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谭钟麟受托入京 朱教玉仗义出手
长沙李寿蓉就读城南书院陈本钦门下时,因慕魏源、何绍基、邹汉勋之并称“湘中三杰”,乃与同门王闿运、龙汝霖、邓辅纶、邓辅绎自号“湘中五子”,几人忧心百姓疾苦,痛恨官僚无能,每每语出惊人,今择李寿蓉咸丰初年所作《避官兵》数句,以观当时百姓之苦也:
颓云黯黯风凄凄,官军逐贼湘江西。
潮勇捷勇兵亦贼,所至村落无犬鸡。
书中单表咸丰四年十月初,谭钟麟遵左宗棠所托,离开长沙,回茶陵与家人相守,几年来聚少离多,钟麟自有愧疚之心,所幸母亲身体素来康健,妻子更是通情达理,深知丈夫之志,颜氏还有丫鬟的俏皮,宝箴读书也能有模有样,家中满是欢声笑语,只是钟麟虽乐在其中,但也知自己即将赴京,将来更难团聚,有时就暗暗忧心,母亲最懂儿子,问出了心事,知道缘由后一家人更是珍惜,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眼看离年关还近两月,钟麟惦念时情,虽然左公没有催促,但是欲要待到次年,毕竟无法出力,端是难以心安,妻子看出端倪,就同母亲相商,劝说钟麟早日动身。
十一月初六,钟麟含泪拜别母亲,嘱咐了妻妾与爱子,起身往长沙而来,路经虎踞镇自也顺路看望兄弟几家,又在凤栖观耽搁了两天,到达长沙后也只留了三日,左公自少不得细细叮嘱,骆秉章亲设私宴饯行,钟麟将一摞银票贴身藏好,着人将行李搬至码头,乘船往湖北而去,当时武昌新复,一路顺流而下,也算顺畅,钟麟在舟上遇见同样进京的李寿蓉,这李寿蓉字椷叔,号篁仙,咸丰元年恩科中举,小钟麟三岁,此番也是准备会试京城,恰可作伴,自然亲近起来。两人商量,河南一带捻军、太平军与官军正在混战,安全起见,须绕道秦、晋,遂在武昌换舟,沿汉江而上,在光化(今老河口市)又买舟沿丹江而上,从商南弃舟,各雇了一个脚夫,入武关时已是腊月上旬,所幸秦岭当年积雪不多,商路还算畅通,自蓝田进入西安府,两人也不耽搁,换了脚夫,再从渭南入同州府,一路向北,经蒲城、澄城、颌阳到达韩城时,已到小年,脚夫不肯再走,河水结冰,行不得船,又雇不到新的脚夫,两人便在韩城住下,等待来年再走,所幸这韩城乃是司马迁故里,太史公墓祠甚是雄伟,文庙与党家村古柏碑雕也属可观,两人乐的悠然拜访,打发时间,盘桓流连于司马道上,共同感慨古人气节。爆竹声中钟麟不由想起当年在耀州寺沟堡度岁情形,两地相距并不甚远,温家兄弟算起来最小者也有二十余岁,只可惜十几年来毫无音信。
咸丰五年初,谭、李二人雇好脚夫,自韩城龙门渡过黄河,进入山西绛州,两位脚夫得知主顾乃是进京赶考,都称过了龙门乃是吉兆,两人自少不得略作打赏,闲话少表,几人走了半月,才到太原,盘桓两日,更换了脚夫,再自平定州进入直隶正定府,一路上听得纷纷议论蒙古郡王已平定河北太平军的消息,有称头领林凤祥已囚至北京待审,钟麟也未过于在意,二月中旬行至保定府,距离京城只剩两三天脚程,两人也就放松下来,这保定府乃是直隶省会,又离京城颇近,李寿蓉有心游历几日,钟麟之前在此多有盘桓,不欲耽搁,二人遂拣分行礼,约好京城再聚,钟麟雇了脚夫,便往京城而来,却说才走了半日,午时在道边休息时,只见一匹快马从道上驰过又折回,定睛看时,竟是朱教玉,钟麟忙起身招呼,两人久别重逢,甚是惊喜,各略述了别后情景,钟麟说明自己来京准备会试,两人因有外人在旁,各有保留,教玉见钟麟行李不多,索性搬到马背上,将脚夫打发了,两人牵马步行,往京城方向而去,直走至人稀处,钟麟才低声问道:
“方才见勉兄打马甚疾,想是有急务在身,何以又执意与愚弟同行耶?”
“唉,其实事已不急也,只因教玉心存侥幸,又本无它事,行路自然快些。”
“勉兄似有难言之隐。”
“也没什么,说与文兄自然无妨,文兄可记得教玉当初自太平军中逃出之情形乎?”
见钟麟点头,教玉接着道:
“当时是石达开助我逃脱,而为愚弟送信者,则是林凤祥,彼时林凤祥只是领二十五人的司马,没想到一路立功,没一年就升到了天官丞相,带军北征,去年四月即被困连镇,愚弟在藤县玄武观随师叔习武,离的较近,能听些消息,上月底就听说已经渐渐不支,因念当年的救命之恩,就打算救其一命,匆匆赶往连镇,才打听到林凤祥早在上月十九就兵败被俘,押送京城,已不可能相救,就想于其死前拜别一番,前日却听到消息,林凤祥写下供词后不愿变节,已受磔刑而死,方才遇到文兄,才想到匆忙赴京已是无益,唉,受人恩情,却已无从相报,人生之悲凉事也。”
“勉兄还需节哀,这林凤祥在天有灵,当能体谅勉兄一番苦心矣。”
“文兄不必担心,这几年愚弟随师父、师叔修行,于这些事情多已看开,对了,会试还在明年,文兄怎得早早来耶?”
钟麟遂将左公之嘱托大略叙述,两人自又对左公虑事周妥感慨一番,教玉见既已到了京城附近,就打算好歹走一遭,一来可以确切打听林凤祥之消息,二来也可与钟麟结伴相处,多少见见先祖曾统治过的京城。两人闲话不必多表,是夜留宿客栈,次日赶了一天路,第三天上已过了涿州、良乡,距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路,两人为了聊的方便,反避了人群络绎的官道,专挑些乡村便道边走边聊,自然少不得议论民间疾苦,官吏昏庸。
却说正在一段荒凉之处感慨间,却听见远处有呼喊之声,定睛望去,只见一群人正在追赶一个人,被追赶者好像抱了什么东西,踉踉跄跄的拼命跑着,追赶的人倒像不急,再跑两步,看出来被追赶的是一名女子,裹了小脚,自然跑不快,更眼见的离一处断塬已是不远,数十丈的落差无异于绝路,后面七八个男人的叫嚣声都已听清,教玉看的不由火起,将马缰递给钟麟,向那群人奔去,钟麟顾不得再看,忙牵马往前赶上,只见教玉身轻如燕,不到半刻已赶上人群,呵斥了几声便动起手来,等到钟麟来到跟前,只听得一片惨叫,那群人已是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只听一人犹在嘴硬:
“爷们是镶白旗肃顺统领手下的分管佐领,这种闲事你们也管得了的吗?”
教玉也不搭话,往臀上就是一脚,只听那人杀猪一般的惨叫起来,凄厉之中还放肆道:
“是那个道上的朋友,敢不敢报上名来!”
教玉又是一脚下去,那人就只顾求饶了,钟麟见那人外强中干,不由的好笑,再看那被追女子,已瑟缩成一团,一个襁褓落在旁边,里面包了个一岁多的孩子,那孩子也是奇怪,只瞪了乌溜溜的眼睛,却不哭一声,钟麟看的怜爱,忙将襁褓抱了起来,轻轻掸着上面的尘土,只听得方才挨揍那人仍在讨饶:
“好汉你就饶过小的们一回吧,小的们瞎了狗眼,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们以后见了好汉一定绕着走。”
钟麟听这人讨饶起来都如此顺口,料定是流氓行径惯了,只是此处离京城很近,难保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鹰犬,便欲打发了事,乃出口训斥道:
“听你说起来,这分管佐领也是堂堂五品武官了,怎的忒不学好?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欺负孤儿寡母的,倘若传出去,岂不连累你们的什么大统领也要被骂做无能之辈呢?”
旁边一个随从躺在地上兀自嚷道:
“什么大统领?方才我们佐领说的是满洲八旗中的镶白旗署护军统领肃顺,郑亲王的儿子,那可是皇上跟前……”
那头目连忙叱道:
“住嘴!”又撑起身子对着钟麟拱手道:“这位大人,不要听那个狗奴才瞎说,刚才您教训的是,是小的们不对,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钟麟见这人如此低声下气,倒也很难再怒,又见教玉兀自带有怒气,害怕再有冲突,便道:
“这对母子你等认识吗,是否定要带走?”
“没有没有,小的们本不认识她。”
“那还不赶紧走,想再挨几脚吗?”
“不敢不敢……”
一群七个人嘟嘟囔囔的起身,就往京城方向逃去,那头领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钟麟:
“这位爷好心放过小的们,不知能否相告姓名,来日也可报答一二。”
钟麟暗道,这领头的真是刁钻,如今相告了姓名,将来倒可以挟私报复了,正思筹如何回答间,只见朱教玉抬腿就往这人方向过来,那人哪敢再问,连忙逃之夭夭。说话间那妇人已从瑟缩中展开,钟麟仔细打量,只见这妇人穿着虽是朴素,但容貌的确姣好,难怪遭遇袭扰,遂温言问询,方知此人姓黄,丈夫姓李,乃是涿州人士,经营小本生意,还算顺畅,但年后到京城进货,不知为何得罪了官家,就被扣下来,写信要五十两纹银赎买方能放人,信写到家里,同族再无青壮,只好亲自带了不到两岁的儿子,带银来京赎人,走了快两天,却遇上了这帮人,有意调戏,才奔逃到这儿,忙乱中连包袱也丢了,银子自然也难寻得,已不知如何是好,钟麟和教玉一路本就感慨民生多艰,此刻自更连连悲叹,钟麟暗筹自己包袱里还有三锭二十两的银子,足够李黄氏赎人及回家之需,至于自己,囊中尚有不少碎银,而且既已到了京城,就可以兑换银票,何况还有教玉等朋友,遂打定主意相助这一家人,正打算说话间,却听李黄氏忽然一声惊叫道:
“不好,奴家方才光顾了害怕,忘了之前还有一位好人出手相救,却被那群坏人打的不轻,现在也不知怎样,伤的重或不重?”
“却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
“是一位穿青袍的书生,就在方才逃来的方向,有四五里地吧。”
钟麟忙向教玉道:
“勉兄,愚弟包袱里还有些银子,就拜托你护这位大嫂去寻他丈夫,我先去寻这位义士,于此乱世,能行侠仗义者,皆难能可贵也,莫要伤到了身体才好。”
“也好,既然遇到了这对母子,自然不能不管,这边放心,只是到了京城,如何再聚?”
“就到湖广会馆即可。”
钟麟正准备将孩子交还给李黄氏,好解包袱,却见那孩子紧紧抓住钟麟衣上的一块环佩,不肯松手,李黄氏正要呵责,钟麟爽快道:
“算了,这块玉本是偶然得道人相赠,既然此子有这等缘分,就送给他吧。”
遂解下玉佩,再看一眼孩子手外刚好露出的左公相赠的“瑞云绕栋”四字,叹了一口气,将包袱中的银子尽数用布包好,交给教玉,两人拜别不表,单说钟麟朝方才李黄氏逃来的方向奔去,一口气足走了五六里,却不曾见得受伤的青袍书生,不觉有些怅然,遂又折回二三里地,道旁仍是不见有人,暗道或许此人伤的不重,早已离开附近,那也不必担心了,只是暗叹无缘相识,否则定能多交一位好友。钟麟方才一通急奔,呼吸已甚急促,索性在路边坐下来休息,安静中却仿佛听到一阵哭声,仔细再听,声音并不太远,连忙站到高处查看,才发现半里之外的断塬边上,果有一人身穿青袍,爬在地上哭喊,仿佛还在往塬边靠近,钟麟忙叫一声不好,往那人冲去,边跑边喊:
“仁兄请留步,仁兄留步……”
直奔到近前,那人的脑袋已经伸出塬边,此处离小路有五十余丈,那人竟是一路爬来,痕迹犹在,想是腿受了伤,钟麟一边责怪自己粗心,一边抢上一步,拉住了那人的手道:
“仁兄万万不可自寻短见。”
只见那人的手上已是血肉模糊,回头来看,鼻涕、眼泪、血渍以及泥土糊了满脸,已然辩不出样貌,但是钟麟料定此人定是自己寻觅之人,因此,不管那人如何哭喊,还是将其拖了回来,离开塬边足有十尺后才放手,叹道:
“仁兄看来也是读书之人,必然熟读孟子,怎能不知眼前困苦多是磨炼,或是天将降大任于仁兄也?何苦非要自寻短见,徒留伤悲矣?”
那人显是精疲力尽,兀自喘了一会儿,才沙哑道:
“多谢这位仁兄好意,郑某对人世的确已经再无留恋,活在世上也不过废人一个,白白受苦,还请仁兄高抬贵手,放郑某解脱矣!”
钟麟闻言知道这位姓郑的书生定然身世坎坷,否则不会如此绝望,但如此绝望之下犹能对落难母女伸出援手,岂不更是可贵,遂打定主意,不由分说便将这人驮到背上,沿小路往人烟处行去,所幸该处离官道已经不远,京城附近本就繁华,钟麟背着那人艰难走了四五里路,便遇到一处客栈,安置下来,要水给他洗了脸,却见脸像果然一番正气,路上断续间已经知道此人名叫郑庆庄,此时慢慢询问,才知他字敬甫,号静轩,浙江秀水人士,得中咸丰元年恩科乡试,来京会试,已是两度败北,癸丑科落榜尚在郁闷中,却得信知家里被当地悍匪肿瘪嘴勒索,爱妻程氏及幼子皆投井殒身,自己回家料理完丧事,只剩孤家寡人一个,又没有特长,无从营生,只好变卖了家产,打算来京城谋业,去年在永定门外开了个小文玩店,却不曾想缺乏银两周转,没一年倒闭了事,度完年关,已是身无分文,靠朋友接济勉强度日,这次应乡友之约去保定谋事,却又不成,返回的路上遇到恶奴欺人,放平时也不敢多事,这次不知为何,竟忽然想起了亡妻与儿子,当日受辱情形似在眼前,激动之下就冲突起来,可是自己一介书生,怎么敌得过七名恶人,两条腿都被打伤,可能已伤及了骨头,站立不住,一时悲从心来,索性打算一死了事,不想却为钟麟相救。
钟麟听完自是一番感慨,却在此时才将李黄氏母女已得教玉相救之事说出,而自己是专程寻觅而来,郑庆庄才略略安心下来,又感叹一番,两人叙了年庚,知道郑庆庄大钟麟两岁,不觉就熟络起来,仿佛多年的旧友一般。钟麟见郑庆庄情绪安稳下来,应该不会再有短见之心,才去请了医生来,医生诊过之后,说是硬伤,骨头无甚大碍,静养些时日,消肿即好,又开了几味药,钟麟买回托店家煮了服用,一夜无要紧之话,次日,钟麟惦念与教玉的约定,打听到此处离京城不过半天脚程,遂将所剩碎银全数交与店家,算下来足够一人吃住一月,并托了店家煎药饮食等事,便向郑庆庄告辞,钟麟害怕其再寻短见,遂约好待其身体一旦康复,即去湖广会馆寻觅,还有要事相托,见其郑重答应才放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