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揭露玄機的動作
“我前幾天進醫院了。”光顧了數年的理髮師Sam淡然地說着,手中開合得乾脆利落的剪刀,正一絲不苟地為我去除頭上那三千根悠長的煩惱。鋒利的刀鋒每當重遇時,便發出冷峻決絕的聲響。
“啥事?”
一聽到和我工作有關的話題,我本能地抖擻精神,把腰肢板直起來,雙眼斜斜地盯着前面鏡子中Sam的倒影,像飢餓的動物盯着牠的獵物一樣,迸發出慾望的火花。
“前幾天在家的時候,腰部好像突然扭了一下,疼得要命。”Sam彷彿要吊我的胃口,說一段停一段。
“然後呢?”我追問。
“那種疼痛好像沿着左脅一直伸延到前面……”Sam一面說着,一面以左手按着左上腹。
“你是不是患了腎結石?”我還沒有讓Sam把話說完,就立即以我一向的急促語調搶着說出心中的答案,生怕他把話說到第三句。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Sam的雙眼露出既驚惶又不滿的目光,張得圓圓的嘴巴有那麼兩、三秒吐不出半句話來。我能感覺到他的內心正咒罵着我,為何讓他把一早鋪排好的故事發表一次的機會也剝奪掉,甚至連進入正題前的引子也沒法說完。
或許他永遠也沒法弄得明白,他的引子已揭露出太多的破綻,洩露了太多的線索,足以讓我一舉破解謎團。
我一直無法忍受時間毫無意義地流逝,所以經常斬釘截鐵得近乎不近人情。這恐怕是我人生其中一個最大的污點。我一度懷疑,以福爾摩斯為名的人,無論是偵探還是醫生,大概身體裏都注定擁有這種冷酷的個性,才配得上那個散發着特殊魅力的稱號。
“你當時有沒有想吐的感覺?”對話的態勢在不經不覺間已被完全扭轉過來,現在輪到我享受“施施然”的奢侈了。
“有啊。”Sam仍然猶有餘悸。
“有頭暈嗎?”我變得更加信心十足。
“有!”
“我想你當時一定痛得冒出一身冷汗。”我毫不掩飾我的咄咄逼人。
“全中!你怎麼會全都知道的?”Sam顯然被我的反客為主征服了。
“沒甚麼特別的原因。我說的那些全都是腎結石的典型病徵,我只是全猜對了而已。”
“你現在知道甚麼叫神醫了吧?我只問了你兩個問題,就知道你患的是甚麼病。其實,一個醫生為病人問病歷,不是為了跟他建立交情,也不是為了風花雪月打發時間,而是要得出這樣的效果。我不需要碰你身體,也不需要任何檢查,只要從跟你的談話中找到足夠的資料,就可以找到正確的答案。這可不是甚麼神秘的事情。”我停頓了一會兒後補充說,嘴角不忘流露出含蓄的微笑。
Sam看着坐在鄰座正逗着我的大女兒玩的太太說:“我只說了兩句,他就全猜對了!”餘音在理髮室內繚繞,空氣中仍滲着令人難以置信的味道。
Sam繼續說:“剛開始的時候還不是那麼疼,但已經坐立不安。我太太問我需不需要打電話召喚救護車。我最初還覺得是小事,不想濫用急症室,以為吃一點止痛藥就會好起來,所以沒打電話。過了一小時左右,實在痛得受不了,躺在牀上不能動。頭暈、噁心和冷汗全都來了,弄得渾身濕透。最後沒辨法,只能召了救護車。”說完以後,眉梢彷彿仍遺留着尷尬的皺紋。
“是你人生第一次坐救護車嗎?”雖然我的脖子在他閃着寒光的刀刃下不敢放肆,絲毫沒有抖動半分,但心裏不禁為他對前線醫護人員的體諒激烈地鼓掌喝彩。
“是。感覺一點也不好受,只想儘快到達醫院。”
“你去哪一所急症室了?”我好奇地問。
“瑪嘉烈醫院。”
“跟你作肌肉注射後就不痛了,對吧?”我想像得到主治醫生的處理方法,也料想得到應有的結果。
“對呀,打針約30分鐘後就不痛了。”
這是我預計之中的答案,隱約還看到了針藥的名字Ketorolac在眼前飄浮。
“我想主治醫生還為你化驗了尿液樣本,拍了X-光和做了超聲波掃描。”我把平常在診治腎結石時的慣常做法說了出來。
“對,全做了。然後說我左面有腎結石!”Sam對我的猜測失去了最初的驚訝,似乎早已習慣了自己在別人的眼皮底下過活。
“他有把你轉介到泌尿科專科診所作跟進治療嗎?”
“有,但我還沒有時間去預約覆診日期。”
“我建議你快點去,因為在公立醫院預約泌尿科覆診,動輒要等三、四年時間。”在公立醫院打滾了這麼多年,每當要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我仍總面帶羞愧之色。這種感覺和十年前我首次硬着頭皮告訴腎結石病人,要等如此長的時間才看得上專科醫生時並沒有兩樣。
遺憾地,對於要說一些難以啟齒的話,我一向缺乏當醫學偵探的那種幹練。
“如果經濟許可,我提議你到私營醫院看這個病。方便、快捷,而且費用也並不十分昂貴。”為了彌補內心的歉疚,面對患腎結石的病人,我總不忘補上由衷的建議,好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這習慣在過去十年間從未間斷。
觀察同時分析
腎結石(Renal Stone)是一種十分常見的泌尿科(Urology)疾病,尤以男性較為普遍。腎結石由尿液中的礦物質經過長年累月在腎臟沉積而成。它的礦物質成分有極大的差異,但以草酸鈣(Calcium oxalate)最為常見。除了腎臟以外,整個泌尿系統的其他位置,如輸尿管(Ureter)和膀胱(Bladder),都可以出現結石的情況。
腎結石在平常情況下一般都是不會引發病徵的,所以在腎臟積聚一段頗長的時間也未必為患者察覺。一旦腎石掉到某個特殊的位置而引起泌尿系統阻塞,就會引發徵狀。典型的腎結石徵狀包括突如其來的強烈腰痛(Loin pain)、暈眩、噁心、嘔吐、冒冷汗及排血紅色的尿液等。腎結石引起的疼痛往往是患者一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痛楚,那種在腰間的絞痛常使人蜷曲起來,不能動彈。如果腎石剛好掉到輸尿管裏,更會出現由腰間延伸到前腹或腹股溝(Groin)的刺痛。這種痛症在醫學專業術語中被稱作Loin-groin pain (腰部-腹股溝疼痛),是尿道結石的典型跡象。我就是憑着Sam在講述病徵時,他不經意間把手掌斜斜地按在腰部側翼的簡單舉動,瞬間就想到了腎結石的可能性,然後逐一檢視其他典型病徵的。
雖然腎結石引致的痛楚叫人痛不欲生,但要止住這種疼痛卻意外地並不十分困難。以非類固醇類止痛藥(Nonsteroidal antiinflammatory drugs, NSAIDs)作肌肉注射,一般在半小時內可大幅紓緩痛楚。當然,藥力消退後痛楚可能會復發,但普遍來說都沒有之前那麼强烈,大多情況下用口服非類固醇類止痛藥也可以控制得住。
腎結石的診斷和治療
腎結石的診斷比較簡單直接。尿液樣本的臨床快速測驗一般會檢測到大量紅血球的存在。可以說,在突然出現劇烈腰痛患者的尿液中找到紅血球,已能穩妥地證明病因源自腎結石。相反,若身體一直健康的患者突然出現腰部劇痛,尿液中卻查不到紅血球的蹤影,腎結石的診斷基本可以排除,必須找出其他可能更嚴重的病因。
專為拍攝泌尿系統而設的腹部X-光被稱為KUB,那是腎臟(Kidney)、輸尿管(Ureter)和膀胱(Bladder)的簡稱。視乎結石的礦物質成分而定,並不是所有的結石都可以在X-光中顯現出來,能顯現出來的主要原因是結石中含有較高的鈣質。X-光穿不透含鈣量高的物質,所以身體中骨頭和腎石這些含鈣量高的組織和物質,在X-光照片上便形成了不透明的白色影像。概括而言,約90%的腎結石可以在X-光中看得到,餘下的10%卻像是披上了隱形的外衣,不為人所察覺,必須運用另外的一些檢測方式才能找得出來。
另一種常在急症室派得上用場的檢測方式就是超聲波。使用超聲波的目的除了要找出有否腎石之外,還有另一層更深的意義。它能給出準確的客觀數據,證實尿液系統有否阻塞,有否造成腎積水(Hydronephrosis)或輸尿管積水(Hydroureter)等併發症。若果病人證實患上這些併發症,腎功能受損的機會比沒有併發症的病人便高出許多,必須儘快把導致阻塞的結石消除,不能冒花上三、四年時間輪候看專科醫生,而引致病情惡化的風險。
超聲波儀器的熒光幕上顯示正常的腎臟結構。
若病人沒有泌尿系統阻塞的跡象,而且打針以後疼痛也大為減退,是不需要住院留醫的,可以回家等候泌尿科專科醫生的覆診和治療。泌尿科醫生一般會先為病人安排靜脈尿道顯影檢查(Intravenous urogram, IVU),以確定結石所在的位置和大小,才決定治療的方法。直徑小於5毫米的腎石一般可隨尿液自行排出,排出時患者經常會聽到結石撞擊便器所產生的清脆聲響。反而言之,直徑大於5毫米的結石通常難以經過狹窄的輸尿管排出體外,所以必須借助現代醫療技術才能獲得根治。治療的方式視乎結石的位置而定,大部分病人可透過體外衝擊波碎石術(Extracorporeal Shock Wave Lithotripsy, ESWL)獲得根治,只有小部分患者最終需要動用手術方式清除積石和阻塞。
由於Sam購買了醫療保險,經過我一番催促後,他決定趕快到私家醫院看泌尿科醫生。我十分同意他的決定。若果有能力,何苦把時間和健康浪費在漫長的等候之上。畢竟,我已習慣了他那把鋒利的剪刀在耳邊一開一合的明快節奏。希望它可以在我有生之年,一直為我去掉醫院以外解決不了的諸多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