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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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曾国藩七日巡抚 左宗棠两玉结心

左宗棠与曾国藩的关系,历来是晚清史学的一大热点,二人忽而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忽而恶语相向,相互攻讦,有人赞左宗棠性烈如火,嫉恶如仇,有人污左宗棠忘恩负义,小鸡肚肠,也有人说二人政见相左,并无私怨。左宗棠素来但出恶声,并不解释,直至曾公谢世,诸人皆曰左公恐拍手称快,不想左宗棠却派人送来一副挽联,读者诸君试思之: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单说谭钟麟一线,自咸丰四年七月曾国藩大营从长沙开拔,左宗棠本以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整顿一省吏治,富民安邦,实现之前所谋的厘税治饷等构思,谁知先是广西平乐府义民揭竿而起,进入桂林,直冲至灌阳、全州二县,欲入湖南,署永州知府黄文琛告急;继而广东韶州府也是烽烟四起,临界之郴桂二州频受扰乱。八月初二却收到军机大臣字寄,江西巡抚陈启迈告急,上谕骆秉章选派三四千人援赣,八月十七再收到军机大臣字寄曰,上谕着骆秉章抽调兵丁一千赴广东听两广总督叶名琛调遣助剿。骆秉章与在省大员均哭笑不得,前有邓绍良、瞿腾龙率军赴江南、江北大营,后有江忠濬、刘长佑楚勇精锐尚在皖中围攻庐州,江忠淑征剿湖北通城,曾国藩率湘勇刚刚启程东下,合省武员上至一品提督,下至九品外委把总,精锐尽出,藩库一空,如今湘南动乱,自保尚且不及,哪里还有力量出援邻省?幸得左公运筹帷幄,先后拟折详奏不必出援江西及难以绕赴广东省城等事,再从容布置攻防,派出王錱率老湘营驰赴湘桂交界之江华、永明一带镇守,令李辅朝所带楚勇九百向郴桂一带调集,恰好新补常德府知府王褒生在湘南练勇一千六百名,即以王褒生为主将,防守南界,又令江忠济新募楚勇一千赴援。一时文檄札令络绎不绝,钟麟眼见左公昼夜忙碌,心力憔悴,体气远不如在白水洞时情形,往往身带病痛却对外示以镇定,内心担忧,却无力相助,不过帮郭崑焘抄抄文报而已,所幸自骆秉章以下省内文武大员,均知当下惟有左公能力挽狂澜,宽度危厄,是以往往俯首听命,尽力协助,不敢多有微词,省却不少麻烦,以致左公渐渐辖控全省,数年后外间有称其为左都御史者,原来骆秉章巡抚职上有右副都御使之衔,左公又恰姓左,用以暗讽湖南实为左公主政也。

后话不表,且说咸丰四年十月初,这天午后左公终于稍有闲暇,就邀钟麟去游岳麓山,天已渐冷,红枫叶尽,山上鲜有游人,两人边走边聊,所说多是湖南时情,闲言不表,只听钟麟道:

“侠兄虽是明爽,奈何并未亲历战阵,此次坐镇南界,未知可有疏虞耶?”

“此事无须过忧,侠兄固是文员,但已实补知府,品衔足以震慑,又有李辅朝、周金成协助,当不会有失,再说通省武职除了久患足疾的镇筸总兵文安外,全部越级署、护,也是乏兵可调,如今可依之将,惟有王璞山与江家兄弟,别也无可奈何矣。”

“罗山门下,好手如云,季兄当时应当多留几员也。”

“唉,愚兄何尝不想,可倾尽湖南全力,都未必能与发逆一争,如今曾侍郎收复武昌,看似占了上风,但湘勇自上而下已尽显骄躁,须知兵事属阴,以收敛闭塞为义;战阵尚气,以磅礴郁积为义。屡胜之后,视事多以轻浮,将来未必没有挫折,所幸罗山门下,义理兵略皆优,实是将来军兴之倚仗,如能尽数脱颖,则即便战事不利,也不至根基全失也。”

“季兄之意,塔军门亦不可靠也?”

“也并非不可靠,虽说塔老三之前已显满人劣习,不能尽如愚兄所期,但其忠勇尚算可嘉,惟其读书太少,不习义理,更难探及经世济用之境,带兵冲杀战阵尚可,但不能倚之后续图强也,李辅朝、周凤山、鲍超诸辈,均与塔老三有相似之处,目前可期者,还是罗山门下,即便王璞山难入曾公法眼,也令人放心的多。”

“季兄所谓鲍超者,可是谣传曾侍郎幕僚指摘季兄瓜葛之人?”

“正是此人,当时鲍超仅一哨官,因顶撞营官而论斩,推缚之间毫无惧色,愚兄恰巧遇上,见其朴实,遂在曾侍郎面前保下,当时戏语他日知报乎?为曾侍郎幕下几人不喜,以为愚兄欲离间之,此等事情,吾素来不屑解释,难为文卿留心也。”

“愚弟只是为季兄不平,倘使季兄存有私心,曾侍郎岂能出现如此大好局面?只可惜明知谣言荒唐,却又不便辩明,想季兄倾尽心力,从不计较名利,却反遭污言秽语,唯恐季兄伤心也。”

左公长叹了一口气,二人一时沉默了下来,才发觉已将岳麓山粗粗转了一圈,左公曾在岳麓书院教读,此时却远远绕开,想是不愿打扰熟人,两人踱到爱晚亭边,这座久经风霜,复历战火的旧亭已是尽显沧桑,左公忽而笑道:

“文卿且看这爱晚亭,是不是有点像眼下之大清,或者当前之华夏?”

“季兄是说其老旧腐朽邪?”

“哈哈,老旧是老旧了些,就算是摇摇欲坠,也是不失风骨矣,何况总有一日,会有人粉刷一新,或者重起一座,待那时或许我华夏已可洗刷大辱也。”

“季兄之语可有深意?”

左公怔了一下,又笑道:

“没有什么深意,就是忽然感慨一下,唉,最近着实有些落落,想是心力钝迟,困倦不已,不像从前也。”

“湖南诸事棘手,全仗季兄赞画,季兄还要保重身体,只可惜愚弟才劣,不能稍替季兄分担也。”

“唉,此事与贤弟无关,其实愚兄最忧心者,并非省内之事,眼下虽说艰难,但我三湘士风质厚,人才荟萃,如今又能通力协作,局面当会慢慢好转,反倒省外,才是费心着力却又无所施展之处也。”

“季兄不妨明言。”

“此事也惟有文卿可以一吐为快,愚兄之前谋划,湖北巡抚出缺,曾侍郎收复省垣,必授巡抚,凭借湘勇战力,短时间内即可安顿一省,使两湖连为一气,相互照应,发逆无可窥视,必倾力经营江西,则胡润之当可率大军赴援,将来无论战胜之后是否出任巡抚,也能有力掌控江西局势,如此我等合湘、鄂、赣三省之力,力攻安徽,一两年当见成效,最终能够全力围攻金陵也,然而一来圣上与曾侍郎都过于看轻发逆,以为可以一鼓擒之,并无经营湖北之意,更可恶者,朝廷已有从中作梗者,不欲成全此事,曾侍郎授职湖北巡抚不到七日即免,连辞谢奏折都来不及写,可见朝廷之忌讳汉人如斯也。”

“季兄何时得到消息?愚弟尚不知此事也!”

“才是昨夜之事,曾侍郎来书抱怨,十三日才接到令署理巡抚之旨,二十三日收到廷寄,已于十二日改授兵部侍郎衔,毋庸署理巡抚也。”

“礼部改兵部,倒是还合侍郎之称也。”

“大军作战,须地方供饷接物,既无督抚之职,又缺钦差之权,一个空头侍郎,客居飘摇,又有何补也。”

“季兄怀疑朝中有人作梗?”

“不是怀疑,贤弟也知,之前我与中丞耗费重金托付京城友朋专责打探朝廷动向,近日已有消息,先是军机处有人议论,说曾涤生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继而唐壬森、沈葆桢、杨重雅三位御史同日各上一折,均以为曾涤生不宜授巡抚之职,虽说不知其内容具体如何,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人肯为曾公出声,曾公本是丁忧之身,自然就再无机会矣。”

“这沈葆桢乃是林文忠公爱婿,字幼丹,文忠公生前甚是钟爱此公,只是似乎略有不满其世故钻营之憾,屡屡诫之,还曾说起一件趣事,林公见其所书‘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之句后,非常不满,最终将何必易为何况,评之曰才情有余,志气须进,不过林公素来严厉,此公品性应当不差,将来或可对季兄有所助益。”

“还是文卿细心,不过此事的确也不能尽怪那些言官,朝廷本就对汉人掌军防范甚严,署理巡抚之事也许只是圣上骤见捷报兴奋所致,但仅仅七日之内即收回谕旨,需知文报往返最快都需十二日,如此性急,其心已是昭然。只可惜朝堂之中,只有担忧湘勇尾大不掉者,却无体谅曾公之艰难者也。”

“未知能否通过润兄与文尚书商讨一二,毕竟文尚书素重汉人,或有见解矣。”

“愚兄已经想过,文尚书能助老润一臂之力,已是难能可贵,倘若心急,或者适得其反,所以稳妥起见,此法不宜轻举也。”

“骆中丞故交师朋之中,亦无足以托付之人?”

左公摇头道:

“此事非同小可,今朝素来注重祖制,一般人物断然难有收效也。”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左公不再踱步,就在爱晚亭边坐了下来,钟麟则极目向远处望去,整个长沙城尽收眼底,太阳已经偏西,微风习习,已有寒意,天上白云稀疏,悠悠飘动,湘江自南往北而去,水陆洲兀自静静卧于江心,一片安宁景象,倘使只看眼前,谁能想到两年来此处曾战火纷飞,长沙已数度告危,再想及远处,千里之外的金陵、皖中、直隶、山东等地现在或许正在激战,无数健儿热血迸溅,怎么一幅惨相!这一刻左公在想什么,曾公在想什么,皇上又在想什么?夷人们呢,他们是否正在一边冷眼看戏?钟麟呆呆想了足有两刻,忽被一串脚步声惊起,抬眼看去,却是一位五六十岁的道人正沿小路走到跟前,钟麟见左公仍在沉思,就重又将目光送向远处,却听那道人在亭边喘息了片刻,忽道:

“贫道身上带了些好玉,还可立即刻字,两位处士可有意看看?”

声音蓦然传来,把左公惊醒,茫然的抬头,钟麟见道人扰了左公,忙朝道人摆手道:

“道长有礼了,我二人正在思考一些事情,暂时就不能光顾宝玉了。”

只见那道人打量了两人几圈,忽然道:

“贫道没有看错的话,这位处士可是巡抚老爷的师爷?”

左公看了一眼钟麟,方问那道人:

“道长认识左某?”

“认识,认识,既然是左师爷,贫道且就送两块好玉给二位,一来本是缘分,二来也算对左师爷的答谢。”

“左某并不认识道长,道长何言答谢之语?”

“哈哈,左师爷两度主防长沙城,城内黎民百姓哪个不心存感念!”

“若为此事,道长无需破费矣,左某所为,是受巡抚大人之聘,收过好处的。”

“所以贫道才说,先为缘分,贫道方才见两位处士皆在沉思,想是仍为长沙忧心,如此忧民济世之君子,当配美玉也。”

说着解开了一个黄包袱,就在一块方石上摊开,对两人道:

“贫道已说,这玉是送两位处士的,免费刻字,两位就移尊看上一眼可好?”

左、谭二人对望一眼,知道盛情已是难却,就起身过来,略为观看,钟麟不懂玉石,草草看过,本想应付推辞一番,却见左公倒是饶有兴味,也就耐心再看下来,包袱里大都是扇坠、扳指、衣玦、印章等小型物件,有些雕花镂草,仍是看不出好坏,却见左公忽然指着其中一对浅绿色的圆环道:

“这两块环佩可是同源所凿?”

“处士眼力甚佳,这两块环佩的确是来自同一块玉石,只是这种玉比较普通,质地也算不得上乘,贫道这包袱里,可是有名品的。”

“哈哈,多谢道长美意,不过左某与这位朋友心照神交,情同手足,今日遇见道长既是缘分,不如就借承吉意,以纪念我二人同心之谊也。”

那道人点了点头,将两块环佩挑出,递给左公,左公又将一块递给钟麟道:

“既然道长善于刻字,不如我与文卿各想一词,刻于佩上,赠与对方可好?”

钟麟连忙称善,两人各思索起来,钟麟见那玉虽有白斑,但主色浅绿,好似嫩芽,再看亭边小路两旁的杂草却已枯黄,心想只需来年,生机自会盎然,遂捡了一段枯枝,就在地上写下“绿草盈阶”四个字,再看左公,却已同样写下四个字,乃是“瑞云绕栋”,想必是见玉上有白斑似云,却见这爱晚亭荒凉,同钟麟一般,想到总有一天这山、这亭能重焕光彩,才有此语,两人意境竟然如此契合,遂各自会心一笑,那道人也感叹两人果是莫逆知己,遂接过二玉,分别刻下两词,左公又让其在瑞云绕栋之下刻下茶陵谭三个小字,交给钟麟,绿草盈阶下则刻上湘阴左,纳入怀中,又强行赠了那道人一块碎银,道人告辞,往岳麓书院方向而去。钟麟见道人走远,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却听得左公道:

“文卿贤弟,你我相识已整十六载矣!自前年随愚兄出白水洞也已两年余,终日随我奔波,替我忧心,于我助益甚大,却未彰显半寸功劳,反倒处处隐匿事迹,从未见有半句怨言,真是难为贤弟矣。”

“季兄此言差矣,钟麟虽是愚昧,但两年来伴随季兄,得言传身教,观纵横长短,长进实在太多,有此经历,不虚此生也,何况季兄安排,早有深意,愚弟也大致能懂,是以今后万不可再有自责之意也。”

左公长舒了一口气,道:

“也好,也好,愚兄本有一事,要同文卿商量,却又难以开口,方才道长刻字之时,忽然感慨,你我二人,早已肝胆相照,更难能者,心意亦是相通,是以无论今后相距多远,都会默契如前,与形影相随无异也。”

“季兄有何打算,尽同愚弟说来即可也。”

“愚兄以为,文卿当即刻离开长沙,先回茶陵略尽孝道,最迟于来春赶赴京城也,一来准备丙辰科会试,争取早日跃入龙门,二来还有深意,以贤弟如今之才识能力,足以独当一面,而身在京城,既能打探消息,更有机会结交人物,倘若有天相助,能够略微影响朝廷决策,则于天下大势,当更有助益也!”

“钟麟一定尽心竭力,只是如今离会试之日尚有一年多,京城耗度甚巨,钟麟家中财力,恐怕难堪重负也。”

“此事不必担心,文卿在京城须留心结交权贵人物,还需遇事打点,自然不能过于拮据,中丞早已答应,将一万两私产换成山西日昇昌的银票,在京城中可以任意支取,饯行之日,将一同交与文卿也。”

钟麟一听数额如此之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深感惶恐,忙道:

“这数额未免太大,愚弟如何担待的起?”

“哈哈,此银又非交给贤弟挥霍,倘若将来有结余,可以原数退回,不过那些人物看的上眼的物件,没个百两千金恐怕难以置办,至时所需倘使不够,愚兄可再想办法。”

“钟麟自幼受君子之道,从不屑于阿附权贵,更何况出手贿赂,助涨恶风?肯定不需如此之多也。”

“有备无患,亦算愚兄与中丞一番心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