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茶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兩宋茶事

一 兩宋之煎茶

煎茶與點茶,均是兩宋時代的飲茶方式,前者是將細研作末的茶投入滾水中煎煮,後者則預將茶末調膏於盞中,然後用滾水沖點(1)。站在宋人的立場,自然要說煎茶是古風,由南唐入宋的徐鉉在詠茶之作裏已經申明“任道時新物,須依古法煎”(2),今人考察兩宋茶事,也認為點茶早是這一時代普遍的習俗。與陸羽《茶經》講述煎茶法不同,宋人茶書,如蔡襄《茶錄》、宋徽宗《大觀茶論》,所述均為點茶法,曰兩宋點茶盛行,誠然。然而與此同時,傳統的煎茶之習卻並未少衰,檢點付諸吟詠的茶事,這是一個清楚不過的事實,繪畫作品、出土器物,也可以成為它的佐證。而辨名、辨物之外,更要說明的是,煎茶以它所蘊涵的古意特為士人所重,這實在是兩宋茶事中不應被忽略的一個重要細節。

2·1:1 煎茶 《蕭翼賺蘭亭圖》局部(摹本) 遼寧省博物館藏

(一)煎茶用器:風爐與銚子

《蕭翼賺蘭亭圖》,是繪畫中的名品,舊題唐閻立本作,今多認為出自宋人之手。所見有遼寧省博物館藏一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一幅。兩圖所繪煎茶情景,筆致細微,難得尤在細節的刻畫。如遼寧省博物館所藏之幅,圖中繪一“具列”,長方形的四足小矮床,上陳圓形器皿一,帶托茶盞一副,具列的編竹之跡宛然可見〔2·1:1〕。藏台北故宮博物院之幅,具列上面擺放的是茶碾一,荷葉蓋罐一,托盞一副,器為竹編,也表現得很清楚〔2·1:2〕。具列之稱,見於陸羽《茶經》,卷中“四之器”:“具列,或作床,或作架,或純木、純竹而製之,或木法竹,黃黑可扃而漆者,長三尺,闊二尺,高六寸。具列者,悉斂諸器物,悉以陳列也。”(3)不過具列之稱,在唐宋詩文中卻很少見,常見的則是茶床。唐張籍《和陸司業習靜寄所知》“山開登竹閣,僧到出茶牀”(4);宋王珪《宮詞》“撮角茶床金釘校”(5);宋徽宗《宣和宮詞》“司珍新奏玉茶床”(6);又宋陳騤《南宋館閣續錄》卷六《故實》“臨幸賜宴”條,錄其儀註有:“次看盞人稍前,謝上殿,兩拜,次進御茶床。”“酒食畢,作樂訖,舉御茶床。”唐詩所云茶床,即《茶經》所謂“具列”,而宋人著作中的茶床卻並非陳列茶具所專用,凡看食、看菜、匙筯、鹽楪醋罇,亦皆以茶床為陳列之具,見《夢粱錄》卷三“皇帝初九日聖節”條。不過出自禁中者,製作更為講究,故“玉”也,“金釘校”也。論其形制,則與《蕭翼賺蘭亭圖》中的具列或無太大不同,即也是下有四足之案(7)

2·1:2 煎茶 《蕭翼賺蘭亭圖》局部(摹本)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兩幅《蕭翼賺蘭亭圖》皆繪有風爐和風爐上面的銚子。煎茶者面前一具矮案,案上一個風爐,爐旁置盂,內裏一柄水勺。此為遼寧省博物館藏品所繪。長案上面的盂,便是《茶經》中舉出的“熟盂”,用作出水和入水。《茶經》卷下“五之煮”:“第二沸出水一瓢”,“有頃,勢若奔濤濺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華也。”白居易《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麴塵”(8);正是煎茶時的情景。

風爐與銚子,為煎茶所用之器。《茶經》卷中“四之器”:“風爐以銅鐵鑄之,如古鼎形”,“凡三足”,“其飾,以連葩垂蔓、曲水方文之類。其爐,或鍛鐵為之,或運泥為之。其灰承,作三足鐵柈枱之。”煎茶的容器,《茶經》曰鍑,云“洪州以瓷”,“萊州以石”,又或以鐵,以銀。但鍑在兩宋卻並不流行,詩詞中習見的是“銚”與“鐺”,又或“鼎”、“石鼎”、“折腳鼎”、“折腳鐺”。至於風爐,則有“湯爐”、“茶爐”、“茶灶”之稱。北宋吳則禮《周介然所惠石銚取淮水瀹茶》句云“吾人老懷丘壑情,洗君石銚盱眙城。要煎淮水作蟹眼,飯飽睡魔聊一醒”(9)。又李光《飲茶歌》云“山東石銚海上來,活火新泉候魚目。湯多莫使雲腳散,激沸須令面如粥”(10)。當然最有名的一首是蘇軾《次韻周穜惠石銚》:“銅腥鐵澀不宜泉,愛此蒼然深且寬。蟹眼翻波湯已作,龍頭拒火柄猶寒。薑新鹽少茶初熟,水漬雲蒸蘚未乾。自古函牛多折足,要知無腳是輕安。”(11)釋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五十九“須銚”條釋銚云:“余招反,《廣雅》:鋗謂之銚。《說文》:溫器也。以(似)鬲,上有鐶,山東行此音。又徒吊反,今江南行此音。銚形似鎗而無腳,上加踞龍為也。”兩宋詩詞所云“銚”,音和義,均取後者,東坡詩便已形容得親切。所謂“鎗”,即鐺。鐺與銚,皆有長柄,柄上或飾龍頭。而銚有短流,鐺則否;鐺有三足,銚則否。詩詞或曰折腳鐺,是銚也,“要知無腳是輕安”,“折腳鐺中味最長”(12),皆其例。至於出現在煎茶情景中的“鼎”,則是鐺或銚的雅稱,陸游《效蜀人煎茶戲作長句》“正須山石龍頭鼎,一試風爐蟹眼湯”(13),是也。上海博物館藏宋佚名《蓮社圖》所繪煎茶場景,坐在蓮花風爐上邊的正是一個龍頭柄銚子〔2·2:1〕。不過此時也還有一種無柄的銚子,卻是在銚子上做出三股交合的提梁,即如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一件北宋定窯瓷銚(14)〔2·2:2〕,又四川德陽孝泉鎮清真寺宋代銀器窑藏中的一件所謂“銀匜形器”(15)〔2·2:3〕。陝西藍田呂氏家族墓地出土一件石銚(16)〔2·2:4〕,外撇的口沿下方有三個花瓣式細耳,短流之側為一對,另一個在與短流相對處。比照前舉有提梁的銚子,可知石銚的三個繫耳自是用來穿繫提梁。石銚原初也當是有蓋子的。傳劉松年《攆茶圖》中所繪正是此類(17)〔2·2:5〕。

2·2:1 《蓮社圖》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2·2:2 定窯瓷銚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2·2:3 銀銚 四川德陽孝泉鎮清真寺宋代銀器窖藏

與銚子類似的煎茶之器尚有急須。北宋黃裳《龍鳳茶寄照覺禪師》句云“有物吞食月輪盡,鳳翥龍驤紫光隱”;“寄向仙廬引飛瀑,一簇蠅聲急須腹”,其句下自註曰:“急須,東南之茶器。”又其《謝人惠茶器並茶》句有“遽命長鬚烹且煎,一簇蠅聲急須吐”(18),亦此。急須,即短流而一側有橫直柄的壺,此在唐代即已出現於南方,長沙窯產品中便很常見(19)〔2·3:1〕,或有在橫柄上作“龍上”二字者(20)〔2·3:2〕。作為煎茶用具,“急須”之器與名也傳往日本(21)〔2·3:3〕。不過不論中土還是東瀛,它的流行範圍都不算很廣。

2·2:4 石銚 陝西藍田呂氏家族墓地出土

2·2:5 (傳)劉松年《攆茶圖》局部(摹本)

2·3:1 藍綠釉橫柄壺(急須) 長沙市博物館藏

2·3:2 白釉橫柄壺(急須) 華菱石渚博物館藏

2·3:3 日本之急須

2·4 白釉風爐與銚子 河北曲陽縣澗磁村出土

風爐也多見宋人吟詠。陸游“公閑計有客,煎茶置風爐”(22);釋永頤《茶爐》詩:“煉泥合瓦本無功,火煖常留宿炭紅。有客適從雲外至,小瓶添水作松風。”(23)洪适《湯爐》:“蟹眼候松風,雲腴挾霜月。爐下豈常炎,灰飛即烟滅。”(24)又梅堯臣《茶竈》:“山寺碧溪頭,幽人綠巖畔。夜火竹聲乾,春甌茗花亂。茲無雅趣兼,薪桂煩燃爨。”(25)所詠皆風爐。石銚與風爐本煎茶所必須,詩詞因此常常二者並舉。如黃庭堅《奉同六舅尚書詠茶碾煎烹》“風爐小鼎不須催,魚眼長隨蟹眼來”(26);陸游《冬晴與子坦子聿遊湖上》“會挈風爐并石鼎,桃枝竹裏試茶杯”(27);張倫《訴衷情·詠閒》“閒中一琖建溪茶。香嫩雨前芽。磚爐最宜石銚,裝點野人家”(28)

當然銚子並不僅僅用於煎茶,但若煎茶,它卻是上選。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自河北曲陽縣澗磁村的定窯白釉風爐與銚子,是為人熟知的唐代之例(29)〔2·4〕。只是這一組煎茶之器尺寸很小,當非實用之具。兩宋繪畫中,用作煎茶的風爐與銚子常常是用於點綴風雅的配景。除兩幅《蕭翼賺蘭亭圖》之外,上海博物館藏南宋《白蓮社圖》、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藏《西園雅集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宋《人物圖》〔2·5:1〕,又前舉傳劉松年《攆茶圖》,畫中與風爐配套的煎茶之器,都是銚子。山西洪洞廣勝寺明應王殿北壁元代壁畫中尚可以看到它的沿用(30)〔2·5:2〕。

2·5:1 宋《人物圖》局部(摹本)

2·5:2 廣勝寺明應王殿 北壁壁畫局部

2·6 蓮花托座 五代馮暉墓出土

宋《人物圖》中的蓮花托座風爐,雖至今未見完整的實物,但是上承風爐、下接底座的一件蓮花托座,在時屬五代的馮暉墓中已經出現。器為泥質灰黑陶,高十七、口徑四十四、底徑二十一厘米,器底中央一個直徑十厘米的圓孔(31)〔2·6〕。銅銚在遼、金的出土器物中則多有發現,如北京西便門外一處遼代寺院遺址(32),遼上京道長春州州治遺址(33),吉林市郊金代窖藏(34),諸物中被稱作“匜”與“帶流勺”的銅器,實即銚子。河北宣化下八里遼金壁畫墓三號墓出土一件陶爐,侈口,直腹,寬平沿,五蹄足,腹間開有圓孔和條形孔,器高十五、口徑十四點七厘米(35)。此爐,應即風爐。同出又有一件陶“匜”,平底,長柄,一側有小流,高六點六、口徑十二點三厘米。此“匜”,便是與風爐配套之銚〔2·7〕。二者也都是明器。

2·7 風爐和銚子 河北宣化下八里遼金壁畫墓三號墓出土

與風爐配套的尚有一種短流的煎茶瓶。黃庭堅《謝曹子方惠二物二首》,其一即為“煎茶缾”,句云:“短喙可候煎,枵腹不停塵。蟹眼時探穴,龍文已碎身。”(36)“蟹眼”句,乃煎茶之候湯;“龍文”,指茶餅,“龍文已碎身”,便是茶餅已細研作末,正可入於湯之老嫩合度的煎茶瓶中。起句特別點明“短喙”,可知它與用作點茶、須注湯有力而作成長流的湯瓶不同。煎茶瓶在河北宣化下八里張匡正墓和張文藻墓的壁畫中可見,它正好坐在一個下有蓮花托座的風爐之上(37)。兩墓時屬遼大安九年。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宣化下八里張世古墓壁畫中一個長流的用作點茶的湯瓶(38)。此墓時屬遼天慶七年,與前者約略同時,三墓與詩人生活的年代也正相當,可以互證〔2·8〕。

(二)點茶用器:燎爐、湯瓶、茶筅

風爐與銚子用於煎茶,至於點茶,卻是用湯瓶,而不用銚子,馬廷鸞“磚爐石銚竹方牀,何必銀瓶為瀉湯”(39),“石銚”、“銀瓶”對舉,前者指煎茶,後者謂點茶,是茶器不同,而烹茶之法迥異。故宮博物院藏李嵩《貨郎圖》,貨郎擔子裏正有一組茶具:一摞盞托,一摞茶盞,一把長流湯瓶,一柄點茶所必須的茶筅(40)〔2·9〕。陝西歷史博物館藏一方北宋磚雕,畫面浮雕方桌旁邊分立的兩名侍女,其一手持盞托,上邊坐着茶盞,其一一手舉着點茶用的湯瓶,一手持茶筅,正是點茶情景(41)〔2·10〕。山西汾陽東龍觀宋金墓壁畫〔2·11〕、日本京都大德寺藏南宋《五百羅漢圖·吃茶》一幅中也都有同樣的場景(42)〔2·12〕。

2·8 煎茶瓶與湯瓶 河北宣化下八里遼墓壁畫(摹本;左出張匡正墓,右出張世古墓)

2·9 《貨郎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2·10 磚雕點茶圖 陝西歷史博物館藏

2·11 山西汾陽東龍觀宋金墓壁畫

2·12 《五百羅漢圖·吃茶》日本京都大德寺藏

2·13 湯瓶與方爐 江陰市青陽鎮里涇壩宋墓出土石槨

湯瓶煎水,一般也不取風爐,而多半用方形的“燎爐”,亦稱“方爐”。宋王安中有《睿謨殿曲宴詩》(43),詳記宣和元年的一次宮中之宴(44)。詩前之長序臚舉盛況,其中說道“戶牖屏柱,茶床燎爐,皆五色琉璃,綴以夜光火齊,照曜璀璨”。茶床與茶床之用,已見前引詩文,這裏以燎爐與之並舉,可知同為烹茶之器。又南宋趙蕃《海監院惠二物戲答》“打粥泛邵州餅,候湯點上封茶。軟語方爐活火,清遊斷岸飛花”(45),亦此。點茶之湯瓶與方爐的組合,也每見於宋代圖像,如故宮博物院藏《春遊晚歸圖》,如江蘇江陰市青陽鎮里涇壩宋墓石槨浮雕(46)〔2·13〕。

與煎茶多用於二三知己的小聚與清談不同,點茶多用於宴會,包括家宴,也包括多人的雅集。兩種情景,在宋代繪畫中一一表現分明。驗之以宋徽宗《文會圖》〔2·14:1〕,舊題唐人、實為宋代作品的《春宴圖》〔2·14:2〕,又遼寧省博物館與故宮博物院各有收藏的南宋《會昌九老圖》〔2·15〕,又山西陵川縣附城鎮玉泉村金墓壁畫(47),俱可證大型聚會所用皆為上置候湯點茶之湯瓶的“方爐”,亦即王安中詩序中說到的“燎爐”(48)。若煎茶,則前面提到的《攆茶圖》可以為例。畫面分作兩部,一邊繪高僧據案揮毫欲作書,兩學士觀坐在一旁,此為書事。另一邊繪假山花木,其旁置桌,桌上擺着玳瑁茶筒,茶盞,盞托。桌旁一具風爐,爐上坐着帶提梁的銚子。爐旁的碾茶者用脖頸上掛着的襻膊兒摟住衣袖,正在“危坐隻手旋乾坤”(49)〔2·16〕。張元幹《浣溪沙》“棐几明窗樂未央。熏爐茗盌是家常。客來長揖對胡牀。/蟹眼湯深輕泛乳,龍涎灰暖細烘香。為君行草寫秋陽”(50)。詞與畫適可對看。

2·14:1 《文會圖》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2·14:2 《春宴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2·15:1 《會昌九老圖》局部一 故宮博物院藏

(三)煎茶與點茶的意蘊之別

作為時尚的點茶,高潮在於“點”,當然要諸美並具—茶品,水品,茶器,技巧—點的“結果”才可以有風氣所推重的精好,而目光所聚,是點的一刻。士人之茶重在意境,煎茶則以它所包含的古意而更有蘊藉。南宋洪咨夔有《作茶行》,頗道出此中意趣:“磨女媧補天不盡石,磅礴輪囷凝紺碧臼刳。扶桑掛日最上枝,媻跚勃窣生紋漪。吳罡小君贈我杵,阿香藁砧授我斧。斧開蒼璧粲磊磊,杵碎玄璣紛楚楚。出臼入磨光吐吞,危坐隻手旋乾坤。碧瑤宮殿几塵墮,蕊珠樓閣粧鉛翻。慢流乳泉活火鼎,淅瑟微波開溟涬。花風迸入毛骨香,雪月浸澈須眉影。太一真人走上蓮花航,維摩居士驚起獅子床。不交半談共細啜,山河日月俱清涼。桑苧翁,玉川子,款門未暇相倒屣。予方抱《易》坐虛明,參到洗心玄妙旨。”(51)作茶,即碾磨茶,陸游《秋晚雜興十二首》之五“聊將橫浦紅絲磑,自作蒙山紫筍茶”,句下自註:“鄉老舊謂碾磨茶為作茶。”(52)洪詩因起首說石,舉出茶臼。“扶桑掛日”云云,指茶餅。斧分茶餅,然後用茶臼粗研,再入茶磨細碾,直要它細如仙宮之塵,麗姝之粉(53)。“慢流乳泉活火鼎,淅瑟微波開溟涬”,煎茶也,鼎指風爐。“不交半談共細啜,山河日月俱清涼”,真正是茶事的至境,於是得與茶賢接通聲氣,—陸羽、盧仝在茶詩中幾乎是不可或缺之典,煎茶自然更須用它來揭明要義,依傍這古典的記憶而持守茶事之清,而把茶事引向獨立於流俗之外的意境,結末的所謂“虛明”因此可以指實景,也可以指心境。此或近於玄思,但宋人本來是把玄思融入日常,茶事也不外如此。

2·15:2 《會昌九老圖》局部二

2·16 《攆茶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煎茶與點茶,是烹茶方法的古今之別,其中當然也還有着茶品之別,亦即常品與佳品之別。宋王觀國《學林》卷八“茶詩”條云:“茶之佳品,其色白,若碧綠色者,乃常品也。茶之佳品,芽蘖微細,不可多得,若取數多者,皆常品也。茶之佳品,皆點啜之;其煎啜之者,皆常品也。”“齊己茶詩曰:‘角開香滿室,爐動綠凝鐺。’丁謂茶詩曰:‘末細烹還好,鐺新味更全。’此皆煎茶啜之也。煎茶啜之者,非佳品矣。”此說雖然不很完全,但用來概括一般情景,大致不錯。不過付諸吟詠的兩宋茶事,煎茶與點茶之間,隱隱然又有着清與俗之別。陳與義《玉樓春·青鎮僧舍作》“呼兒汲水添茶鼎。甘勝吳山山下井。一甌清露一爐雲,偏覺平生今日永”(54);林景熙《答周以農》“一燈細語煮茶香,雲影霏霏滿石床”(55);黃庚《對客》“詩寫梅花月,茶煎穀雨春”(56);陸游《雪後煎茶》:“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携茶竈就烹煎。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57)如此之例,兩宋詩詞中不勝枚舉。煎茶之意古,所用之器古,因總以它不同於時尚的古雅而與詩情相依。與燎爐相比,風爐自然輕巧得多,當有攜帶之便,且與燎爐用炭不同,風爐通常用薪,則拾取不難,何況更饒山野之趣,詩所以曰“藤杖有時緣石磴,風爐隨處置茶杯”(58);而所謂“巖邊啟茶鑰,溪畔滌茶器。小竈松火然,深鐺雪花沸。甌中盡餘綠,物外有深意”(59),更是煎茶獨有的雅韻。陸游《跋程正伯所藏山谷帖》:“此卷不應攜在長安逆旅中,亦非貴人席帽金絡馬傳呼入省時所觀。程子他日幅巾筇杖,渡青衣江,相羊喚魚潭瑞草橋清泉翠樾之間,與山中人共小巢龍鶴菜飯,掃石置風爐,煮蒙頂紫茁,然後出此卷共讀,乃稱爾。”(60)既云“掃石置風爐”,自然是煎茶,展卷賞帖,也要如此經營才好。

在煎茶與點茶之別中特寓微意,則有蘇軾的名作《試院煎茶》:“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遶甌飛雪輕。銀瓶瀉湯誇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我今貧病常苦飢,分無玉盌捧蛾眉。且學公家作茗飲,塼爐石銚行相隨。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銀瓶瀉湯誇第二”,此前數句皆言點茶;“未識古人煎水意”,以下俱言煎茶。蘇轍《和子瞻煎茶》“相傳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61),是其意。鄒浩《次韻仲孺見督烹小團》“方欲事烹煎,薑鹽以為使”,自註:“蜀人煎茶之法如此。”(62)所謂西蜀煎茶法,便是茶湯中佐以薑鹽,前引蘇詩句有“薑新鹽少茶初熟”,亦可證(63),它在宋代原是作為古法而常常用於煎茶(64)。李生句,則用唐李約煎茶故事(65)。詩作於熙寧五年,東坡在杭州監試。是時甫用王安石議,改取士之法,東坡有《監試呈諸試官》詩述其事,且於其中微存諷意,《試院煎茶》則暗用當日茶事中的古今之別再度風之(66),“且學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實在是借煎茶而表現了一種姿態的。

2·17 《子方扁舟傲睨圖》局部(摹本)

茶事進入繪畫,煎茶與點茶也各自形成圖式,乃至成為表現文人風度的藝術語彙。遼寧省博物館藏元人《子方扁舟傲睨圖》,扁舟一葉,主人坐鹿皮薦,背倚懶架,肘下是書帙裹着的卷軸,身邊設一張琴,柵足案上一函書,一爐香,一副托盞,花觚裏一蓬花,舟子操楫,童子煎茶,煎茶所用依然是蓮花托座風爐〔2·17〕。“書生調度清且苦,臭味不同誰與論”(67),宋元時代不同流俗的煎茶之韻中,原來是“傲睨”(68)

飲茶當然不自陸羽始,但自陸羽和陸羽的《茶經》出,茶便有了標格,或曰品味。《茶經》強調的是茶之清與潔,與之相應的,是從採摘、製作直至飲,一應器具的清與潔。不過《茶經》最有意味的文字,卻在卷下“九之略”:

其造具,若方春禁火之時,於野寺山園,叢手而掇,乃蒸乃舂,乃復以火乾之,則又棨、撲、焙、貫、朋、穿、育等七事皆廢。其煮器,若松間石上可坐,則具列廢。用槁薪鼎櫪之屬,則風爐、灰承、炭撾、火筴、交床等廢。若瞰泉臨澗,則水方、滌方、漉水囊廢。若五人已下,茶可末(或作味)而精者,則羅廢。若援藟躋岩,引絙入洞,於山口炙而末之,或紙包合貯,則碾、拂末等廢。既瓢、盌、筴、札、熟盂、醝簋悉以一筥盛之,則都籃廢。但城邑之中,王公之門,二十四器闕一,則茶廢矣。

既入高門,則茶之清,舍精細、濟楚之待遇外,不能保存。而若依松傍岩,瞰泉臨澗,二三知己品茗於朗月清風之間,則人與事,雙清並,其器其具,其一應之微細,皆可不論。可以說,此方為茶之三昧,也不妨說,《茶經》凡不可略者,皆是為俗飲說法,惟此之可略,方是陸子心中飲茶之至境,此便最與詩人會心,其影響至宋而愈顯。《茶錄》與《大觀茶論》固然是雅,然而以“九之略”為衡,則依然是俗。“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雲跂石人”(69),宋人深會此意。風爐石鼎,茶煙輕輕,其器古樸,其韻疏清;煎茶,保存的正是如此意境。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時有雅飲之一派,凡茶必煎,又有俗飲之一派,凡茶必點。二者在日常生活中,本是既並行,又交叉。而飲茶方式的選擇,既與茶品、時地、飲茶之人相關,在某種情況下,也與意境之追求相關。從另一面說,此又與詩人、畫家以胸襟氣度及創作背景之異而選擇不同的話題相關。南宋張栻云:“予謂建茶如臺閣勝士,草茶之佳者如山澤高人,各有風致,未易疵也。”(70)持此以喻點茶與煎茶之別,也正合宜。

結論如是,不妨仍以煎茶之意叩諸宋人,其或應聲而答:“不置一杯酒,惟煎兩碗茶。須知高意別,同此對梅花。”(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