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總序
我們生活在文化之中,“文化”兩個字是掛在嘴邊上的詞語,可是真要讓我們說清楚文化是什麼,可能就會含糊其詞、吞吞吐吐了。這不怪我們,據說學術界也有一百六十多種關於文化的定義。定義多,不意味着人們的思想混亂,而是文化的內涵太豐富,一言難盡。一八七一年,英國文化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的《原始文化》中給出了一個定義:“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上來說,是包含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複合體。”[1]其實,所謂“文化”,是相對於所謂“自然”而言的,在中國古代的觀念裏,自然屬於“天”,文化屬於“人”,只要是人類的活動及其成果,都可以歸結為文化。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2]在這種自然慾望的驅動下,人類的活動與創造不外乎兩類:生產與生殖;目標只有兩個:生存與發展。但是人的生殖與生產不再是自然意義上的物種延續與食物攝取,人類生產出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不再靠天吃飯,人不僅傳遞、交換基因和大自然賦予的本能,還傳承、交流文化知識、智慧、情感與信仰,於是人種的繁殖與延續也成了文化的延續。
所以,文化根源於人類的創造能力,文化使人類擺脫了自然,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讓自己如魚得水一樣地生活於其中,每一個生長在人群中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並且憑藉我們的文化與自然界進行交換,利用自然、改變自然。
由於文化存在於永不停息的人類活動之中,所以人類的文化是豐富多彩、不斷變化的。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特質、不同的形式。因為有這些差異,有的文化衰落了甚至消失了,有的文化自我更新了,人們甚至認為:“文化”這個術語與其說是名詞,不如說是動詞。[3]本世紀初聯合國發佈的《世界文化報告》中說,隨着全球化的進程和信息技術的革命,“文化再也不是以前人們所認為的是個靜止不變的、封閉的、固定的集裝箱。文化實際上變成了通過媒體和國際互聯網在全球進行交流的跨越分界的創造。我們現在必須把文化看作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產品”[4]。
知道文化是什麼之後,還要了解一下文化觀,也就是人們對文化的認識與態度。文化觀首先要回答下面的問題:我們的文化是從哪裏來的?不同的民族、宗教、文化共同體中的人們的看法異彩紛呈,但自古以來,人類有一個共同的信仰,那就是:文化不是我們這些平凡的人創造的。
有的認為是神賜予的,比如古希臘神話中,神的後裔普羅米修斯不僅造了人,而且教會人類認識天文地理、製造舟車、掌握文字,還給人類盜來了文明的火種。代表希伯來文化的《舊約》中,上帝用了一個星期創造世界,在第六天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類,並教會人們獲得食物的方法,賦予人類管理世界的文化使命。
有的認為是聖人創造的,這方面,中國古代文化堪稱代表:火是燧人氏發現的,八卦是伏羲畫的,舟車是黃帝造的,文字是倉頡造的……不過聖人創造文化不是憑空想出來的,而是受到天地萬物和自我身體的啟示,中國古老的《易經》裏說古代聖人造物的方法是:“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易經》最早給出了中國的“文化”和“文明”的定義:“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指文采、紋理,引申為文飾與秩序。因為有剛、柔兩種力量的交會作用,宇宙擺脫了混沌無序,於是有了天文。天文煥發出的光明被人類效法取用,於是擺脫了野蠻,有了人文。聖人通過觀察天文,預知自然的變化;通過觀察人文,教化人類社會。《易經》還告訴我們:“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宇宙自然中存在、運行着“道”,其中包含着陰陽兩種動力,它們就像男人和女人生育子女一樣不斷化生着萬事萬物,賦予事物種種本性,只有聖人、君子們才能受到“道”的啟發,從中見仁見智,這種覺悟和意識相當於我們現代文化學理論中所謂的“文化自覺”。
為什麼聖人能夠這樣呢?因為我們這些平凡的百姓不具備“文化自覺”的意識,身在道中卻不知道。所以《易經》感慨道:“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什麼是“君子之道鮮”?“鮮”就是少,指的是文化不昌明,因此必須等待聖人來啟蒙教化百姓。中國文化中的文化使命是由聖賢來承擔的,所以孟子說,上天生育人民,讓其中的“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5]。
無論文化是神靈賜予的還是聖人創造的,都是崇高神聖的,因此每個文化共同體的人們都會認同、讚美自己的文化,以自己的文化價值觀看待自然、社會和自我,調節個人心靈與環境的關係,養成和諧的行為方式。
中國現在正處在一個喜歡談論文化的時代。平民百姓關注茶文化、酒文化、美食文化、養生文化,說明我們希望為平凡的日常生活尋找一些價值與意義。社會、國家關注政治文化、道德文化、風俗文化、傳統文化、文化傳承與創新,提倡發揚優秀的傳統文化,說明我們希望為國家和民族尋求精神力量與發展方向。神和聖人統治、教化天下的時代已經成為歷史,只有我們這些平凡的百姓都有了“文化自覺”,認識到我們每個人都是文化的繼承者和創造者,整個社會和國家才能擁有“文化自信”。
不過,我們愈是在擺脫“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文化蒙昧”時代,就愈是要反思我們的“文化自覺”,因為“文化自覺”是很難達到的境界。喜歡談論文化,懂點文化,或者有了“文化意識”就能有“文化自覺”嗎?答案是否定的。比如我們常常表現出“文化自大”或者“文化自卑”兩種文化意識,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我們不可能生活在單一不變的文化之中,從古到今,中國文化不斷地與其他文化邂逅、對話、衝突、融合;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中國文化不僅不再是古代的文化,而且不停地在變革着。此時我們或者會受到自身文化的局限,或者會受到其他文化的左右,產生錯誤的文化意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流水如此,文化也如此。對於中國文化的主流和脈絡,我們不僅要有“春江水暖鴨先知”一般的親切體會和細微察覺,還要像孔子那樣站在岸上觀察,用人類歷史長河的時間座標和全球多元文化的空間座標定位中國文化,才能獲得超越的眼光和客觀真實的知識,增強與其他文化交流、借鑒、融合的能力,增強變革、創新自己的文化的能力,這也叫做“文化自主”的能力。中國當代社會人類學家費孝通先生說:
“文化自覺”是當今時代的要求,它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並對其發展歷程和未來有充分的認識。也許可以說,文化自覺就是在全球範圍內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觀的一種具體體現。希望中國文化在對全球化潮流的回應中能夠繼往開來,大有作為。[6]
因為要具備“文化自覺”的意識、樹立“文化自信”的心態、增強“文化自主”的能力,所以,我們這些平凡的百姓需要不斷地了解自己的文化,進而了解他人的文化。
中國文化是我們自己的文化,它博大精深,但也不是不得其門而入。為此,我們這些學人們集合到一起,共同編寫了這套有關中國文化的通識叢書,向讀者介紹中國文化的發展歷程、特徵、物質成就、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等主要知識,在介紹的同時,幫助讀者選讀一些有關中國文化的經典資料。在這裏我們特別感謝饒宗頤和葉嘉瑩兩位大師前輩的指導與支持,他們還擔任了本叢書的顧問。
中國文化崇尚“天人合一”,中國人寫書也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理想,甚至將書中的內容按照宇宙的秩序羅列,比如中國古代的《周禮》設計國家制度,按照時空秩序分為“天地春夏秋冬”六大官僚系統;呂不韋編寫《呂氏春秋》,按照一年十二月為序,編為《十二紀》;唐代司空圖寫作《詩品》品評中國的詩歌風格,又稱《二十四詩品》,因為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我們這套叢書,雖不能窮盡中國文化的內容,但希望能體現中國文化的趣味,於是借用了“二十四品”的雅號,奉獻一組中國文化的小品,相信讀者一定能夠以小知大,由淺入深,如古人所說:“嘗一臠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
陳洪、徐興無
注释
[1]〔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連樹聲譯,謝繼勝、尹虎彬、姜德順校,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第一頁。
[2]《禮記·禮運》。
[3]參見〔荷蘭〕C .A.馮。皮爾森:《文化戰略》,劉利圭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第二頁。
[4]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編:《世界文化報告—文化的多樣性、衝突與多元共存》,關世傑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九頁。
[5]《孟子·萬章》。
[6]費孝通:〈經濟全球化和中國“三級兩跳”中的文化思考〉,《光明日報》,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