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文物妙翰林成痴 太妃病皇帝为难
晚清收藏大家潘祖荫对我族文物流传贡献巨多,许多文物经其后人保护以免流离海外,不过其少年即中探花,风华正茂,却痴于金石也成晚清士林一件美谈也,今择潘祖荫和翁同龢《定兴道中七夕》诗数句,以现潘氏不羁风采:
吟痴今始悔时名,绿酒红灯几醉醒。
只恐晓风残月里,催人双鬓渐星星。
话说谭钟麟坐轿子出了宣武门,执意下轿,哈统领巴不得早点交差,钟麟忍着饥饿,先回了汲雅斋,客早散尽,郑庆庄正与店伙交代事情,见钟麟一身是土的进来,忙迎上去,搀到内堂,亲自打了水,挑了套自己的衣装,又去准备吃的,钟麟洗罢,换了衣服,狼吞虎咽了一餐,才觉缓过气来,约略将一天遭遇叙说,笑称也受一下庆庄两月之前磨砺,并交代今后每天申酉二时就在内堂读书,后院还有几间房,庆庄劝钟麟干脆搬来住,钟麟考虑今后行事稳妥,不能轻易暴露身份,坚持还回湖广会馆,之后每日傍晚时分,钟麟便到汲雅斋读书约一个时辰,再与庆庄及伙计们一起就餐,说一会儿话,天黑才回住处,钟麟自早叮嘱留意肃顺或许来访等事。
天气渐热,端午与夏至皆已过去,汲雅斋的生意不冷不热,钟麟日日等候,也没见肃顺来访,只好平心静气读书,左公回信已至,介绍了湘鄂赣种种战守情形,并鼓励钟麟大胆经营,谈及时政人物,多用化名,以防被人私拆,种种繁简不必细表,却说这天傍晚,钟麟正在读书,却听得外面有人吵嚷,屏息静听,只听一人道:
“咱们是生意人,不可能总为您压着本钱不是?您老早就说要这对鼻烟壶,咱们就不计利润,只收您本钱两千两,可是给您留了快三个月了,您还是没有钱,这好物件大家都晓得,有客人已经出到两千三百两了,可没您的话儿,咱不敢应呀您说是不?所以呀,您老今天也在,咱干脆说明白了,要么您今天就把东西买走,要么我们挡上合适的主就卖了,您看这不算不讲理吧!”
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急声道:
“这不是最近手头总是紧嘛,要不然东西我还不早就取回去了,能留在您这儿遭罪?我是您店里的老主顾,这些年花的银子不下万两了,您还信不过吗?这对鼻烟壶是押了定金的,您行行好,无论如何,再给留一个月,下个月,下个月一定与您清账,我堂堂一个翰林院编修,又不是泼皮无赖,这点情分总还是有的吧?”
“您老上个月就是这么说的,您是给咱留了定金,可就留了一百两,咱们资金也要周转不是,得喽,今个儿就把您老的定金如数奉还,这样,您老要是哪天手头宽裕了,没准这东西还给您留着呢,再说这奇珍异宝,都是有个缘分的,咱们生意人是不能不讲情分,可是只讲情分,还怎么活呀?莫说您是翰林老爷,就是王公贵族,也总得给小的们活路不是?”
“您老再行行好,这儿还有一百两银票,也交给您做定金怎么样?您再通融通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筹钱呗。”
“您这一百两一百两的给,小的们真的等不起,还是咱把您老原先押这儿的一百两奉还的好,咱们都是敞亮人,您看围了这许多人,总不能让人瞧笑话儿不是?您老就行行好,不要耽搁小店的生意好不好。”
钟麟听得好奇,走出前堂,却见两个店伙也扒在门边看,郑庆庄早跑到人群中围观了,钟麟早就料到是德宝斋的掌柜与客人在争执,此时只见一群人围在哪儿议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华装文士沮丧的立在那儿,掌柜的将一张银票硬塞到他手中,然后转身回了店,这年轻人立了片刻,几次欲再说话却没说出什么,只好悻悻的走了,经过店门时看清这人一脸伤心,如丧考妣一般,暗道如此年轻,已居翰林院编修,定是才华横溢,竟然为古玩如此成痴。不久围观人群便也渐渐散去,庆庄回到店来,见钟麟一脸好奇,笑着陪进内堂,不等钟麟开口,先感叹道:
“不愧是吴县潘家的子弟,痴迷收藏已入膏肓也,哈哈,这德宝斋的李掌柜真是受不了了,才这样说话。”
“吴县潘家,可是去年过世的潘文恭公的子孙?潘家乃世家豪族,手头怎会缺钱呢?”
“文兄不识此人?此乃潘文恭公之孙潘伯寅祖荫是也,二十四岁高中探花,才华气度那是不用说的,只是爱物成痴,尤好金石彝器,鉴别功底不逊行家,一有银子就索购珍品,买了之后收藏起来,又不去转手牟利,这就是有多少银子也不够他花呀,估计他家里人也是知道此点,自然不能由他尽情开支,所以才有这般情形。”
“古玩这个行当可真是花钱如流水,那对鼻烟壶真的值两千两那么多?”
“这对鼻烟壶,乃乾隆朝御制珐琅彩的,据载就造了这么一对,后来赏给了和珅,之后不知如何流落出来,德宝斋如果按市价收下,至少也得一千五六百两吧,转手两千两也不是很过分。”
“静兄,咱们账上还有闲钱吗?”
“文兄何以此问?莫非是要转手这对宝贝?咱们店开业才半个月,利润盈余不多,先前文兄留的银子倒还有三四千两,不过这文物在同行间转手,利润是不大的,比如这对鼻烟壶,就算咱们不用出两千两,也就能低个一二百两,没有多少利润的。”
“哈哈,静兄误会了,谭某想要此物,当然不是为了赚钱。”
郑庆庄吸了口气道:
“莫非文兄也染上了收藏之瘾?”
钟麟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方道:
“非也,非也,谭某是见方才这位潘公子如此痴迷,率真之情尤为感动,甚是不忍,倘若这东西真被别人买走,还不知要如何伤心,咱们店先拿下来,哪怕分文不赚,乃至赔钱,将来成全了这潘公子,也能得些名声,何况,谭某早就与静兄说过,开这家店的目的可不仅仅赚钱一项也。”
这郑庆庄思考了片刻,点头道:
“既然文兄已经决定,那郑某自然照办,可是这物件怎么交给潘公子呢?”
“这有何难,你只要跟德宝斋掌柜说可以透露物件去向,那潘公子定然能寻了来,静兄守株待兔即可也。”
郑庆庄果然进房取了银票,直奔德宝斋而去,不多时,就捧了一个盒子回来,钟麟疑惑道:
“竟是如此顺利?”
“李掌柜早被这潘公子缠磨的够呛,巴不得早把这麻烦甩出去,一听郑某说可以告诉潘公子物件来到咱们手中,更好交代,就爽快的少收了二百两,这不,已经到手了,文兄觉得该怎么处理?”
“就放在内堂吧,如果哪天潘公子寻来,还以两千两给他,甚至可以先把东西给他,让他以后有钱了再慢慢给。”
“这——潘公子虽然年轻,可毕竟仅是翰林院编修,七品而已,眼前恐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看如此痴迷金石古玩,颇有玩物丧志之嫌,将来未必能居高位,文兄值得下如此大代价耶?”
“多一条路总是好的,再说这潘公子乃豪门世家子弟,断然不会欠钱不还,仅是早晚功夫,账上银子又不是急须,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大的代价。”
“那到时是文兄亲自交给潘公子还是?”
“不用,你只要说东家成全他便了,并无他意,如果他谈什么回报,就尽力推脱,倘果然真诚,就说将来如有借重之处,自会叙起此事,愚弟的身份,静兄还是千万不能轻易暴露,外堂两位店伙,也请静兄千万叮嘱为要。”
两人又讨论了几句,几天之后,潘祖荫果然寻到店内,这次带了五百两,庆庄一切按照钟麟吩咐行事,潘祖荫果然喜出望外,千恩万谢,高兴的拿了宝贝回去把玩,之后总用了近一年的时间,竟真的还清了银子,不过,随着汲雅斋的壮大,店内古玩档次渐渐升高,总能遇上潘祖荫喜欢的东西,大多以先物后钱的方式成交,等到咸丰九年时,潘祖荫反欠了汲雅斋三四千两银子,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月过去,节时已入中伏,天气酷热难当,钟麟觉得肃顺定是早忘了之前约定,也就不再抱有希望,只是傍晚自后门入汲雅斋读书之事已成习惯,也就没有刻意改变,却说这天才坐下不久,钟麟正左手执了《孟子》,右手摇着蒲扇苦读,就听外面有人低声交谈,不一会,脚步渐近,郑庆庄掀开门帘,道一声请,钟麟一看来人,正是肃顺,当下忙起身迎接,肃顺看见钟麟,大踏步上前,抱拳礼道:
“肃某最近公务缠身,许久没来拜访,还望先生见谅。”
钟麟见肃顺客气如此,浑然忘了之前四五十天苦等的怨气,自然又要客套几句方才坐下,郑庆庄亲自托了凉茶进来,钟麟问道:
“大人是自己一人来的?”
“那倒不是,不过进了琉璃厂我就打发他们自己逛去了,这帮混蛋,巴不得清闲呢,最近的确事情太多,有孝慎成皇后、孝恭仁皇后的忌辰,还有夏至祭地芳泽,万寿节祭太庙、诸陵,丽嫔生下了大公主,晋封丽妃,皇贵太妃又逢慈寿,哎呀,过去侍奉銮驾甚觉荣耀,自打与先生一席话后,怎么觉得好生噜苏!今天才能得点空闲,又有疑惑请教,是以来此也。”
“大人有什疑惑,谭某若能效力,自当言无不尽。”
肃顺张了张口,又摇了摇头,拭了把汗,抬手将钟麟方才用的蒲扇拿过摇了几下,方道:
“唉,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爱咬文嚼字,肃某本也读了不少书的,可是调不出个文词了,觉得别扭,还是觉得用大白话说才好。”
钟麟微微一笑道:
“难为大人,尽管用白话说好了。”
“好,你也别大人大人的,我也别先生先生了,肃某字雨亭,你的字是文卿来着对吧?”见钟麟微笑点头,接着道:“自打上次文卿兄走后,我就想你说的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之前皇上偶尔也问些琐碎的事,我见皇上貌似随口问问,就随便应付了事,现在皇上再问,我都考虑考虑,果然发现皇上还是有很多苦恼的,我用心回答了几个,皇上果然很是高兴,还不断夸我,这都是文卿兄指点的功劳,我就在心里谢了文卿兄几回了,心想今后你要是不嫌弃我肃顺粗俗,我一定要与你称兄道弟,时时请教。”
“哈哈,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雨亭兄,常言说当局者迷,在下不过是旁观者,随便说说而已。”
“非也非也,文卿兄与我初次相识,就能切中要害,把我的问题分析透彻,绝不是一般功力,所以这次皇上又有问题问我,我是没敢回答,想要听听文卿兄的意见再说。”
“对了,雨亭兄是有什么疑惑来着?”
“唉,这问题说来就长啦,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当年先皇在时,对皇上的额娘,也就是孝全成皇后那是恩宠有加,刚进宫两年,还没有生育就封了全妃,后来生了皇上,就更是不得了了,道光十三年孝慎成皇后薨,就册立为皇后,只可惜没享几年福。当时皇上才十岁,比六阿哥,也就是如今的恭亲王大两岁,先皇觉得可怜,就将皇上交给恭亲王的生母静皇贵妃抚养,也就是如今的皇贵太妃。”
肃顺说完喝了口水,看着钟麟摇起蒲扇来,钟麟道:
“这事愚弟道光年间就已耳闻,怎么?”
“唉,这皇贵太妃侍奉先皇二十几年,出身也不差,又为先皇生了三子一女,虽说只有恭亲王健在,但也算劳苦功高,本以为先皇就会晋封为皇后,谁知自打孝全皇后之后,先皇竟不再立后,皇上登基,实指望凭借养育之恩,或许立为皇太后,皇上不觉登基已有五年,如今皇贵太妃虽如太后般颐养于万春园,皇上也如太后般侍奉,经常过去问安,可毕竟还只是皇贵太妃,就落下了心病。”
“那皇上问的是什么事呢?”
“皇上苦恼于皇贵太妃既不是前朝皇后,又不是生母,若尊为太后,历朝没有先例,如果不尊太后,又无以报养育之恩,所以觉得无论如何作为,都有不孝之嫌。”
钟麟想了一下,道:
“事出有因,先例也无须过于拘谨,以在下看来,皇上恐怕还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
肃顺停了蒲扇,瞪大眼睛道:
“文卿兄果然料事如神,本来我也是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放以前就劝皇上尊一声皇太后,不就皆大欢喜了?可自打对诸事上心以来,我就不敢再鲁莽,这一想之下,就发现了皇上的难处,反不知如何回话了。”
“皇上有什么难处?”
“唉,还不是因为恭亲王的事,皇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有传言说皇上虽是嫡长子,但文武韬略不如恭亲王,如果生母一旦立为皇后,则恭亲王必得大统,皇上想必也早就听说了,是以先皇不立皇后,要么因为先皇深爱孝全皇后,不愿移情,要么就是看重皇上敦厚,不愿易储,这恭亲王聪明是聪明,但锋芒毕露,面相精明,反让人有一种不牢靠的感觉,是以这立后一事,基本关系到皇上在先皇心中的地位。如今皇上早已登基,必然也能感觉到恭亲王的威胁,但先皇遗诏中已破例将六阿哥封为恭亲王,皇上只能照命,又因了皇贵太妃的缘故,如今的恭亲王,除了亲王身份,还任军机大臣、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管理三库事务等要职,可以说于军国大事无不参与,也怪不得皇上不省心。如今恭亲王执意要为生母请尊皇太后,你想皇上能痛快嘛?可这事是他们哥俩的事,旁人谁能插嘴,想到这些我终于还是没敢说话,但是看皇上忧心,做臣子的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钟麟点头道:
“雨亭兄说的是,从皇上的立场想,的确左右为难,不过这种事情又不急在一时,老兄何不先劝皇上拖一拖。”
“唉,如果能拖得了,那就不会如此心烦了,前些时候先是皇贵太妃身体不适,皇上至纯至孝,自是每天必去问安,听宫女太监们私下议论,有天皇上到后,没有提前惊动皇贵太妃,皇贵太妃醒来后误以为是恭亲王,就让恭亲王快走,说皇上性情古怪,难以捉摸,别惹皇上疑心,当然,谁也不知道皇贵太妃是不是故意说给皇上听的。但皇上听了之后很是伤心,哭着叫了声额娘,知道这个事已经很难拖了,所以才会日夜纠结着。”
“雨亭兄是怕皇上还会再问起,是以想听谭某意见?”
“正是如此。”
“要说这恭亲王之才能,民间早有耳闻,不过如此不知进退,未必是好事也,如今皇上将皇贵太妃视为生母,自然无虞,只是将来一旦凤驭上宾,恭亲王恐怕要受挫折也。”
“文卿兄的意思是,将来皇上会收拾他?”
“所以,眼下皇上最忧心的事情应该是皇贵太妃的病情,如若仅是微恙,此事最好还是拖延,如果已入膏肓,那封典之事并不紧要,皇上大可做个顺水人情,如今恭亲王逼的急,也分这两种情况,如果是后者,也算一片孝心,将来皇上就算弃之不用,也不会过于难为他,如果是前者,则有不轨之嫌,将来与皇上的兄弟之情恐难完备也。”
“还是文卿兄看的透彻,肃某明白了,眼下最应关注的,乃是太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