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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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客人一大早就乘馬車來了,只套一匹馬的大車,車身加長有排座的雙輪車,卸了頂篷的輕便車,車欄加了皮篷的運貨車,各式各樣的車子都有,鄰村的小伙子在馬車上站成排,扶住車欄生怕摔倒,車子跑得很快,一路顛得夠受。有的從十里開外,從戈代鎮、諾曼鎮和卡尼趕來。雙方的親戚朋友全都請了;往日的過節兒就此勾銷;久違的故人也收到了請帖。

樹籬背後不時傳來甩鞭的響聲;隨即柵門大開:進來的是輛輪子高高的大車。車子徑自駛到臺階跟前,猛地停住,上面的人四散下車,揉膝蓋的揉膝蓋,伸胳臂的伸胳臂。女客們頭戴軟帽,身穿城裡款式的長裙,掛著金表鏈,短披肩的下擺掖在腰間,或者披塊花方巾,背後用別針別住,露出後面的頸脖。男孩打扮得跟做爸爸的一模一樣,看上去給新衣服弄得挺不自在(好些孩子這天是生平第一次穿靴子),而在他們旁邊,一聲不響的站著個十五六歲的大女孩,身上的白裙還是初領聖體時做的,這回來作客又放長了一些,那十有八九是男孩的表姐或姐姐,臉色紅撲撲,神情傻乎乎,頭上抹著厚厚一層玫瑰香膏,擔驚受怕唯恐弄髒手套。沒有足夠的僕人來招呼卸車,男客們就挽起袖子自己動手。他們按身份地位的不同,有穿全套大禮服或常禮服的,也有穿長外套或帶下擺的短外套的;——全套的大禮服,平日輕易不從衣柜請出,今日全家上下躬逢其盛,簇擁在周圍;常禮服寬大的垂尾隨風飄蕩,圍領豎得很高,衣袋大得像行囊;厚呢的長外套,往往配一頂帽檐滾銅邊的鴨舌帽;短外套挺短,後背並排有兩顆紐子,活像一雙眼睛,下擺仿佛是用木匠的斧子整塊開的料。也有人(不過這幾位自然只有叨陪末座的份兒)仍穿著鄉間的長罩衣,也就是說,領子翻到肩頭,後背打許多小褶裥,低低的束一根布腰帶。

襯衫的硬襯鼓在胸前,就像一副副鎧甲!人人都新理了發,耳朵露在外面,鬍子刮得精光;有幾位刮臉時天還沒亮,看不分明鏡子裡的尊容,所以不是鼻子下面劃了道口子,就是下巴破了相,刮下一塊油皮有三法郎硬幣那般大小,半路上一吹風,紅裡透亮,點綴在喜氣洋洋、白白凈凈的大胖臉上。

鄉公所離莊園有半裡路,大家步行前往,待教堂儀式結束以後,再步行回來。隊列起先挺整齊,宛如一條彩帶,順著蜿蜒的小路穿過綠油油的麥地,在田野間迤邐前行,但不一會兒就拉長了距離,人們三五成群地聊著天,放慢了步子。鄉村樂師走在頭裡,夾著琴頸系緞帶的小提琴邊走邊拉;隨後就是那對新人,再後是隨意結伴的親戚朋友;孩子們走在隊尾,不是掐下蕎麥莖端的小花,就是躲過大人的眼睛鬧著玩兒。愛瑪的裙子太長,有點拖在地上;她不時停住腳步提一下裙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摘去野草和矢車菊的芒刺,空著手的夏爾佇立一旁,等她完事。魯奧老爹,頭戴一頂簇新的絲帽,黑色大禮服的袖口直蓋到指尖,讓親家母挽住自己的胳膊。至於那位親家公包法利老爹,他從心底裡瞧不起這群人,所以就穿了套單排紐、軍裝式樣的常禮服,一路上只管對一個金發的鄉下姑娘獻殷勤,說些小咖啡館的甜言蜜語。那姑娘恭敬地點頭,臉蛋漲得通紅,不知說什麼好。婚禮的其他來賓邊走邊聊,或者躲在人家背後惡作劇,先自逗起樂來;而豎起耳朵,就能聽到樂師在田間邊走邊拉的咕嘰咕嘰的提琴聲。這樂師一看大家落在後面了,便站住喘口氣,在弓毛上使勁擦松香,好讓琴弦發聲響亮些,然後再往前走,一上一下地晃動提琴,幫自己打著節拍。樂聲到處,老遠就驚飛了小鳥。

宴席擺在車棚裡。上了四盤牛排,六盤燴雞塊,還有燉小牛肉和三隻羊腿,當中是一頭烤得金黃透亮的乳豬,邊上是四盆酸模葉香腸。桌子角上擺著裝燒酒的長頸玻璃瓶。一瓶瓶的甜蘋果酒,稠厚的泡沫沿著瓶塞直往外冒,所有的杯子裡早已斟得滿滿的。那幾大盤蛋奶糕,稍碰一下桌子就會顫顫悠悠,平滑的糖面上用杏仁粒裝飾出新婚夫妻姓名起首字母的圖案。特地從伊夫托請了位大師傅,來做圓餡餅和甜點心。他在這兒是初顯身手,所以格外賣力氣;上餐後甜點時,他端來一盤大蛋糕,博得了滿堂彩。底部先用藍色硬紙板搭成四四方方一座神廟,門廊、列柱一應俱全,四周灑滿燙金紙屑的神龕裡,白色的小神像宛然在目;第二層的薩瓦蛋糕做成城堡主塔模樣,圍在白芷、杏仁、葡萄乾和橘瓣做的要塞中間;最上層儼然是座平臺,一片綠茵,點綴著果醬的山石、湖泊,榛殼的船只,一個小巧玲瓏的愛神在蕩秋千,巧克力的秋千桿上,兩個真的玫瑰花蕾代替球飾,聳在頂上。

酒席一直吃到晚上。大家坐累了,就到院子裡溜達溜達,或者到谷倉裡玩一局打瓶塞[21],然後重新入席。有的人沒等散席,就睡了下來,鼾聲大作。可是咖啡一端上來,大家興致又高了;這會兒有的唱起歌來,有的出把戲,有的舉重,有的伸平拇指裝出要從那下面鑽過去的樣子,有的想把大車扛上肩頭,有的盡開些粗俗下流的玩笑,有的一個勁纏住女客摟摟抱抱。轅馬大吃其蕎麥,直到塞足喉嚨滿到鼻孔,臨套車那會兒,怎麼也不肯進車轅;尥蹶子,使性子,把挽具都給弄斷了,主人們罵的罵,笑的笑;月光如水,徹夜都有滿載歸客的車子疾駛在鄉間道路上,顛顛簸簸地越過水溝,蹦蹦跳跳地翻過礫石堆,煞是辛苦地爬上斜坡,女客們從車窗俯身出來拼命想抓住韁繩。

留在貝爾托過夜的客人,通宵達旦在廚房裡開懷暢飲。孩子們就睡在長凳上。

新娘央求過父親別讓人家來鬧新房。可是,有個做水產批發生意的表兄弟(他居然帶了兩條箬鰨魚來作賀儀)兀自把嘴湊在鎖眼上,準備往裡面噴水,幸好魯奧老爹及時趕來勸阻,說女婿是有身份的人,不能這麼個鬧法。好說歹說,這位表親總算勉強依了他。不過此人心裡認定老爹是小看他,走去跟待在屋角的四五個客人混在了一起,那幾位碰巧在酒席上一連吃了幾塊部位不佳的肉,也都覺得主人對他們招待不周,暗地裡在發牢騷,詛咒主人家倒大霉。

包法利老太太一整天沒開過口。媳婦的裝扮沒來征求過她的意見,宴席的安排也沒來跟她商量過;她早早就退了席。可她丈夫非但沒跟她一起走,反而差人到聖維克多買來雪茄,一個勁地抽到天亮,一邊還用櫻桃酒跟摻熱糖水的烈酒兌在一起喝,這種喝法,在場的人都沒見過,於是又平添了幾分對他的敬意。

夏爾生性不善戲謔,在婚宴上自然並無上佳表現。從上湯那會兒起,賓客們少不得就要沖著他起哄;面對接二連三拋來的俏皮話、恭維話、雙關語和粗俗的調笑,他都應答得挺差勁。

第二天,他仿佛變了個人。倒像頭天夜裡是他在當新娘,而真正的新娘卻若無其事,讓人覷不出半點破綻。那些搗蛋鬼對她莫測高深,見到她打旁邊經過,他們打足精神,卻光剩望著她看的份兒。可夏爾什麼都不瞞人。他管她叫“我太太”,親昵地稱她寶貝兒,一會兒不見就到處找她,逢人便問有沒有見到她,還時不時把她領到院子裡,旁人遠遠瞧去,只見樹叢中他攬住她的腰,邊走邊俯身把頭湊過去,揉得她胸衣上的羅紗起了皺。

婚禮過後兩天,這對新人就動身了:夏爾由於病人的緣故,不能耽擱得太久。魯奧老爹讓他們坐他的車,還親自送他們到瓦松鎮。到了那兒,他最後一次吻抱了女兒,下車往回走去。走了百十來步,他停住腳步,轉過頭去,只見馬車已經駛遠,車輪過處揚起陣陣塵土,這時他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氣。隨即他想起自己的婚禮和往日的歲月,想起妻子的初次懷孕;那天他騎馬把她載在身後,從岳父家接回去的時候,也曾這麼心花怒放來著;快到聖誕節了,田野上白皚皚的一片;她一隻胳膊摟緊他,另一隻胳膊挎著籃筐,戴著本地傳統的帽飾,長長的花邊隨風飄舞,有時拂到他的嘴上,他回過頭去,望見她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偎依著他的肩膀,在金色帽檐下悄沒聲兒地笑著。她還不時把手伸進他懷裡,暖暖凍僵的手指。這些都是老話嘍!他們的兒子要是還在,也該有三十了!這時他回頭望了望,大路上什麼也看不見。他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座人去樓空的舊宅;酒勁上來,腦子發暈,不由得一陣悲從中來,凄涼的思緒跟充滿溫情的回憶攪在了一起,他有一會兒真想繞到教堂那邊去看上一眼。可是,他又生怕看了會更傷心,還是直接回家了。

六點鐘光景,夏爾夫婦回到了托斯特。鄰居們從窗口探出身來,都想瞧一眼他們這位大夫的新娘子。

老女傭上前來跟女主人見禮,賠不是說晚飯還沒準備好,請夫人先看看這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