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家人
開往納伊[51]的小火車剛過了瑪約門,現在正沿著那條通往塞納河岸的大街駛去。小車頭拖著車廂,鳴著汽笛趕開路上的障礙;它噴著蒸汽,像一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似的,呼哧呼哧地直喘;活塞發出一片啌通啌通的響聲,聽上去仿佛在用鐵腿奔跑。夏天傍晚的悶熱籠罩著大街,雖然沒有一點風,街上還是揚起一片粉筆灰似的白色塵土,濃厚、嗆人,而且熱烘烘的;塵土粘在你潮濕的皮膚上,迷住你的眼睛,一直鑽進你的肺部。
一路上可以看到許多人到大門外邊來透透空氣。
車上的玻璃窗都放了下去,車子開得很快,所有的窗簾都飄了起來。車廂裡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因為這樣的大熱天,乘車的人都喜歡待在頂層上和過道上)。有的是裝束可笑的胖太太,郊區的中產階級婦女,她們用不合時宜的傲慢來代替她們所缺少的雍容華貴。有的是厭倦了辦公室生活的先生,他們臉色蠟黃,腰彎背駝,由於長期伏案工作,一隻肩膀略微顯得有點高。從他們憂愁不安的臉上,還可以看出他們的家庭煩惱,他們經常缺錢花,他們昔日的希望肯定已成泡影;因為他們都是屬於那支衣衫襤褸的窮鬼的隊伍。他們在巴黎邊上的這片辟做垃圾場的田野中間,住在用石灰刷白的破房子裡省吃儉用地過日子,門外的一塊花壇就算是他們的花園了。
緊挨著車門,有一個矮矮胖胖的人,臉頰浮腫,大肚子垂在叉開的雙腿中間,穿一身黑衣服,佩著勛章綬帶,正在和一個穿著骯髒的白帆布衣服、戴一頂舊巴拿馬草帽,不修邊幅的身材瘦長的人聊天。前一位說話又慢又吞吞吐吐,有時候叫人以為他是個結巴,他是海軍部的主任科員卡拉旺先生。後一位從前在一條商船上當衛生員,後來才在古爾博瓦圓形廣場住下來,運用他一生東飄西蕩後還剩下來的那一點可憐的醫學知識,在當地貧苦居民中間行醫。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醫生”。關於他的品行,當地有不少的流言蜚語。
卡拉旺先生一向過著標準的公務員生活。三十年來,他天天早晨上班,走的是相同的路,在相同的時刻,相同的地點,看見相同的趕著去辦公的人;每天晚上,他循著相同的路線回家,又遇見那些他親眼看著蒼老下去的相同的臉。
他每天在聖奧諾萊區大街[52]的拐角上,花一個子兒買一份報紙,再買上兩個小麵包,然後走進部裡,神情活像個投案自首的犯人。他忙不迭地趕到辦公室,心裏惴惴不安,老是擔心自己有什麼疏忽的地方,會遭到申斥。
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來改變他單調的生活規律;因為除了科裡的事,除了升級和獎金,他什麼也不關心。不論是在部裡,還是在家裡(他已經不計較嫁妝,娶了一個同事的女兒),他只談公事。他那被枯燥的日常工作弄得萎縮了的腦子裡,除了和部裡有關的以外,就沒有別的思想、希望和夢想。但是使這個做科員的總是覺得美中不足、心裏難受的,是那些因為有銀線袖章而被人叫做“白鐵匠”的海軍軍需官一調進部裡,就當上了副科長或者科長;每天晚上,他都要在飯桌上,當著和他一樣氣憤不平的妻子的面,找出種種理由,證明把巴黎的官職給那些本應航海漂洋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件極為不公平的事。
現在他已經老了,可是他並沒有注意到他的一生是怎麼度過的,因為出了中學的大門,他就直接跨進了辦公室,他從前見了就發抖的學監如今換成了他怕得更加厲害的上司。一看見這些室內暴君的門檻,他就渾身上下直打哆嗦。他的那種見了人就局促不安的樣子、低聲下氣的態度和神經質的口吃,就是這種經常不斷的恐懼心理造成的。
他對巴黎並不比一個每天由狗領到同一個門檐下討飯的瞎子了解得更多;即使在他那一個子兒一份的報紙上看到了什麼大事或者傷風敗俗的新聞,他也會認為那是虛構的故事,編出來供小職員們消遣的。他奉公守法,是個沒有一定見解的保守派,不過他憎恨“新鮮事物”。凡是政治新聞他都放過不看,何況他的報紙登這些新聞的時候,總是為了滿足給津貼的某一方的需要而任意加以歪曲。每天晚上,他沿著香榭麗舍大街[53]回家,望著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馬,神情活像一個從遙遠國度來的人地生疏的旅客。
就是在這一年,按規定所必需的三十年的服務年限期滿了,一月一日那一天,他獲得了榮譽勛位十字勛章。在這些軍事化的機關裡,就是用它來獎勵那些被釘在綠色卷宗上的犯人,獎勵他們悲慘的長期苦役(一般稱作“忠誠服務”)。這個意外的榮譽使他對自己的才幹有了新的、更高的看法,徹底地改變了他的為人。懷著遵守禮節,尊重自己參加在內的本國的“勛位團”的合理的情緒,從此以後,他脫下雜色的長褲和式樣新奇的上衣,只穿黑色褲子和長禮服,他的寬寬的“勛章綬帶”掛在這上面才更相稱。他每天早上要刮臉,格外仔細地洗剔指甲,每兩天就換一次襯衣。事隔一天,他變成了另外一個卡拉旺,整潔、神氣,而且虛懷若谷。
他在家裡隨時隨地都要提到“我的十字勛章”。他感到驕傲,甚至不能容忍別人在扣眼上掛別的任何一種勛章。他見了外國勛章格外生氣——“這種勛章不應該准許在法國掛出來”;他特別恨舍奈“醫生”,因為每天晚上在小火車上遇見他,他總是掛著另外一種勛章綬帶,有白的,有藍的,有橙黃的,也有綠的。
從凱旋門到納伊這段路上,他們兩個人的談話也是相同的。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他們先談的是地方上的種種弊端,雖然他們倆都看不慣,可是納伊區的區長卻偏偏不聞不問。接著,正像和醫生做伴必然會發生的一樣,卡拉旺把話題轉到疾病方面,指望這樣可以撿到一點不花錢的小指導,只要問得巧妙,不落痕跡,說不定還可以得到一次診斷呢。再加上他近來很替母親擔心。她常常暈厥,隔很久才醒過來。雖然上了九十歲,可是她偏不同意找個醫生看看。
卡拉旺一提到她的年高,就深深感動。他一再地對舍奈“醫生”說:“您常常見到活這麼大歲數的人嗎?”說完了他愉快地搓搓手,這倒不一定是他希望看見老太太永遠活下去不死,而是因為母親壽長,對他本人來說,也是一個長壽的保證。
他繼續說:“哈哈!我家裡的人壽都很長;因此,我可以肯定,除非遇到意外,我一定能活到很老才死。”衛生員憐憫地看了他一眼;看了看身邊這個人的紅潤的臉色、肥胖的脖子、垂在兩條輕軟的粗腿間的大肚子,看了看這個虛胖的老科員容易中風的圓身胚;然後掀了掀扣在頭上的那頂灰撲撲的巴拿馬草帽,嘿嘿笑了一聲,回答:“不見得吧,老兄,令堂瘦得只剩一層皮,可您呢,胖得像個皮球。”卡拉旺窘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恰好這時候火車到了站頭。兩個伙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請他到對面他倆常去的那家環球咖啡館喝杯苦艾酒。老板和他們挺熟,向他們伸出兩個手指頭,他們隔著柜臺上的酒瓶握了一下,然後走過去找從中午起就坐在那裡打多米諾骨牌的三個牌迷。交換了熱誠的問候和那句少不了的“有什麼新聞”以後,打牌的人繼續打牌;他倆告辭的時候,他們頭也不抬,光伸過手來;他倆握了手各自回家去吃晚飯了。
卡拉旺住在古爾博瓦圓形廣場附近的一所三層樓的小房子裡。樓下開著一家理髮店。
這套住宅有兩間臥房、一間飯廳和一間廚房,幾把修過的椅子按照需要從這間搬到那間。卡拉旺太太把全部時間都花在掃地抹椅子上;她的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和九歲的兒子菲列普-奧古斯特跟當地的孩子們在大街邊上的陽溝裡玩耍。
卡拉旺把他的母親安置在樓上。她的小氣在附近一帶是很出名的,而人又非常瘦,所以有人說,“天主”把他的吝嗇的原則都運用在她的身上了。她性情很壞,沒有一天不吵架,不發脾氣。她從窗口裡罵站在門口的街坊、蔬菜販子、清道夫和孩子。為了報復,孩子們在她出門的時候,遠遠地跟著她叫:“老——妖——怪!”
家裡的活兒由一個小女傭人做。她是諾曼第人,粗心得叫人難以相信。為了防備萬一,她睡在三層樓上,老太太旁邊。
卡拉旺回到家裡的時候,他那位愛潔成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塊法蘭絨擦那幾把分散在空落落的幾間屋裡的桃花心木椅子。她經常戴著線手套,頭上扣著一頂綴著雜色緞帶的便帽,便帽不住地往一邊耳朵上滑落。每逢有人撞見她打蠟、刷、擦或者洗濯的時候,她總是這麼說:“我不是有錢的人,我家裡的一切都很簡單,不過清潔是我的奢侈,它和別的奢侈一樣有價值。”
她生來就講究實際,而且固執己見,無論什麼事都由她指點引導她的丈夫。每天晚上,在飯桌上,隨後在床上,他們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辦公室裡的事情。雖然她比他小二十歲,可是他卻像對神父似的,什麼都告訴她,並且不論什麼事都照著她的意見做。
她從來就沒有漂亮過;眼下又矮又瘦,可以說很醜。她那點有限的女性特徵,本來只要會打扮,也可以很巧妙地顯示出來,可是她不善於穿衣服,因而就永遠埋沒了。她的裙子仿佛不斷地朝一邊歪;不論在哪裡,也不顧有人沒人,她常常出於一種近乎怪癖的習慣,在自己身上這兒抓抓,那裡搔搔。她慣常在家裡戴的那些她自以為很美的便帽上,綴著一大堆雜色的緞帶,這是她容許自己用的唯一的裝飾品。
她一瞧見自己的丈夫,就直起腰來,吻著他的頰須,說:“親愛的,你沒忘了波丹[54]吧?”(指的是他答應替她辦的一件事)可是他頹然倒在一把椅子上;這已經是他第四次忘了。“糟糕,”他說,“真糟糕,我一整天都想著這件事,可是白費心思,到了後半天還是忘了。”他好像很難過,於是她安慰他,說:“你明天記住,不就完了。部裡沒有什麼新聞嗎?”
“怎麼沒有,還是一件大新聞呢:又有一個白鐵匠當了副科長。”
她臉色沉下來,問:
“哪一科?”
“國外採購採購科。”
她氣沖沖地說:
“這麼說,是拉蒙的職位了,正好是我指望你得到的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嗎?”
他含含糊糊地說了一聲:“退休了。”她大發雷霆,便帽也滑到了肩膀上,接著說:
“完了,你看,這個鬼衙門,什麼指望也沒有了。你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麼?”
“博納索。”
她拿起一向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查了查,念道:“博納索。——土倫[55]。——生於一八五一年。——一八七一年任見習軍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
“他出過海嗎?”
聽到這句問話,卡拉旺的臉上又露出喜色,他樂得肚子直打顫。“和巴蘭一樣,和他的科長巴蘭完全一樣。”接著,他在更響的笑聲中講了一個部裡的人全都覺得挺出色的老笑話:“千萬別派他們從水路去視察黎明[56]的海軍站,因為他們就是乘小火輪也要暈船呢。”
但是,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仍然板著臉。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搔著下巴,嘟囔著說:“要是我們能有一位相熟的議員就好了!等議會知道部裡發生的這一切,那部長就會一下子垮臺……”
樓梯上傳來叫嚷聲,打斷了她的話。瑪麗-路易絲和菲列普-奧古斯特從陽溝裡回來了,他們每邁一級樓梯,都要你打我一個耳光,我踢你一腳。他們的母親怒氣沖沖奔了出去,拉住他們的胳膊,使勁地搖,把他們推到屋裡。
他們一看見父親,就連忙撲過來。他慈愛地吻他們,吻了很久才坐下來,抱著他們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和他們談心。
菲列普-奧古斯特是個醜孩子,頭髮亂蓬蓬,渾身沒一處乾凈,臉長得像個白癡。瑪麗-路易絲長得像她母親,說話像她,重復她的話,甚至模仿她的手勢。她也說:“部裡有什麼新聞?”他愉快地回答:“你那位每個月都要來吃飯的朋友拉蒙就要離開我們了,小妞兒,有一位新任的副科長接了他的位子。”她抬起頭,望著父親,用早熟的孩子才有的那種同情口吻說:“這麼說,又有一個人踩在你背上躥上去了。”
他收起笑臉,沒有回答。隨後就岔開話題,問正在擦玻璃窗的妻子:
“媽在樓上好嗎?”
卡拉旺太太放下手裡的工作,轉過身來,把滑到背上的便帽重新戴好,嘴唇抖動著說:
“好!咱們來談談你媽吧!她跟我大鬧了一場!你想想看,理髮師的妻子勒博丹太太剛才上樓來找我借一包淀粉,正好我出去了,你媽就像對付要飯的,把她攆了出去。所以我也把老太婆狠狠地克了一頓。像往常聽到有人指責她的時候一樣,她假裝沒聽見。其實,她並不比我聾,是不是?這完全是裝傻;證據就是她一句話也不說,立刻就上樓到自己屋裡去了。”
卡拉旺慚愧得說不出話來。正好這時候,小女傭人奔進來說晚飯已經好了。他拿起一向藏在牆角的那根掃帚把,往天花板上撞了三下,通知他母親。然後他們到飯廳裡去。卡拉旺太太一邊分湯,一邊等老太太下來。等來等去,湯也涼了,他們只好慢慢地先吃起來。盆子裡的湯喝完了,他們又等。卡拉旺太太氣得直埋怨她丈夫:“她這是成心搗亂,你也知道。可是你還老是袒護她。”他左右為難,沒有辦法,於是打發瑪麗-路易絲去叫奶奶;自己卻低下頭,待著沒有動。他的妻子生氣地用刀子敲著酒杯的杯腳。
門忽然開了,只有孩子一個人回來,她喘著氣,臉色煞白,慌慌張張地說:“奶奶倒在地上了。”
卡拉旺一下子蹦起來,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奔了出去,樓梯上傳來了他的通通通的腳步聲。他的妻子認為婆婆在耍花招,輕蔑地聳聳肩膀,慢騰騰地跟上樓去。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屋子中間。她的兒子把她翻過來,看見她那張臉一動也不動,沒有表情,皮膚發黃、起皺,好像硝過似的,閉著眼睛,咬緊牙齒,整個消瘦的身體已經發硬。
卡拉旺跪在她身邊,哼著說:“媽呀,我可憐的媽呀!”但是,卡拉旺太太仔細看了一陣子,說:“得啦,她又暈厥過去了,沒有別的;放心吧,不過是耽誤咱們一頓飯罷了。”
他們把她抬到床上,脫光了衣裳,卡拉旺夫妻倆和女傭人,三個人一同在她身上揉。可是不管他們怎麼揉,她還是沒有恢復知覺。於是他們打發羅薩麗去請舍奈“醫生”。他住在絮倫[57]附近的河邊上。路很遠,因此等了很久,他才來到。他檢查了老太太,把了她的脈,聽了她的心臟,大聲說:“不行了。”
卡拉旺撲在母親身上,哭得渾身抖動;他拚命地吻著那張僵硬的臉,哭得那麼悲痛,大顆的眼淚像水點似的撲簌撲簌滴在死人臉上。
卡拉旺太太也流露出適當的哀痛。她立在丈夫背後,不住手地揉眼睛,低聲哼哼。
卡拉旺臉也腫了,稀稀落落的幾根頭髮也亂了,在真正的悲傷中,顯得很醜。他忽然立起來說:“可是……您有把握嗎,醫生……您真的有把握嗎?……”衛生員連忙走過來,像商人誇耀自己的貨物似的,老練地擺弄著屍首,說:“瞧,朋友,您瞧瞧這隻眼睛。”他翻開她的眼皮,老婦人的眼珠在他手指底下露了出來,跟平常一樣,只不過瞳孔好像有點放大。卡拉旺仿佛有一把刀子扎在心上似的,嚇得渾身發毛。舍奈先生又抓起老太太縮攏的胳膊,使勁扳開她的手指頭,好像當面受到別人反駁似的,憤憤地說:“您看看這隻手,放心好了,我決不會弄錯。”
卡拉旺又撲在床上打滾,像條牛似的哀號。他的妻子一邊虛情假意地哭著,一邊辦該辦的事。她把床頭柜搬過來,鋪上一塊餐巾,放上四根蠟燭,點著了以後,又從壁爐臺上取下掛在鏡子背後的一根黃楊樹枝,擱在蠟燭當中的一個盆子裡。沒有聖水,盆子裡盛滿了清水。但是她腦筋一動,抓了撮食鹽扔在水裡。毫無疑問,她以為這樣一來就算完成了祝聖的儀式。
象徵死神降臨的場面佈置完畢,她一動不動地立著。這時候,曾經幫她佈置的衛生員低聲對她說:“應該把卡拉旺領出去。”她點點頭,走到仍然在跪著啼哭的丈夫身邊,和舍奈先生一人架一條胳膊,把他攙起來。
他們先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妻子吻吻他的額頭,開導了他一番。衛生員也隨聲附和,勸他要堅強,拿出勇氣來,勸他要安於天命,其實這都是一個人在遇到這種難以招架的災難時,根本辦不到的事。接著,他們倆又攙著他,把他領了出去。
他抽抽噎噎,哭得像個胖孩子,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胳膊搭拉著,腿發軟;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機械地邁著兩隻腳,走下樓去。
他們把他安置在他平常吃飯時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面前放著的是差不多空了的湯盆,他的湯匙仍然浸在殘湯裡。他坐著不動,盯著酒杯發愣,什麼念頭也沒有。
卡拉旺太太在一個角落裡和醫生談話,打聽該辦的手續,要他出點切實可行的主意。舍奈先生好像還在等著什麼似的,最後他抓起帽子,說他還沒有吃晚飯,行了個禮,打算走了。她叫了起來:
“怎麼,您還沒有吃過晚飯嗎?那就在這兒吃吧,醫生,在這兒吃吧!我們有現成的,不用客氣;因為,您知道,我們也吃不了多少。”
他婉言推辭;可是她堅持說:
“這算什麼,您千萬別走。遇到這種時候,能有個朋友在身邊,真是件高興的事;再說,您也許能夠勸勸我丈夫吃點東西;他需要打起精神來才成呀。”
“醫生”鞠了個躬,把帽子放在家具上,說:“既然如此,我只好領情啦,太太。”
她對昏了頭的羅薩麗吩咐了一番以後,也坐下來吃飯,照她的說法不過是“裝裝樣子,陪陪‘醫生’罷了”。
涼了的湯又送上來了。舍奈先生喝完了又要求添了一次。接著端上來的是一盤裡昂式牛肚,散發出一股洋蔥的香味,卡拉旺太太決定自己也嘗一點。“挺不錯,”“醫生”說。她聽了笑笑說:“真的嗎?”然後轉過頭來對丈夫說:“你也吃點吧,可憐的阿爾弗雷,僅僅為了墊墊肚子,想想看,你還要熬夜呢!”
他馴服地遞過盆子來,毫不反抗,毫不考慮地任人擺佈,仿佛誰要命令他去睡覺,他也會立刻就上床似的。接著,他就吃起來了。
“醫生”自己動手,一連在盤子裡取了三次;卡拉旺太太不時地用叉子叉一大塊牛肚,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吃下去。
滿滿一缽子通心粉端來了,“醫生”嘟囔著說:“喲!這才是好東西。”卡拉旺太太這次替每人都分了一份,甚至連孩子們用的小碟子都盛滿了;這兩個孩子稀裡呼嚕地吃著,因為沒人管,他們開始喝不兌水的葡萄酒,同時桌下的腳也互相踢起來。
舍奈先生想起了羅西尼[58]就愛吃這種意大利菜,冷不防地說:“瞧!還押韻呢;很可以做一首詩,這樣來開頭:
羅西尼大師
愛吃通心粉條子……”
誰也沒有聽他說。卡拉旺太太忽然間變得心事重重,她在考慮這樁變故可能帶來的種種後果。她的丈夫呢,用麵包搓成一個個小球,放在臺布上,呆頭呆腦地盯著它們瞧。他嗓子眼幹得冒煙,一次又一次地把盛滿葡萄酒的杯子舉到嘴邊;他的理智本來已經被打擊和悲傷攪亂了,現在變得輕飄飄的,好像在剛開始的、困難的消化食物過程突然造成的昏暈中飛舞。
再說,“醫生”喝起酒來像個沒底的窟窿,他顯然已經醉了。卡拉旺太太也受到一種神經緊張之後必有的反應;雖說喝的是白水,可是心裏很亂,非常興奮,而且腦子也有點糊塗了。
舍奈先生開始敘述幾家死了人的人家發生的事,這些事在他看來荒唐透頂。因為在巴黎的這個住滿外省人的郊區裡,可以常常見到鄉下人對死人的那種冷漠的態度——哪怕死的是親爹或者親娘,——那種毫無敬意的,而且自己還不知道的殘忍態度在鄉下很普通,可是在巴黎卻覺得很稀罕。他說:“瞧,就在上個星期,皮多街上有人請我去。我連忙奔了去,一看,病人已經斷了氣,可是家屬們卻正圍在床邊從從容容地喝茴香酒。這瓶酒是頭天晚上買來給垂死的病人過癮的。”
但是,卡拉旺太太並沒有聽,她一直在想著遺產;卡拉旺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聽不懂。
咖啡斟好了。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濃。每一杯兌了白蘭地的咖啡,很快地在他們的雙頰添上一層紅暈,並且把他們已經糊塗的腦子裡最後剩下的一些思想攪得更亂了。
接著,“醫生”突然抓起酒瓶,替每人斟一點白蘭地涮涮杯子。食物的消化使他們覺得渾身暖烘烘的,懶洋洋的,再加上飯後喝的烈酒,他們就不由自主地陷在肉體的舒適感裡。他們一句話也不說,慢慢啜著在杯底形成一種淡黃色糖漿的甜白蘭地。
孩子們已經睡著了,羅薩麗把他們送上床。
卡拉旺像所有遭到不幸的人一樣,有了一種要忘掉一切的欲望,他不知不覺地一連喝了好幾杯白蘭地;他的沒有生氣的眼睛裡閃出了光芒。
“醫生”終於站起來,準備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說:
“好,跟我一塊去;透透新鮮空氣對您有好處;一個人在煩惱的時候,不應該老待著不動。”
對方順從地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走了出去;他們倆挽著胳膊,在星光下向塞納河走去。
香噴噴的微風在溫暖的黑夜裡吹拂,因為在這個季節裡,附近一帶的花園都開滿了花。花的香氣在白天聞不到,仿佛天一黑就醒過來似的,混在黑暗中吹過的輕風裡四處飄散。
寬闊的大街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影,兩行煤氣街燈一直伸展到凱旋門。然而,在那邊,從一片紅霧籠罩中傳來了巴黎的鬧聲,那是一種連續不斷的喧囂聲。遠處,在平原上偶爾有一列開足了馬力奔來的,或者穿過外省朝海濱駛去的火車的汽笛聲,好像跟巴黎的喧囂聲遙相呼應。
戶外的空氣,拂在他倆的臉上,一開始使他們感到那樣意外,以致“醫生”差點兒失掉了平衡,卡拉旺從吃晚飯時就感到頭暈,這時暈得更加厲害了。他好像在夢中走路,腦子昏昏沉沉,渾身無力,因為陷在一種使他感覺不到痛苦的精神麻木狀態裡,所以他已經沒有強烈的悲傷,甚至還感到了輕鬆;尤其是彌漫在黑夜裡的這股暖烘烘的花香,越發使他感覺輕鬆。
他們到了橋頭,就順著河向右走,迎面吹來一陣涼風。在一排高聳的白楊前面,河水憂鬱安靜地流著;星星被流水蕩漾著,好像在水裡遊泳。淡淡的白霧飄浮在對岸的河堤上,給人肺裡注入一股潮濕的氣息;卡拉旺猛然站住,這股河水的氣息打動了他,在他的心裏挑起了許多往昔的回憶。
他突然又看見了他小時候的母親,彎著腰,跪在遙遠的庇卡底[59]的家門口,正在穿過園子的小河邊上洗她身邊的一堆衣裳。他仿佛聽見了她的在寂靜的田野間的棒槌聲和她的叫喊:“阿爾弗雷,替我拿塊肥皂來。”他又遇見了這股相同的流水的氣味,這片相同的籠罩在潮濕的土地上的薄霧,也正是這種相同的沼地裡蒸發出來的水汽的味道以前一直停留在他的心頭,永遠忘不掉,偏偏在他母親剛去世的當天晚上又聞到了。
他站著不動,絕望的情緒又猛然襲上心頭。仿佛有一道閃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整個不幸;這陣縹緲無定的微風把他投在無法挽救的痛苦的深淵裡。他的心被這永無盡期的分離撕碎了。他的一生從此被切成了兩段;他的整個年輕時代被這次死亡吞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的“過去”都結束了;所有年輕時的回憶都化為烏有了;再沒有人能和他談談往事,談談他從前認識的人、他的家鄉、他自己以及過去生活中感到親切的事。這是他生命中已經不復存在的一部分,現在死亡輪到另一部分了。
往事一件跟著一件在他眼前掠過。他又看見了年輕的“媽”,穿著舊衣裳,這些衣裳穿得那麼久,在他印象裡好像和她本人分不開似的;他在無數原來已經忘掉的場合中又找到了她的模糊的相貌、手勢、腔調、習慣、怪癖、憤怒、臉上的皺紋、瘦指頭的動作以及慣常的而又不會再有的姿態。
他伏在“醫生”身上,傷心得哭了起來。兩條軟弱無力的腿發抖,整個胖身子隨著哭聲顫動,嘴裡咕噥著:“媽,我可憐的媽,我可憐的媽呀!……”
但是,他那位仍然醉著的同伴,正在想怎樣到常常偷著去的地方去消磨這個夜晚,給他這陣強烈的哀痛弄得不耐煩起來,於是扶著他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借口去看一個病人,差不多立刻就撇下他走了。
卡拉旺哭了很久;哭到後來,眼淚流幹了,全部的痛苦可以說也跟著流光了,他重新又感到了輕鬆、舒坦和意想不到的平靜。
月亮出來了;大地沐浴在柔和的月光裡。高聳的白楊閃著銀光,平原上的霧仿佛是浮動的白雪;河水裡不再有星星遊泳了,但是看上去好像蓋滿了螺鈿,不息地流動著,激起閃爍發亮的漣漪。空氣溫和,微風馥鬱,大地沉入了甜美舒適的夢鄉中,卡拉旺盡情享受著黑夜的溫柔;他暢懷地呼吸,覺得渾身充滿了涼爽、寧靜和無上快慰的感覺。
然而,他還是盡力地抵制那襲上心頭的舒適感,一遍遍地說:“媽呀,我可憐的媽呀。”在正直人的良心譴責下,他想哭,可是又哭不出來。甚至連剛才還害得他嚎啕大哭的那些念頭也引不起他的一點悲痛了。
於是他站起來,慢慢地循著原路往回走,沉浸在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大自然的寧靜裡,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覺得萬念皆空了。
他走到橋頭,看見了就要開出的末班小火車的燈光,以及環球咖啡館背面一排燈火通明的窗子。
突然間,他覺得需要找個人談談他的不幸遭遇,來引起別人的同情和關切。他哭喪著臉,推開咖啡館的大門。老板仍舊守在柜臺上。他走過去,原來以為所有的人都會立起來,走近他,一邊伸手讓他握一邊問:“咦,您這是怎麼啦?”可是偏偏沒有一個人注意他憂傷的面容。他於是趴在柜臺上,雙手捧著腦袋,嘟嘟囔囔地說:“啊!主啊!主啊!”
老板望望他,問:“卡拉旺先生,您病了還是怎麼的?”他回答:“沒有病,我可憐的朋友,我媽剛去世了。”對方心不在焉地“啊”了一聲;正好這時候,店堂盡頭有個客人在叫:“來一杯啤酒!”他立刻用嚇人的聲音應道:“噢!……來啦。”拋下了目瞪口呆的卡拉旺,奔過去侍候客人。
三個牌迷還在晚飯前的那張桌上聚精會神、一動不動地打多米諾骨牌。卡拉旺走過去,想引起他們的同情。可是他們當中好像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來了,於是他決定自己先開口。“才不過一會兒工夫,”他對他們說,“我就遭到了一場大禍。”
他們三個人同時稍稍抬了抬頭,但是眼睛仍舊盯著手上的牌。“怎麼回事?”“我媽剛去世了。”他們中間的一個喃喃地說:“啊!真沒想到,”用的是從不關心人的那種假裝悲傷的聲調。第二個人找不出話好說,搖搖頭,噓了一聲,表示惋惜。第三個人又繼續打牌,看上去倒好像他心裏在想:“原來是這麼回事!”
卡拉旺期待的是一句所謂“真心流露”的話。現在一看自己受到這樣的對待,連忙走開。他恨他們對朋友的痛苦居然冷漠到這個地步,儘管這個痛苦在當時已經很麻木,可以說連他自己也感覺不到了。
他走了出去。
他的妻子穿著睡衣,坐在開著的窗戶邊的一把小椅子上等他。她心裏一直在盤算著遺產的事。
“快脫衣裳,”她說,“咱們到床上再談吧。”
他抬起頭,望望天花板,說:“不過……樓上……沒有人。”“放心吧,有羅薩麗守在她旁邊,你先打個盹,到早上三點鐘再去替她。”
不過他怕萬一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襯褲還是沒有脫掉。他在頭上包了一條圍巾,跟在他妻子後面鑽進被窩。
他們並排坐了一會兒。她在想心事。
甚至在這時候,她的睡帽還綴著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而且略微有點朝一邊耳朵上歪,仿佛是受到她戴便帽養成的那種無法改變的習慣影響似的。
她突然轉過頭來,對他說:“你知道你媽立過遺囑嗎?”他遲遲疑疑地說:“我……我看沒有……她一定沒有立過。”卡拉旺太太盯住她丈夫的臉,憤憤不平地低聲說:“真是沒良心,是不是;我們千辛萬苦地服侍她,供她住,供她吃,算算也有十年啦!換了你妹妹,就決不肯幹,就說我吧,我要是知道得到的是這樣的報答,我也不會幹!哼,這是她身後留下的一樁恥辱!你也許會對我說,她貼過房錢飯錢,不錯,但是小輩們的照應,可不是能用錢付得清的;應該在死了以後用遺囑來報答。凡是體面的人都這麼辦。看來,我是白辛苦白忙了一場!太好了!哦!太好了!”
卡拉旺心煩意亂,一遍遍地說:“親愛的,親愛的,我求求你好不好。”
她說著說著漸漸地平靜下來,又用平素的聲調說:“明天上午應該通知你妹妹。”
他一下子蹦了起來,說:“哎呀,我倒一點沒有想到;天一亮我就去打電報。”可是她想得很周到,攔住他說:“不,到十點十一點之間再打,好讓咱們在她來到以前把事情都安排好。從夏朗東[60]到這兒,至多兩個鐘頭就夠了。我們可以推說你嚇昏了頭。再說,就是上午通知,也不算晚呀!”
可是,卡拉旺拍拍腦門,用平時談到那位他甚至一想到就發抖的科長時用的那種畏懼口吻說:“還應該通知部裡一聲。”她回答:“為什麼要通知?遇到這樣的情況,就是忘了,也是可以原諒的。相信我的話好了,不用通知;你那位科長什麼也不能說,你可以狠狠地窘他一下。”“啊!可不,”他說,“看見我沒有去,一定還會發脾氣呢。嗯,你說得對,這是一個好主意。等到我告訴他我媽死了,他也只好不言語了。”
這位科員非常滿意這個玩笑,一邊搓手,一邊想象著科長的臉色。這時候,老太太的屍首躺在樓上已經睡著了的女傭人旁邊。
卡拉旺太太忽然又變得心事重重,好像有一件說不出口的事在纏著她。最後她下了決心,說:“你媽已經把那個美女玩球的座鐘許給了你,對不對?”他想了一會兒,說:“對,對;她對我說過,不過那還是很久以前她剛到這兒來的時候說的。她當時對我說:‘如果你待我好,這個座鐘將來就歸你了。’”
卡拉旺太太放下心來,展眼舒眉地說:“既然說過,你看,就應該拿過來,因為你妹妹來了,她就不會讓我們動了。”他遲遲疑疑地說:“你這樣想嗎?……”她生氣地說:“我自然是這樣想;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搬下來,那就算咱們的了。她屋裡的那口大理石面的五鬥柜也是一樣。有一天她脾氣好的時候曾經答應過給我。我們也一起搬下來好了。”
卡拉旺好像有點不相信。“不過,親愛的,這是一件責任重大的事呀!”她轉過臉來,氣沖沖地說:“哼!你呀,你就永遠改不了嗎?你情願自己的孩子餓死,也不願意動一動。從她答應給我的時候起,這口五鬥柜就是咱們的了,對不對?如果你妹妹不同意,讓她來找我好了!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呢。好啦,起來,咱們立刻去把你媽給咱們的東西搬下來。”
他迫不得已,顫顫巍巍地從床上下來,剛要穿褲子,她又攔住他,說:“用不著穿衣裳了,走吧,有襯褲就成了。你看,我就這樣去。”
他們倆穿著睡衣,悄悄爬上樓,小心地開開門,走進屋子。屋子裡守著直挺挺長眠的老太太的,仿佛只有點在盛黃楊樹枝的盆子周圍的那四根蠟燭;因為羅薩麗躺在扶手椅上,早已睡著了。她伸著兩條腿,手交叉著放在裙子上,頭歪在一邊,一動不動,張著嘴輕輕打著呼嚕。
卡拉旺取了座鐘。像帝國時代的許多藝術品一樣,這是件怪裡怪氣的擺設。一個鍍金的美女銅像,頭上飾著各種花,手上拿著一個杯球[61],球用來做鐘擺。“給我,”他的妻子說,“你搬五鬥柜上的大理石面。”
他聽從她的吩咐,喘著氣,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膀上。
接著兩口子朝外走。卡拉旺到了門口,傴下腰,開始哆哆嗦嗦地下樓梯;他的妻子倒退著走,一隻手端著蠟燭替他照亮,一隻手裡抱著鐘。
到了自己屋裡,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難辦的已經辦完了,”她說,“再去搬剩下的吧。”
可是五鬥柜的抽屜裡裝滿了老太太的衣裳,得收在一個地方才成。
卡拉旺太太念頭一轉,說:“快去把門廊裡的那只薄板箱子搬來;它不值四十個子兒,就擺在這兒吧。”木箱搬來以後,他們動手騰抽屜。
他們一件一件地取出袖口、領飾、襯衣、便帽,取出躺在他們背後的那位老太太的全部可憐的舊衣裳,整整齊齊地放在木箱裡,好瞞哄第二天來奔喪的另外一個後裔布羅太太。
完事以後,他們先把抽屜搬下去,接著又一人抬一頭把柜身搬下去;兩個人斟酌擺在什麼位置合適,斟酌了很久。最後才決定把它放在臥房裡,床對面的兩扇窗戶中間。
五鬥柜剛擺好,卡拉旺太太就立刻把自己的替換衣裳放進去。座鐘放在飯廳的壁爐臺上;兩口子欣賞佈置的效果,立刻感到十分滿意。“挺不錯吧,”她說。他回答:“嗯,挺不錯。”接著他們上床睡覺,她吹熄了蠟燭,不久在這所房子的兩層樓裡,人們都進入了夢鄉。
卡拉旺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了。他剛睡醒,腦子裡昏昏沉沉的,過了幾分鐘以後,這才記起了那件大事。回憶好像當胸給了他狠狠的一拳,他連忙跳下床,心裏又是一陣難過,差點哭了出來。
他急急忙忙奔上樓,羅薩麗還在那間屋子裡睡覺,仍舊保持著頭天晚上的那個姿勢,因為她一整夜就沒有醒過。他打發她去幹活兒,自己動手換掉已經點完了的蠟燭,然後望著母親,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些表面上看來好像高深莫測的思想,那些智力不高的人在死人面前無法擺脫的宗教和哲學的庸俗見解。
但是他聽見妻子叫他,只好又走下樓。她已經把上午該辦的事開了一張單子。他接過來一看,嚇了一跳。
他逐條看下去:
1.到區上登記;
2.請醫生驗屍;
3.定壽材;
4.到教堂去;
5.到殯儀館去;
6.到印刷所去印訃聞;
7.找公證人;
8.打電報通知親屬。
此外還有許許多多要辦的小事。他於是取了帽子,立刻出門。
然而,消息已經傳開,女鄰居們開始上門來要求看看死人。
樓底下的理髮店裡,甚至為了這件事,在妻子和正替顧客刮臉的丈夫間,發生了一場爭執。
女的一邊織襪子,一邊低聲念叨:“又少了一個,少了一個世上不多見的小氣鬼。老實說,我從來就不喜歡她,可是我還是應該去看看她。”
男的一邊在顧客的下巴上抹肥皂,一邊嘀咕:“您聽聽這些怪念頭!只有女人才想得出。她們活著的時候麻煩您還不夠,死了還不讓您安生。”但是他的妻子毫不動氣地接過來說:“有什麼辦法呢;我覺著非去一趟不行。今天上午我一直惦著這件事。我要是不去看看她,就像這一輩子都會放不開這件事似的;可是,等到我仔仔細細地看過她的模樣以後,我就心滿意足了。”
手裡拿著剃刀的理髮師聳聳肩膀,向那位刮臉的先生低聲說:“我倒要問問您,這伙該死的娘兒們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換了我,我可不把看死人當樂事!”但是他的妻子卻聽見了他的話,心平氣和地回答:“就是這樣嘛,就是這樣嘛。”說完把手裡的活兒往柜臺上一撂,就上樓去了。
已經有兩個女鄰居先來了,她們正在和卡拉旺太太談論這件不幸。卡拉旺太太把經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講給她們聽。
她們朝停屍的屋子走去。四個女的輕手輕腳走進去以後,挨次蘸了點鹽水灑在被窩上,跪下來,一邊喃喃地祈禱,一邊劃十字;然後立起來,瞪著眼睛,張著嘴,長久地望著屍首;這時候,死者的媳婦用一塊手絹蒙住臉,假裝在傷心地哭。
她扭轉身,正準備出去,發現瑪麗-路易絲和菲列普一奧古斯特兩個人穿著襯衣立在門口,好奇地望著。於是她忘掉了裝出來的悲痛,舉起手,奔過去,氣沖沖地嚷道:“還不快滾,淘氣鬼!”
十分鐘以後,她又陪著另一批女鄰居上樓來了。她重新在婆婆身上揮黃楊樹枝,祈禱,流淚,盡完了她應盡的孝道以後,又發現兩個孩子跟在她身後。她狠狠打了他們兩巴掌;但是到了第三次上來,她就不再管他們了;每次有客人來,兩個孩子都跟著,跪在角落裡,一遍遍地模仿他們母親的每一個動作。
一到下午,被好奇心驅使來的女人就開始減少了。沒有多久,就不再有人上門來了。卡拉旺太太回到自己屋裡,忙著準備出殯的事。死人被孤零零地拋在樓上。
窗戶開著,火辣辣的熱氣夾著一團團的塵土鑽進屋裡來;四支蠟燭的火焰在靜止不動的屍體旁邊跳動著;小蒼蠅在被窩上,雙目緊閉的臉上,伸出的兩隻手上爬動,飛來又飛去,不斷地兜圈子,它們來拜訪這位老太太,等候著它們自己即將死亡的時刻的來到。
瑪麗-路易絲和菲列普-奧古斯特卻已經又到大街上去玩了。沒有多久,他們就被小朋友們圍住,特別是那些小姑娘,她們更機警,能夠更快地嗅出生活中的一切秘密。她們像大人似的打聽:“你奶奶死了嗎?”“死了,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麼樣子?”瑪麗-路易絲開始解釋,她講到蠟燭、黃楊樹枝和死人的臉。這麼一來,打動了所有孩子的好奇心,他們要求也讓他們上樓去看看。
瑪麗-路易絲立刻組織了第一批人:五個女孩和兩個男孩,都是最大的,最有膽量的。為了不讓人發覺,她逼他們先脫掉鞋子。這一隊人鑽進房子,像一群老鼠似的敏捷地爬上樓。
到了屋裡,小姑娘立刻模仿她母親,按部就班地照儀式辦事。她莊嚴地領著小朋友們跪下來,劃十字,蠕動嘴唇,再立起來,把水灑在床上。然後,擠成一團的孩子們走過來,懷著恐怖、好奇而又高興的心情觀看死人的臉和手。這時候,她突然用小手絹蒙住臉,假裝哭泣。接著,她想到在門口等她的那些人,心中頓時得到了安慰,連奔帶跑地帶走這一批人,立刻又一批接一批地不斷領人上來,因為當地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衣衫襤褸的小要飯的,都趕來參加這樁新奇的遊戲。而且她每一次都一絲不茍地模仿她母親裝腔作勢的動作。
最後,她累了,孩子們被另外的遊戲吸引到別處去了;老祖母依舊孤零零的一個人,被人完全忘記了。
屋子裡布滿了陰影;她那張乾枯起皺的臉隨著蠟燭火焰的跳動,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八點鐘左右,卡拉旺上樓,關好窗子,換掉蠟燭。他現在進來,態度很鎮靜,因為他已經看慣了屍首,就好像它已經在那裡擺了好幾個月似的。他甚至還能夠注意到並沒有一點腐爛的現象。在坐下來吃晚飯時,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回答:“可不,她就跟木頭一樣,至少可以保存一年。”
他們喝著湯,一句話也不說。孩子們整天沒人管,累得一坐到椅子上就打起盹來。所有的人都保持著沉默。
燈光突然暗下去。
卡拉旺太太立刻擰了擰燈心;可是油燈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音,咕咕地響了好一會兒,接著就熄了。竟忘了買油了!如果到雜貨店去,勢必要耽誤吃飯,那就找蠟燭吧;可是,除了點在樓上床頭柜上的那幾根以外,一根也沒有了。
卡拉旺太太做事素來果斷,她馬上打發瑪麗-路易絲上樓去取兩根下來,其餘的人就在黑暗中等著。
他們清清楚楚聽見小姑娘上樓的腳步聲,隨後是幾秒鐘的寂靜;接著這孩子匆匆奔下樓。她推開門,神色完全變了,比頭一天報告不幸消息時還要慌張。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啊!爸爸,奶奶在穿衣裳!”
卡拉旺一下子蹦起來,被他帶倒的椅子一直滾到了牆邊。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你說什麼?……”
可是,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的瑪麗-路易絲又說了一遍:“奶……奶……奶奶在穿衣裳……就要下樓來了。”
他發狂般地奔上樓梯,後面跟著驚呆了的妻子。但是到了三樓的房門口,他站住了,嚇得不敢進去。他會看見什麼呢?卡拉旺太太到底比丈夫膽子大,她轉了一下把手,走了進去。
屋裡仿佛變得更暗了;當中有一個又高又瘦的人影在動。老太太已經下床了;她從昏迷中醒來,甚至在意識還沒有完全恢復以前,就側轉身子,用一隻胳膊撐起來,把點在靈床邊的蠟燭吹熄了三支。體力復原以後,她下床來找衣裳。五鬥柜不見了,她起初有點著急,不過慢慢地她在木箱裡找到了自己的衣裳,不慌不忙地穿了起來。接著她又把滿滿的一盆水潑掉,黃楊樹枝仍舊掛到鏡子背後,椅子都歸到原處,正準備下樓的時候,她的兒子和媳婦就進來了。
卡拉旺奔過去,握住她的雙手,噙著眼淚吻她。他的妻子在他背後,假情假意地一連說了兩遍:“這可好啦,這可好啦!”
但是,老太太卻沒有被感動,甚至看上去她仿佛並不了解似的。她僵硬得像一座雕像,眼神冷冰冰,僅僅問了一句:“晚飯快好了嗎?”他失魂落魄,含含糊糊地說:“是呀,媽,我們正在等你。”他第一遭這麼殷勤地挽住她的胳膊。卡拉旺太太端起蠟燭,像夜間替扛大理石的丈夫照路一樣,一級一級地倒退著走在前面。
到了二樓,她差點撞著正在上樓的人。原來是住在夏朗東的親戚來了,布羅太太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她的丈夫。
女的又高又胖,挺著個害臌脹病的大肚子,上身往後仰著。她嚇得睜大了眼睛,打算逃走。她的丈夫是一個信奉社會主義學說的皮匠師傅,矮矮的個兒,滿臉鬍子,看上去活像個猴子;他冷靜地低聲說:“咦,怎麼回事?她活過來啦!”
卡拉旺太太一認出他們,就無可奈何地朝他們擺了擺手,然後大聲說:“唉呀!怎麼!……是你們來啦!真沒有想到!”
但是布羅太太已經嚇昏了,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低聲回答:“是你們打電報催我們來的,我們還以為毫無指望了呢。”
她的丈夫在背後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然後帶著藏在大鬍子裡的奸笑,補了兩句:“承蒙你們邀請,真是太客氣啦。我們不敢耽擱,立刻就趕來了。”話裡暗射著這兩家人家中間長期存在的仇恨。隨後,老太太到了樓梯最下面幾級,他連忙迎上去,用蓋住臉的鬍子擦了擦她的雙頰,怕她耳聾聽不見,於是對準她耳朵大聲說:“這一向好嗎,媽?身體還是那麼硬朗?”
布羅太太看見本來以為死了的人現在活得好好的,嚇得發了呆,甚至不敢過去抱吻;她的大肚子塞滿了整個樓梯口,擋住了其餘的人的路。
老太太很不自在,她起了疑心,不過一直沒有開口,只是望著周圍的人;她的灰色的小眼睛銳利、嚴厲,一會兒盯住這個人望望,一會兒盯著那個人望望;她的孩子們從她眼睛裡能夠清楚地看出她在想些什麼,因而一個個都變得很狼狽。
卡拉旺打算解釋一下,他說:“老太太有點不舒服,不過現在好了,完全好了,對不對,媽?”
老太太一邊繼續朝前走,一邊用她那微弱得像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回答:“一下暈厥過去了,不過你們說的做的我都聽見了。”
接著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他們走進飯廳,坐下來吃一頓臨時張羅起來的晚飯。
只有布羅先生一個人還能沉住氣。他那張大猩猩般兇惡的臉作了許多怪相;他信口說了些語義雙關的話,弄得所有的人都局促不安。
可是,門鈴聲時時刻刻從門廊那裡傳來,暈頭轉向的羅薩麗一次次奔進來找卡拉旺,他連忙撂下餐巾出去。他的妹夫甚至問他:這一天是不是他會客的日子。他含含糊糊地說:“不,都是些雜七雜八的小事。”
後來,有一包東西送了進來,他冒冒失失拆了開來,原來是印著黑邊的訃聞。他臉漲得通紅,連忙包好,塞在坎肩裡。
他的母親並沒有看見;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擺在壁爐臺上的她那個座鐘,鍍金的杯球不停地擺動著。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局促不安的氣氛越來越濃厚了。
老太太把她那像巫婆似的起皺的臉轉過來,眼睛裡閃出了一絲陰險的光芒,對她女兒說:“星期一,把小妞兒帶來,我想看看她。”布羅太太頓時露出了笑容,大聲說:“好的,媽。”卡拉旺太太臉色卻變得像紙一樣白,急得差點暈過去。
這時候,兩個男的漸漸聊起天來了;為了一點芝麻大的小事,沒想到他們竟展開了一場政治上的爭論。布羅擁護各種革命的共產主義的學說,他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兩隻眼睛在毛茸茸的臉上炯炯發光,大聲嚷道:“說到財產,先生,那是對勞動者的掠奪;——土地是屬於所有人的;——繼承權是卑鄙可恥的!……”但是他猛然閉上了嘴,慚愧得就像說了什麼蠢話似的。過了一會兒,才用比較溫和的口吻補了一句:“現在不是爭論這種問題的時候。”
門開了,舍奈“醫生”走了進來。一開始他有點驚慌,不過,轉眼間就又恢復了常態;他走到老太太跟前說:“哈哈!老太太今天挺好嘛!啊!我早就猜到了;就是剛才上樓的時候,我還對自己說:我敢打賭,她老人家又起來了。”他輕輕拍著她的背,接著說:“她結實得像新橋[62];你們瞧著吧,咱們全得由她老人家來送終呢。”
他坐下來,接過別人遞給他的咖啡,很快地就卷入了兩個男人的爭論。他贊成布羅的意見,因為他自己也曾經被牽連到公社[63]的案子裡去過。
老太太漸漸感到累了,打算回到樓上去。卡拉旺連忙走過來,可是她盯住他的眼睛,說:“你馬上給我把五鬥柜和座鐘搬上去。”不等他結結巴巴說完他那句“好的,媽”,她已經挽著女兒的胳膊,走出去了。
卡拉旺兩口子陷在極端的絕望中,驚惶失措,說不出話來。布羅卻一邊得意地搓手,一邊喝咖啡。
卡拉旺太太氣得發了瘋,突然朝他撲過去,嚷道:“您是一個賊,一個無賴,一個流氓……我要把唾沫啐在您臉上……我要……我要……”她找不出話來說,氣得喘不上氣;可是他卻一直在笑瞇瞇地喝咖啡。
正好這時候,他的妻子回來了,於是卡拉旺太太又朝她的小姑子奔過去;這姑嫂倆一個肥胖,肚子大得嚇人,另一個瘦小,好像在發羊癇風;兩個人的聲音都變了,手抖個不停,你一句來,我一句去地破口大罵。
舍奈和布羅過來排解。布羅一邊抓著他妻子的兩個肩膀,把她推出門去,一邊大聲說:“快滾,你這頭蠢驢,不要再嚷了!”
他們的爭吵聲從街上傳來,漸漸地遠了。
接著,舍奈先生也走了。
剩下了卡拉旺夫妻倆面對面站著。
後來,男的倒在一把椅子上,兩鬢沁出一陣冷汗,喃喃地說:“我怎麼去對科長說呢?”
郝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