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不是无情物
——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五)》赏读
己亥杂诗(其五)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首诗作于1839年(农历己亥年),是诗人的代表作品。这一年,诗人辞官南归故里,后又北取眷属,就在往返途中创作了一组七绝,这首诗是组诗之五。诗歌主要表现诗人辞官的决心,报效国家的信念与使命,以及献身改革理想的崇高精神,语气乐观,形象生动,极富艺术魅力。
诗的前两句叙事抒情,于平实概括之中寄寓高情逸韵,于豪放洒脱之中融进无限感慨。一方面,离愁如水,浩浩荡荡,因为自己寓居京城多年,故友如云,往事如烟;另一方面,离别如歌,临风爽朗,天高地阔,因为自己逃出了樊笼桎梏,回归家园,获得自由,完全可以另有作为。这样的离别,喜忧交织,慷慨激昂,既有“浩荡离愁”,又有“吟鞭东指”;既有白日西斜,又有广阔天涯。两个画面相反相成,互为映衬,烘托诗人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
笔者喜欢“浩荡”这个词语,写风,猎猎作响,鼓荡天地;写水,溅溅作响,迢迢远去;写愁,深广如海,绵长似水。虽然是离别,虽然有愁苦,但是,“浩荡”拓宽了时空,开阔了胸襟,磅礴了气势,离愁别有一番壮浪天地,潇洒脱俗的风采。喜欢“吟鞭”这个词语,有声有色,有情有态,画面赫然,神气十足。诗人就是诗人,即便辞官归田,即便失意满腹,也要吟诗咏唱,也要跃马扬鞭,也要马蹄嗒嗒,绝尘而去,留下一幅潇洒的背影,映照漫天晚霞。
笔者也喜欢“白日”与“天涯”。落日西斜,灿烂天地,有苍凉之感,也有辉煌之烈。东指何处,“天涯”故乡,不免心生穷途末路之感,更多辽远阔大之叹。“白日”辉映,“天涯”辽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心怀壮志,志意高昂,倒也神气清爽,精神激越。王之涣诗歌《登鹳雀楼》咏唱:“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虽然是日落西山,虽然是天地黯淡,但是,用“白日”与用“落日”感觉就是大不一样,前者如日中天,辉煌灿烂,自有大唐兴盛气象;后者缓缓西沉,黯淡天地,更见迷茫、衰落之叹。龚自珍使用“白日斜”,的确照亮了天地,也灿烂了心胸。
按理说,龚自珍不满于死气沉沉的礼部衙门生活,毅然辞去礼部主事之职,准备回家乡杭州干一番事业,只身出都,有的只是对旧势力的决裂之感和憎恶之情,不应产生浩荡的离愁。唐代诗人刘皂《旅次朔方》云:“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说由于迁谪到更远的地方,因此连客舍地也成为故乡了。不同之处在于,龚自珍虽说是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但小时候在北京住过,又在礼部和其他机构做了十余年京官,京城早已成了他的第二故乡。虽然龚自珍是主动要求辞职,但辞职的原因却是因为沉沦下僚,生活拮据,事出无奈,客观上是被迫离京出都。因此,“浩荡离愁”中,含有些许仕途蹭蹬,不为世用的感叹和在政治上、思想上的孤独感。
诗歌后面两句议论见理,形象如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日暮飞花,片片零落,辗转成泥,护树生长,护花绽放。不是无情,而是有爱,不是衰败,而是新生,不是平庸,而是作为。花犹如此,人又如何?诗人托物言志,借花传情,这两句有对落花的怜惜、悲悯,更有对落花化泥,护花生长的钦赞、歌颂,有落花凋谢、新花盛放的代谢之道,也有生生不息、传帮接代的延续之理。诗人睹花浮想,类比及身,感叹一片飞花的衰落,暗喻自身的潦倒,烘托离别的愁苦。落花凄惨,护花可期。落花有情,育花有意。两相比较,突出后者,表达心愿,颂扬奉献。诗情为之欢畅,心神为之振奋,淹没了离愁悲伤,淹没了零落衰败,给人以鼓舞,给人以力量。
考察龚自珍的经历与事功,可见“落花”之作用与意义。诗人辞去礼部主事之后,回到家乡主掌书院,聚徒讲学,把自己的学业和思想传给生徒,以变革的热情和未来的憧憬启迪他们,为国为民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化作春泥更护花”,既是飞花的独白,更是诗人决裂官场之后,为国为民,奉献不止的精神写照。
这首小诗将政治抱负和个人志向融为一体,将抒情和议论有机结合,形象地表达了诗人复杂的情感。龚自珍论诗时曾说“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书汤海秋诗集后》),他自己的创作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