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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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赤子诀别岳州府 夷寇寻衅广州城

隆回魏光焘起自庖厨,本不谙学问,却苦读于军中,竟然渐能作诗吟对,有诗文集传世,人送“行伍诗人”之美誉,最终官至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今录其题兰州左宗棠祠正堂联一幅,既品魏公之才气,更念左公之风采也:

帝者师,王者佐,群夷惮之,臣品不论三代下。

博岳东,华岳西,筹笔苦矣,公灵应在五泉多。

文接上章,谭钟麟就在客栈住下,左宗棠几乎每晚理完公务后都会来访,坐谈个把时辰,教玉随护左右;魏光焘果然投入曾国荃营下,随征江西吉安府,其后一路建功立业,乃是后话;白天里钟麟也趁机拜访几位在省故交师长,不觉已二十余日,这天刚黑,左、朱二人就匆匆而来,行礼坐毕,左公兴奋道:

“真是天佑我朝,金陵城那天王斩杀了北王,却不料武昌守将恰是北王之弟韦世俊也,润公统带李迪庵(李续宾)、李鹤人(李孟群)、杨厚庵(杨载福)水陆精锐早已围困武昌多时,只可惜韦氏凶顽,一直难有突破,此番多放金陵事变消息,乱其军心,终得奇效也,那韦世俊弃城而逃,武、汉两城已于廿一日收复矣。”

钟麟见左公兴高采烈,知道近来忧苦,终于能长舒一气,心下也是高兴,连忙恭贺一番,再谈了一些之后战守规划,左宗棠忽而叹道:

“眼下最忧心者,乃是今后润公行止,惟恐圣上再令其率军东下,目前金陵形势尚不明朗,贸然出击绝非上策,而肃清湖北,蓄积力量,南北呼应才是最佳,可是天心难测,文卿又不在京城,也无法及时得到消息也。”

“季兄所虑甚是,好在之前愚弟已多次进言肃雨亭,劝其要出力稳住湘鄂赣三省形势,此番应当有效也。”

“如此甚佳,多亏文卿用心也,倘若真能得偿所愿,将来论功行赏,文卿之功不可没也。”

“哪里哪里,不过时运而已,季兄自己都不言寸功,愚弟更未有丝毫念头,何况值此危急关头,不能身处京城要地,已是心下难安矣。”

“令堂贵体抱恙,文卿还来长沙助我,端是难能可贵也,唉,刘霞仙和朱铁桥两位就是因为家人拦阻,迟迟不能出山,伯母真是明理之慈也,眼下情势还需观望,一时难以明朗,文卿也该多在家中奉养天年,抚育子嗣为好,再说,翰林院恐也不会许假太长。”

“季兄说的是,眼看已近腊月,愚弟正要回茶陵一趟,也该同季兄、勉兄告辞也,倘使家母幸自康健,年后即返京城,至时顺路再来叨扰季兄等。”

三人又说了些话,钟麟送走客人,即打包回程行礼,次日又在城中买了许多物品,雇人拉到船上,复雇车运回家中,钟麟早年就读家乡,复入州学,蒙师、业师在籍者颇多,再有同年同窗等谊,闻听新科进士回乡,少不得迎来送往,或是请安回拜,眨眼已过新年,初七祭拜了天地,拜别岳父乡亲,初八一早,就往长沙赶来,初十傍晚还在之前客栈安顿好,托店伙投帖巡抚署,约左公次日见面,十一一早,左公独自来会,才知朱教玉已随鲍超北上公务,两人谈了许久,钟麟见左公面带忧色,遂道:

“今日一别,未知何时才能相见,季兄似有心事,不妨说与愚弟一闻。”

“近来确实思筹一事,尚无把握,此事务必借重文卿,方才犹豫说与不说,既然文卿已然看破,那就无须隐瞒也,之前中丞、润公、涤公先后欲举荐愚兄,皆为愚兄所止,每递折圣上,总掩己名,你可知是何故?”

“钟麟以为,眼前形势,季兄还以湖南为重,不愿骤获实缺,离开湖南也。”

“不错,今朝明令不许本籍为官,譬如王璞山,最近就因崇、通一带战功,为官文所举,欲加按察使衔留于湖北补授道员,实际眼馋璞山一军锐利矣,而眼下湖南精锐尽出,惟王璞山是可倚之人,倘骤然简放,来日再有告急,以谁为将耶?是以愚兄前几日已去信,告知其不可轻易答应,愚兄打算以中丞名义奏请暂缓简放,眼下璞山来信虽毫无怨言,但未知其内心何想,是以想请文卿舟过岳州时,略作劝说,使其勿生怨瑕也。”

“如今王璞山、李迪庵、刘荫渠、江达川诸位都已道员以上,而季兄自藏其功,不争一名,愚弟以为,璞山必能体味季兄苦心也。”

“话虽如此,可璞山毕竟气盛之人,近年又连遭病痛,文卿与之向来交好,既是路过,总须一晤为好。”

“这个自然领命,不过愚弟仍有一事好奇,季兄志在匡扶天下,可如今总不愿闻名于朝廷,将来如何迅速着手也?”

“哈哈,此正须借重文卿之处,眼下省内诸僚、涤、润二公皆都好说,偏偏有宗迪普(宗稷辰)御史、李仲云(李槩)观察等,听说已经屡次上折举荐愚兄,文卿既与肃雨亭交好,还要为愚兄说话,万不能使朝廷不明所以,简放一知府之类,则全盘皆输也。”

“这……季兄在湖南功劳再大,毕竟也是记在骆中丞头上,以骆中丞坐镇一方,尤且备受掣肘,季兄将来之事,真的已经筹划稳妥?”

“情势变化万千,哪有稳妥之事?不过愚兄已有思路,至时还要兵行险着,只要有文卿兄、润、涤诸公协助,自有法子让圣上迅速起用愚兄也。”

“季兄打算是何时候?”

“总须湖南再无险情,此处再不是非愚兄不行之时也,眼下太平军虽有金陵事变,北省也实授润公,已将展开反击,但石达开岂是碌碌之辈?既然将来与之终有一战,时机就在与其决战之后,倘若愚兄战而胜之,则湖南大势即定也,当然,一旦战败,说什么匡扶天下,不过痴人梦话而已,文卿可懂愚兄之意?”

钟麟点头称是,又问了几句将来如何兵行险着等语,左公自有叮嘱不表,且说第二天,钟麟乘船北行,在岳州停了两日,与王錱又有一番言谈,王錱先是上年三月在湘南染上瘴气,四月回湘乡方闻发妻杨氏已在正月十四病逝,家人怕其担心而未相告,知后更是哀恸不已,又兼在墓前淋了冷雨,竟至一病不起,服药调理,刚刚有些起色,又逢上恩师罗泽南梓棺回乡,好是一番痛哭,七月方才渐有起色,八月十三至长沙商谈军事,九月十一扶病率三千湘勇北上镇守岳州,随即出省助胡林翼等围困武昌,肃清崇、通一带后又回驻岳州。钟麟见王錱身体更见消瘦,少不得几番安慰劝勉,王錱自与左公通信,解释绝对听从左公安排等事。

闲言少表,钟麟自武昌换船北上,为避嫌计,也没拜访胡林翼,水路经云梦至随州,自桐柏山步入河南,复沿淮河下至运河,再换舟北上,一路倒也顺利,至京城已是三月初,安顿一毕,即往翰林院销假,又恢复了上年的生活轨迹。前后期间先是曾国藩父亲去世,眼见在江西屡屡受挫,奏请守制,朝廷尚未批准即已归乡,江西战局突失主帅,气的左宗棠破口大骂,好在一番运筹帷幄,湘军精锐尽出,除胡林翼率数员坐镇湖北,江忠濬、蒋益沣等少数助剿广西、贵州外,杨载福自水路援救南昌,王錱,刘长佑,江忠义各路大军齐集江西,尤其王錱一军,锐利无比,被太平军称为“王老虎”,屡屡以少胜多,迭获奇功,只可惜咸丰七年八月初四,因长时间带病征战,于乐安城中病逝,享年三十三岁,谥号壮武,所部由王錱兄王勋统摄,其弟王开化与部将张运兰主持军务,当时恰逢左宗棠四子左孝同出生,本在喜庆,闻讯大恸,当即为孝同聘娶王錱第五女为妻,以示感念也。

再说肃顺位列御前大臣,军机大臣、理藩院尚书等要职,早已听从钟麟劝说,全力延揽人才,一时肃府群英荟萃,自不必表,钟麟刻意避讳,绝不招摇,每月也就在汲雅斋见一两回,就连位列“肃门六子”、“肃门五君子”之一的好友李寿蓉都不明内情,咸丰七年腊月,郭嵩焘入京,亦入肃顺门下,虽知道钟麟一些事情,但之前早有约定,自然也会为之掩饰。单说咸丰七年腊月十四这天傍晚,肃顺匆匆来访,钟麟知其必有急事,忙知会郑庆庄守好后堂,迎了进来,肃顺也顾不得客套,低声道:

“文卿兄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昨日接到广东巡抚柏贵、广州将军穆克德讷急奏,广州为英夷所破,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此乃我朝从未遭遇之事,眼下发捻犹在肆虐,却又再起夷争,皇上忧心如焚,朝臣兀自争论不已,不知如何才能迅速收场也。”

“竟是如此迅速?先前在下预测夷人定要坐观朝廷与发捻之争,坐收渔利,就算有马赖、亚罗号事件,也不过就是寻衅挑拨而已,如今竟然破我省垣,掳我命官,岂非意欲即刻同我朝开战也?”

“文卿兄能在几年前即预测会有今日之事,早让肃某佩服无比,朝堂就如何应对之事已纷争两日,肃某也是难以决断,是以想听听文卿兄如何见解也。”

钟麟沉吟了片刻,方道:

“事出骤然,在下也未细想,眼下战事如局限于广东一省,英夷求些钱财,倒还罢了,就怕彼等欲求不满,贪得无厌,再与发逆、捻匪沆瀣一气,则官军必成下风,至时战局如何发展,恐难以预料也。”

“不错,眼下朝堂之上,赫然分成两派,一派主和,认为发捻患在心腹,英夷不过肌肤之恙,万不可因小失大,使其彼此勾结也,是以主张答应夷人一切要求;另一派则主战,认为英、法、俄、美无不对我天朝虎视眈眈,倘一再示弱,彼等定会得寸进尺,何况自皇上登基以来,夷人并未大动,此番贸然挑衅,或是出自偶然,倘若奋起抵抗,彼等自会知难而退,如此则不损我天朝威名也。”

“那雨亭兄以为如何?”

“文卿兄也知,肃某乃是粗人,怎能忍得了那等鸟气?想我列祖列宗,几曾如此妥协过,其实皇上也不愿一味忍让,可是那些老臣们仗着威望,总是从中阻隔,尤其是柏葰、周祖培、翁心存、彭蕴章几个老家伙,恐怕是安生日子过的惯了,连骨气都没了一点,真恨不得挨个砍上一刀。”

“也不能如此说,眼下我等对夷人知之甚少,夷人之间有无矛盾,最终的要求如何,皆是不得而知,那些老臣们图谋安稳,也是情有可原。”钟麟叹了口气,又喃喃道:“唉,就连在下,自诩关心时事,可对夷人所知,仍限于十五年前魏源编的《海国图志》,传闻年初魏源已经去世,真不知到何时才能有人详知西夷状况,至时方能运用谋略,以夷抗夷也。”

“文卿兄何以如此消极?肃某以为,大丈夫宁折不弯,夷人既已欺辱至此,我天朝泱泱大国,亿兆生民,岂能苟且图存也?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文卿兄一向推崇林则徐,如今为何反生此念也?”

“雨亭兄乃忠勇耿直之人,所思自然有理,倘老兄身在战场,率军浴血杀敌,纵是马革尸还,也是人生快事,可如今老兄身居要职,一举一动,关系圣上,关系全局,一旦选择,难有转圜余地,是以还需谨慎也。夷人船坚炮利,调动迅速,倘战事一旦扩大,京师距海不过二三百里,缺乏纵深,天津又河口众多,便于夷人展开,老兄总不能置圣上安危于不顾吧?”

肃顺思考了片刻方道:

“那文卿兄的意思是让肃某也做个缩头乌龟?这可不像文卿兄的风格!”

“雨亭兄误会了,在下方才已说,事出突然,尚未深思,那能有什么主张?不过感觉还是要慎重一些,倘若决定要战,则必须早有准备,非但要有一战而胜之准备,亦要有出师不利之准备也。”

肃顺舒了口气道:

“文卿兄所言甚是,肃某这就向皇上进言,多做打算,再有,英夷会不会真的与长毛勾连?”

“常理而言,应该不会,一是传言发逆严禁鸦片,夷人并不乐意,也有人说发逆乱改其宗教本意,已为其不满;二者,倘若夷人意图助发逆与我为敌,战端最可能在江浙一带挑起,而广东相距甚远,难有呼应;再者,彼等倘若勾连,不应在此一刻,眼下发逆经过金陵之变,锐气不再,前又听闻逆首石达开与洪秀全不和,已经率军逃离金陵而不还,此种时候,夷人与其勾连,已是无利可图,只是夷人狡诈,也不敢轻易断言。”

“既然如此,肃某心中就有数了,来之前,门下诸士也有类似论断,只是没有文卿兄说的透彻,肃某门下,不乏爽朗之人,颇与肃某投机,譬如高碧湄(高心夔)即称:天朝上国概无苟安求和之理,华夏诸士也绝无卑躬屈膝之义,倘须牺牲,高某愿往矣。今日也对文卿兄说:肃某项上这颗头颅,就算砍下来做尿壶,也绝不愿辱没祖宗英灵。”

钟麟听得慷慨,叹道:

“高先生乃真义士,在下也深信雨亭兄之英勇,其实无论战和,都需战备,老兄定也知道,天下只有不战而降者,却无不战而和之事也,至于朝堂之上,老兄也不宜树敌过多,纵是有意压制,也要寻其罅隙,各个击破也。”

“这个肃某明白,门下诸士也都知道,回头再与他们商量,与文卿兄一谈,总能解我困惑,文卿兄始终不愿出入蔽府,真乃憾事也,肃某并非草木,早欲报答一二,却也无门,倘文卿兄有什难事,定要开口也。”

“雨亭兄客气了,在下所为,从无私心,更无图报之意,倒是雨亭兄身在高位,不以在下卑微,几番信任倚重,还肯为在下回护隐私,早令在下感动也。”

“唉,拽文掉句肃某是不会了,不过这几年来,文卿兄所事所为,肃某绝不会忘,倘文卿兄一再如此客气,反倒生分了。”

钟麟沉吟了片刻,道:

“雨亭兄如此坦诚,倒令在下想起一事,还望老兄愿意费心。”

肃顺听了反而高兴道:

“哈哈,真是难得,文卿兄有什么要求,请快快说来。”

“倒也并非什么要求,只是想请雨亭兄在各处奏折言论中留意一个人,倘若有朝一日此人有难,在下愿以死相救也。”

“哦,是何人有如此之大的面子,肃某应当识得的吧?”

“此人不在朝堂,现今不过是湖南一名举人,名叫左宗棠也。”

“左宗棠?”肃顺思索了片刻,道:“应该见过这个名字,曾国藩之前保举了个兵部郎中,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不错,正是此人。”

“哈哈,一个在籍的五品小官,能有什么难,文卿兄是敷衍肃某吧?”

“当然不是,在下郑重相托,还望老兄定要上心也。”

肃顺见钟麟说的认真,连忙答应下来,两人又说几句,便匆匆拜别。原来自打太平天国石达开率兵离开天京,左宗棠已经预感与其对决的时刻即将到来,遂叮嘱钟麟布局自己的安排,既然兵行险着,自然先要降低风险,此乃后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