麟答应年前一定回来方才满意,次月初一,钟麟辞别老母,先去凤栖观拜访玄阳道长,教玉尚在观中,两人遂约好同赴长沙,初二一早自攸县奔衡山,乘船往长沙而去,一路上听闻各处招勇,有周凤山的湘勇,有鲍超的霆军,有杨载福的水师,有曾国荃的援赣军等,见各处倒也踊跃,这两年湖南各处边境虽匪乱不断,繁华地区比起临省倒还安生,四川、两粤商贾也算活跃,只是各处厘税,层层盘剥,也有叫苦埋怨者。闲言少叙,初五日二人已至省垣,弃舟登岸,钟麟新科进士,在长沙早已声名大振,好在除了少数密友,几乎无人识得,左宗棠顾虑今后还需与京城秘密交通,多有避讳,早在信中约好不宜再在巡抚府署见面,钟麟遂在距巡抚两三里处,觅了一处客栈住下,教玉无须避讳,径赴抚邸去见左公。单说钟麟安顿好住处,且侯左公来会,半晌却无动静,忽觉腹中饥饿,便到楼下觅食,不到晚饭时候,对面餐馆只有一桌四位客人正在高谈阔论,钟麟进去点了两菜,要了壶酒,就自斟自饮起来,渐听见桌上四人先在谈论湖南出兵已克复袁州的事,忽又引到当年林则徐病逝广东上去,再有人感叹魏源如今只能避祸杭州,听说还出家当了和尚,钟麟许久没有魏源的消息,正关心间,忽听身后一人插言道:
“谁说他当和尚了,他老人家只是心向佛门,住在了僧舍,取了个佛家名字而已,可没有剃了头当和尚。”
“吆,你一个厨子还能知道魏良图的事?”
“怎么不知道,他老人家写的《海国图志》,天下谁不知道?”
钟麟回过头来,却见一个二十出头厨师打扮眉眼开阔的年轻人立在那儿说话,却听方才那人又问道:
“那你说说,这《海国图志》都写了些什么?”
“这,这,我读书少,怎么会晓得这些?”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人再道:
“哈哈,你一个厨子,好好做菜去吧,操心什么名士的事,还断言魏良图没有剃度,你怎么能知道这种事情。”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我是他老人家的孙子,怎么会不知道?”
钟麟听到这儿,忍不住扑哧一口酒喷了出来,笑道:
“在下与魏良图算是忘年之交,与魏英甫也以兄弟相称,他的大儿子才十多岁,我怎不识得还有你这个儿子?”
那厨子一听此言,知道遇上了知情人,面红耳赤,扭捏道:
“不是亲孙子,我爷爷达栋公与他老人家五世同脉,我是不是也算他的孙子?”
旁边桌上四人皆大笑起来,还是方才搭话的人道:
“哈哈,人家都说八竿子打不着,你爷爷跟魏良图五世同脉,那就是六竿子了,到你这儿倒刚好是八竿子打着了,哈哈。”
众人听他说的俏皮,一齐笑了起来,连这厨师都忍不住笑了,那桌上四人笑过之后,又开始天南海北起来,这厨子倒对钟麟有了兴趣,立在钟麟旁边不走,看的钟麟不甚自在,就道:
“我这儿不需要伺候,你怎的不走?”
“这位老叔啊,您说认得我这位爷爷,有空给说两句他呗,打小就仰慕他老人家,来长沙后更是总听人夸他厉害呢。”
“你仰慕他老人家博学多识,那怎么不好好读书,跑来做厨子了?”
“唉,还不是命苦啊,家里本就穷,老爹还早早就没了,留下兄弟六个,又是老大,心里倒是想读书,可您说上哪儿找钱去啊?”
钟麟听这人说的倒是恳切,自己方才说与魏耆称兄弟,他就老叔老叔的叫上了,倒也可爱,本想随便敷衍几句打发了,却忽然想起石达开之前说的话,暗道一个人如果仅凭读书多少,甚至仅凭科举,如何判断是不是大有才干呢?眼前这位厨子仰慕贤能,只可惜无力读书,又有谁知道他是否聪慧,是否能成别人难成之事呢?念下遂温言与他交流起来,原来这人名叫魏光焘,字午庄,虽然识不得几个字,但交谈之中觉得他领悟甚快,而且言语之中自有股豪气,不由得就心生惋惜,思谋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念下遂道:
“午庄啊,虽然你读书不多,可谁生下来就读书呢?你只要从现在用心,也还是不晚的。”
“老叔就爱说笑,今年都已经二十岁,还怎么读书啊?”
“你想错了,如果想读书,什么时候都不晚,我劝你读书也不是想让你考秀才什么的,可是一个人要是有志向,一点书也不读是很难成事的。”
“我哪里想过成什么事?现如今就想赶紧攒些钱,好回家取了媳妇儿,别让老娘愁眉苦脸就行了,要是读书了,吃什么去?”
“哈哈,说的也是,只是可惜你如此聪明,要是一辈子在这后厨劳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那老叔倒是给我出个主意,既能读书,又能不饿肚子?”
钟麟思考片刻道:
“当兵怎么样?现在湖南人出省打长毛,一个月有四五两的饷,吃饭还不用操心,不打仗了就读书不是甚好?”
魏光焘摇手道:
“早想过这个主意了,可是老娘在家挂念我呢,下面那些个弟弟都还小,我怎么敢去当兵?您说这行军打仗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还怎么活啊?”
“也是……嗯,我认识一些人,你脑子聪明,我可以推荐你办营务,做个采购什么的,那样危险小,你觉得如何?”
魏光焘考虑了一会儿,咬着牙道:
“要是真能行,我就请人给我老娘带信,来个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她老人家也就没有办法了。”
钟麟见他乱用成语,也不计较,呵呵一笑道:
“现今招募乡勇的营伍甚多,你想去哪里啊?”
“那您说说都有啥?”
“嗯,你要是不晕船,湖北杨厚庵正在招水军。”见魏光焘拼命摇头,又道:“湖北还有鲍春霆在招人,不过他自己大字识不了一箩筐,也不太重视读书,你去了估计也学不到东西;王璞山倒是最重学问,可惜没听说他招人;周梧冈(周凤山)、曾沅甫都在募勇,你说你想去哪里?”
“老叔这么厉害?这些地方您都有熟人?您还是先告诉我您是谁吧?”
“哈哈,不要管我是谁,早晚有一天自然知道,你就说想去谁的营伍就好了。”
魏光焘又考虑了一会儿,才道:
“听说我家堂兄魏瀛在曾国荃的营里,你说的曾沅甫就是曾国荃吧?”
“那你是打算到曾国荃的营中是吧?好,这就妥了,你就收拾东西,准备准备,过个三五天,等我给你说好了,你直接到巡抚衙门去寻左师爷就行了,有他引荐,曾老九不会亏待你的。”
魏光焘咋舌道:
“老叔连大名鼎鼎的左师爷都认得?听说在整个湖南,连巡抚老爷都得听他的呢,他老人家怕是不可能见我这种无名小卒吧?”
“怎么是无名小卒?别忘了,你爷爷可是魏良图啊,你要记住,在军营打仗办事都要紧,可你一定还要多读书,咱们湖南各营中,读书人多,你要是能吃的苦,读的下书,将来保你出人头地。”
魏光焘连忙感谢不已,钟麟也吃的差不多了,又害怕左公来访再寻不见,就出了饭馆,还回客栈等待。时候渐晚,钟麟靠在床上打盹,忽然听见敲门,才发现天已大黑下来,连忙起身掌起灯,打开门,门口立了两人,正是左公和教玉,忙向前握住左公的手,迎进屋内,先请教玉坐了椅子,拉左公就坐了床沿,两年不见,自是无比思念,各端详了半天,才开口说话,钟麟先将下午魏光焘的事拜托给左宗棠,左公道:
“文卿真是费心了,短短半晌还要延揽人才。”
“季兄莫要取笑,我只是最近感慨那翼王所说的话,才有这样的想法。”当下又将自己与教玉巧遇翼王的事详细叙述一遍,并道:“这石达开,真非一般人物,只可惜身在敌营,否则与季兄定能义气相投也。”
左宗棠听毕,思考良久,方叹道:
“愚兄当年早就料到这太平军中诸王定会自相残杀,却未曾想直到最近才爆发,近两年战守,各处皆是苦苦支撑而已,这石达开之才略,或许不在愚兄之下也,唉,看来其所言亦有道理,将来我二人终有一战,只希望那时不落下风矣。”
“季兄也莫要尽长他人志气,眼下湖南一省,全靠季兄支持,而涤、润二公更是望援心焦,不可自丧锐气也。”
“人之才力,总也有限,近来精力亦是每况愈下,而且脾气越来越差,之前总劝王璞山要与人和善,责他闻言而不克己,已知而又文过,有欠诚正。如今想来,愚兄亦有此病也,往往所行许多事,事后每一反思,总生愧疚,愧而后悔,悔之却又重蹈覆辙,每遇直友诘责,又多言不由衷,推诿塞责也。”
“季兄一力扶持大局,战事又是不顺,连损战将,自然压力倍增,难免焦急也。”
“唉,这几年忒也不顺,塔智亭、罗罗山、江幼陶先后驾鹤,王璞山又大病一场,几近不起,如今扶病北征,愚兄仍是心存不安也,眼下湖南力援两粤、鄂、赣、贵各省,以一省之力办五省之事,又须时以船炮军火接济湖北,司库不名一钱,军饷常欠数月,此局如何可长?外省各官长却又不解其艰,请兵救援时总道各省贼匪不分畛域,而于兵饷则畛域之见甚明,如今湖南厘税求之太密,弊累必多,而谤焰即从此起,区区千里瘠贫之地,何以堪之?军兴五载,惟湖南一省独当其冲,亦惟湖南一省尚勉力支持,幸而暂存,然自此以往,亦必难以为继矣。”
“或许上天有感,才让太平军中自相残杀,如今反成契机,诸事或可渐有起色矣。”
“文卿也莫要乐观,愚兄才得到消息,金陵城中天王斩杀了北王,那石达开已回金陵主政,如今没有了他人牵缚,恐更无人与其争锋也。”
“季兄何必如此悲观?”
“唉,愚兄又岂愿妄自菲薄,可观今局势,如造巨室而栋梁阙如;如泛洪流而舟楫弗备,此中有人焉,有天焉。得一才而人必拘泥之,使不能尽其用,尚可思谋化解;得一才而早早殒命,则属天意也。然天之不佑忠义如此,何也?以乌公之忠而才,局量不能宏;以江公之忠而侠,有时识虑未能周;以塔公之忠而勇,俗好不能免;以罗公之忠而儒,有时察识未能密,天即巧伺其隙而取其命也。石达开向来桀悍而能用谋,非他人可比,其略又在武壮、忠烈、忠武、忠节诸公之上,是以干戈满眼,沧海横流,而匡时之彦杰、戡乱之俊才既扼于人,复扼于天也。今年石达开全力围攻江西,意在涤公也,故先袭西路,断我援师,再陷抚州,东路又急,三面围困章门,倘若不是金陵之变,涤公未知还能支撑多久矣。”
“石达开既然武略至深,岂能只谋敌将耶?或许曾侍郎只是首当其冲而已。”
左宗棠点点头道:
“文卿所言甚是,起初愚兄还未想及,待到江南大营倾溃,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与向荣先后殒命,才想到敌方必是图谋苏杭一带,上海乃口岸之地,富庶无比,彼等窥全局不得,乃规东南,围江西者志在东南,守武汉者亦志在三吴也,将来杭嘉一带,必要糜烂矣。”
“愚弟还是以为,石达开虽回金陵,但未必真能与其天王和睦如初,倘若略生嫌暇,我方再能趁机离间之,或许正有机会。”
“大局至今,惟愿如文卿所言,如此天下或可收拾,左某报国之志,或能再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