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遇蛮横临危不乱 闻新论一语倾心
湖南李寿蓉、王闿运、龙汝霖、黄锡焘与江西高心夔同称“肃门五君子”,是指肃顺门下此五人非但才华出众,更在肃顺伏诛后依然感怀旧主,从不出言诋毁,与时称“肃门六子”中的曹毓英背叛肃顺,谋取高爵之举截然不同也,今举王闿运回忆当年肃府盛状之诗数句,以观当时情形:
昔寻风云游上京,当前顾盼皆豪英。
五侯七贵遍相识,行歌燕市心纵横。
书接上文,正五品分管佐领哈某带人将谭钟麟打了一顿,命人拖着向北走了一个多时辰,进宣武门,又过了西单牌楼,拐进皮库胡同再向西,从二龙坑往北,穿入打磨厂胡同,沿郑亲王府西墙走了数十丈,来到劈柴胡同,停在个大院子前,钟麟被架着奔走时试探了几步,倒没感觉到重伤,一路也不怎么挣扎,到了这个门口自料定便是哈佐领所说的肃顺府邸了,抬头看门楼上果然挂了个“肃第”,那哈佐领从偏门进去一阵,又出来招了招手,一群人从偏门拥进,过了二门,是一处开阔庭院,只见一位身着白色短衣,体型壮硕,脸盘略长,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正微微喘着将一柄长矛往架子上放,看见一群人进来,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只留下那哈佐领以及架着钟麟的两个,只听那人瓮声道:
“我就是肃顺,听哈佐领说,你们汉人嚣张的很,不但打了我的人,还骂我是无能之辈,说什么见了我也少不得要教训一顿,可有此事?”
钟麟站定双腿,努力挣扎了两下,想甩开身旁二人,只是没有挣脱,肃顺努了下嘴,两人才放开,低头哈腰的站在了哈佐领一旁,钟麟一路早就想好说辞,拼命赌这肃顺不是混不讲理之徒,当下掸了两下衣上尘土,清了清嗓子,抱拳高声道:
“这位大人,府邸如此规模,想必也是王公贵族,值此狄夷犯边,天下大乱之际,不能辅佐圣上,廓清寰宇,以立不世之功,反而放纵手下,任其到处欺凌百姓,莫不是嫌这大好的江山败落的不够快么?在下说一句无能也不算过分吧!”
声音洪亮严正,丝毫不因之前挨打受辱而折损,肃顺嘴角抽搐了两下,显是强压下了怒气,方缓缓道:
“什么欺凌百姓?哈佐领,是你们欺凌百姓在前么?”
哈佐领嗫嚅道:
“冤枉啊我的爷儿,那日奴才兄弟几个见一位妇人独自行走,心道万一落入歹人之手,岂不委屈了,所以就想保护一下,哪有什么欺辱之事?小子,你不要空口污人清白,你只说当日有没有拿话诋毁我们爷就行了,扯什么长的短的?”
“哈哈,这天底下有你们这样保护别人的吗?”
当下把那日情形简要说了一遍,哈佐领几度欲插话,反被肃顺拿眼色制止,钟麟看的真切,料定这肃顺虽然长相有些凶蛮,但也不是糊涂人物,当下说完之后,顺口道:
“在下见大人勤习武艺,必是心有大志,又能容得在下分辨,胸怀不似一般人物,前番手下为虐,定是并不知情,在下也是身有功名之人,之前说话的确冒昧,还请多多包涵,准许全数收回,在下这儿有礼了。”
说毕深深一揖,屈身致歉,却不料肃顺并不搭话,更未回礼,钟麟深躬费力,再加上身饥力疲,瞬间便觉的头上轰鸣,站立不住,踉跄一下,扑倒在地上,旁边哈佐领等人笑出了声,但各瞧一眼肃顺不动声色,连忙闭了口,肃顺瞥一眼钟麟,见他一身是土,挣扎着欲要爬起,便冷冷道:
“既然是本统领的手下欺辱百姓在先,这个事也不全怪你们,但你们汉人见了满人,非但不能礼让,反而动手伤人,是不知道八旗子弟的尊贵么?还是忘了自己的本分?要不是昨天才得升任谕旨,惦念皇恩浩荡,体恤众生,现在就取了你的性命也不为过,来呀,将这个不知尊卑的汉人打上十个板子,记记教训就放了吧!”
哈佐领等三人应了一声,兴冲冲的就要去捉钟麟,钟麟见肃顺忽而如此蛮横,大失所望,一时也顾不得危险,高声叫道:
“我当是圣上知人善用,提拔个辅国之才,却原来不过是颟顸迂腐,夜郎自大,对天下形势一无所知的庸才,枉圣上深望殷殷,却选材不淑也……”
肃顺一向心高气傲,本以为十个板子仅是微惩,钟麟应该感激才是,不料却反而出口不逊,当下也是一怔,再看钟麟,似乎满脸正气,一副慷慨激昂,浑然不顾性命的样子,心道入宫谢恩还未到时辰,自己万不能失控了情绪,听这人说话,倒也不像信口胡说,难不是真的有点能耐,不如听一听他还有什么说辞,没准面圣应对时还能用得上一些新鲜事呢,眼见得外面又进来几个仆役,合力擒起钟麟就往外拖,念下遂道:
“慢些儿,你们先退下伺候吧,本统领须同这人再讲讲道理,免的他不服气。”眼见哈佐领还站在那儿,瞪了一眼道:“你也出去。”
肃顺见庭里人众都已出去,只留下一个摇摇晃晃满身泥土的文士,深吸了口气,走向一把藤椅坐下,叹道:
“你这人倒也真是不识好歹,我是听你说身有功名,说辞尚有几分道理,才不忍重伤你,没想到你反要激怒于我,莫不是有心找打的?”
钟麟见那藤椅不远处有一株琵琶树,就摇晃过去,扶住树干,喘息数口方道:
“这世上哪有不爱惜躯体之人?在下只是听说大人屡屡升迁,猜想必是深得圣上信任,正是建功立业之际,却浑然不顾眼前形势,兀自怀有满汉之分,为天下安危心忧而已。”
“都说书生爱夸大其词,我看你也一样,总是张口天下大势,闭口江山安危的,什么天下大势,不就是长毛作乱吗?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僧亲王不是才平了连镇,那个贼酋林凤祥我见过,也没长什么三头六臂的,等圣上再从容调度一番,金陵的贼酋早晚也要束手就擒。你也不必在本统领面前卖弄口舌,这满汉尊卑之分,那是本朝的规矩,祖宗的家法,岂是因你巧言几句就可改变的,我叫人打你十个板子,不过略施薄惩,你却不知好歹,如今再不能说出什么让本统领心服口服的道理来,少不得还要多打你几十个板子。”
“统领大人也是读了书的,自然知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听大人的说法,当今圣上对平定发逆胸有成竹,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发逆兵起金田,至今已经四年有余,倘真是芥癣之痛,怎会任其肆虐,大人乃是王公显贵,平日高居内府,出入有人清道,自然难知百姓疾苦,更不知各地财政,困顿已久。就说这林凤祥,以千数人孤军深入,被官军数万人围困连镇,不啻釜中游鱼,犹能顽抗将近一年,难道还称得上官军的荣耀么?可蒙古郡王因之荣晋亲王,可见僧亲王在圣上眼里是何等难能可贵?大人只看军情文报,或以为金陵唾手可得,殊不知实情来看,如今两江、湖广数省,发逆攻势正盛,官军疲于应付而已,两年多来,督抚一级就战死殉城者五六员,古往今来,顺利平叛者何曾有此艰难?大人自称圣心眷顾,真的能体味圣上忧心如焚,能懂得朝廷需才孔亟之情乎?”
肃顺本是聪明之人,自小生活在郑亲王府,却喜欢读书骑射,与几位兄弟格格不入,深得父亲钟爱,只可惜生母胡佳氏(小)系旁支庶出,地位低下,无法继承王位,老王爷去世之后,仅考封为三等辅国将军,备受挫折,在道光朝蹉跎多年,咸丰帝登基后,才渐渐有所好转,早年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死灰复燃,只是一时不得法门,当下见钟麟说的有板有眼,不似有假,暗道倘外情真如这人所说,自己倒的确大有施展抱负的空间,但这人所说之事自己从未听说,哪能轻易相信,不由打断道:
“你这人莫要危言耸听,我看圣上平日镇定沉稳,怎会有你说的严重?如果你所说之事都是实情,这么多年,本统领又何以并不知晓?”
钟麟听肃顺语气略带期望,料到必为自己方才的言语所动,当下信心再生,语气更是坚定,索性道:
“敢问大人,平日都有哪些职责,多能掌握哪些消息?”
肃顺思索一下道:
“要说职责,本统领从工部侍郎调了礼部侍郎,只是作为兼职,平日管得的确不多,但要说当今圣上,自打登基以来,就感念本统领劳苦,屡次加恩,常命做銮仪使等职,去年加了御前侍卫后,伺候銮驾,几乎每日都能亲睹天颜,怎么从未觉出圣上忧心?”
“那大人平时对属下严厉否,与旁人又能闲言碎语否?”
“约束严厉尚有不法之事,本统领又怎敢不严?至于闲言碎语,哪有那种功夫。”
“那就是了,大人侍奉圣驾,虽说日日亲睹圣颜,但又能说上几句话呢?天子乃朝廷根本,一举一动皆事关要紧,岂能轻易表露情绪,军国大事,在内除了军机处,谁能真正掌握底细?擅议朝政,引起民心动荡又该何罪?倘若在兵部或者户部,自然也会慢慢知道根底,而工部、礼部相干不多,大人平日又忙于公务,难得空闲,倘若再厌恶闲言碎语,属下们心怀畏惧,乐的清净,平日自不会多说一句,所以对于时情,可能反不如平头百姓所知的多呢,大人如若不信,方才那些人中,随便问问便知。”
肃顺回想自己几年来的情形,的确如此,当下暗暗佩服,心想此人言辞缜密,绝非一般人物,今后倘能为自己所用,说不定大有好处。其实他平时与与王公贵胄厮混,早就对八旗子弟骄奢淫逸、无所事事的恶习深恶痛绝,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都看不大起,只是幼生活于王府之中,自管事至奴婢皆是满人,长大之后交际的也尽是八旗子弟,所受教育更多是如何歧视与驾驭汉人,满汉之别深入骨髓,虽说各种政务也多接触汉人,知道汉人之中多有人才,但总是深怀戒心,方才听这人说囿于满汉之分乃是迂腐,不知时势,难道是说预防汉人已经不是急务了?不如听听他的见解,这才想起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下平和了心境,温言道:
“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以前可曾见过本统领?”
钟麟遂简要介绍了自己,当然隐过左公等事迹,只说身在湖南多年,听得很多消息,此番来京准备会试,之前对肃顺一无所知种种。肃顺听说眼下言谈纯属偶然,戒心渐少,遂问:
“方才谭先生说本统领倘要辅佐圣上,建功立业,不能怀有满汉之分,不知是何见解?”
“以普通人所见,眼下最紧急者乃是发逆、捻匪作乱,其实不然,夷人屡屡窥视我朝,更为棘手也,大人定然知道光二十年的《穿鼻条约》,二十一年葛壮节公、二十二年陈忠慜公先后殉节之事吧?”
“此事不是由耆英定了《江宁条约》而和解了吗?这些年也没听说英夷再有什么举动了。”
“英夷国土远在万里之外,其国情状,谁人能晓?焉知不是他事分心,又或者别有图谋,这些自无从捉摸,但有识之士,听闻其以几条铁船,数千兵勇长驱直入,视我数万防军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无可抗衡,岂能不忧心也?倘以后攻我京师如何,倘以后灭我华夏又如何?就说这发逆作乱,起自什么上帝教,焚观毁寺,不礼孔孟,焉知背后没有夷人图谋?要说满汉之分,本朝入关已二百年,前世旧怨宿恨,能有多少遗留?就算是朱家子孙,恐怕也谈不上什么复辟之志了吧?国家危亡之际,谁还不懂覆巢之下不存完卵之理?是以眼下要想起色,非但急需刚明果敢之人为圣上解忧,更应广选贤良,集九州之力以抗外辱,才能共度劫难,而观乎朝堂之上,能不计满汉之别,量才而用者凡几?俗语有云,得识时务,顺势而起者方为俊杰,大人虽得皇恩眷隆,已有二品之身,但不解时情,于朝政大势又有何补耶?”
肃顺听罢,思考了片刻,深觉有理,对钟麟笼络之心更强,连忙起身,不顾钟麟满身尘土,搀住便往自己方才坐的藤椅上让,钟麟见状忙推辞一番,见旁边还有一张小椅,就主动坐到小椅上,肃顺也不就坐,往钟麟身前抱拳揖了一下道:
“之前肃某不识先生,以为琐屑之事,草草结论,底下人也粗鲁,对先生无礼,万望海涵。今日听先生之语,顿觉耳目一新,想来确如先生所言,肃某虽出身皇族,但心怀志向,苦于无从施展,不知如何为皇上分忧,听先生思虑深远,自有道理,方知肃某之前目光短浅也。”
“哪里哪里,大人之前不明内情,对谭某从轻惩处,已是难能可贵,如今能察纳陋言,不拘囿满汉之别,有意激荡一新,更令谭某刮目相看,眼下内外乱局,急须刚明果敢之人着手,不惧内外险阻,不畏流言蜚语,励精图治,才能早有起色,想必圣上早知大人才能品***深倚重也,大人也要体会圣意,为圣上排忧解难才是。”
一席话甚得心意,肃顺不由顿生豪情,慨然道:
“大丈夫焉能毫无志向?我肃顺虽出身王府,衣食无忧,但自小羡慕古往英雄,不齿游手好闲,庸碌一生,倘真能为皇上分忧,为大清的江山社稷出力,莫说流言险阻,纵是粉身碎骨,肃某也绝无半点畏惧!”
“大人勇壮果然非同一般,如此赤诚之心,皇上定能知晓,他日自当青云直上,成为国家栋梁也。”
此时自后院转出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缓步走到肃顺跟前道:
“六爷,申时已到,是否伺候更衣。”
肃顺点点头,说声:
“就来,”遂对钟麟再次抱拳道:“肃某还要入宫谢恩,就不能再听先生教诲也,今日之事,出于偶然,或是天意,先生如此见识,本是社稷之才,如蒙不弃,今后肃某愿以礼相待,只望先生多多指教也。”
钟麟连忙起身回礼道:
“大人如若看得起谭某,随时恭候。”
当下肃顺要钟麟在肃府更衣进餐再走,钟麟不肯,肃顺见钟麟意决,也不好强留,就问钟麟住处,意欲他日拜访,钟麟考虑自己肩负左公重托,今番与肃顺相识或是歪打正着,因祸得福,但肃顺乃是宗室权贵,朝廷自来忌讳其与地方勾连,左公也早有叮嘱,是以不能惹人注目,遂约定在刚开业的汲雅斋相候,肃顺本不屑到琉璃厂厮混,但钟麟略作解释就已明白,更是佩服钟麟,眼见时候不早,就招呼侍从,哈佐领见统领与钟麟交谈甚久,早就等的心焦,自然一呼即到,却听肃顺道:
“哈佐领,吩咐准备便轿,亲自送这位谭先生到琉璃厂,入宫的事,由富佐领伺候吧。”
这哈佐领以为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才悻悻道:
“这人可是汉人,大统领怎么就放过了,还要派轿子送回去呢?”
肃顺哼了一声,呵斥道:
“汉人怎么了,汉人就不能为我大清所用吗?你们倒是八旗子弟,还不是糊涂不通,什时知道为国出力,我看祖宗的江山早晚要断送在你们这帮混蛋手上。今后再在外惹是生非,招摇撞骗,看我不打折你们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