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某君
《新论》具云《新唯识论》。之出,解人甚鲜,或可谓之绝无。区区常有意于贤者,不图来函又出意外。大抵吾子一向用力于西洋思想,与迂拙本不同路向,宜其隔膜乃尔。今就来简,粗答如次。
一、来函云:“摄聚与离散相对,坠退与健行相对。摄聚与坠退,似无必然之关系。”
观此所难,于吾书翕义,似绝不相干。翕义,首须细玩《转变章》。《新论》二十五、六等页。此处纯据宇宙论之观点立言。余以为哲学上之派别虽繁,要其解说宇宙之所以形成,其根底终不出唯心、唯物二派之论。如现代罗素,虽云非心非物,实则其根底仍不妨说是唯物论。迂拙平生始于积测,终于反验,确信宇宙本体不是世所唯之心,亦不是世所唯之物。易言之,本体是什么,此非想所及、非言可表。然则毕竟无说乎?曰:只有在本体之流行处,假设言诠而已。不识此意,正是未曾读过《新论》。本体不可拨无,若云无体,即是顽空,云何而有流行?又不可说流行即体,以流行唯是幻相,顿起顿灭故。《转变章》谈此义甚微,须于言外会意,若以忽心遇之,便不相应。流行无实自性,故说诸行性空。诸行者,色心万象之代语。所谓色心万象,即依流行幻相而假名之也。《般若》说“诸行性空”,即谓流行幻相本空,无实物故。说流行即体者,何异说体是空?此即还成无体论,义不应许。万象泡幻,了无根据,不应理故。当知流行是用,用必有体,但体不可以知识推度而知;知识由经验事物而起,于其所知,恒作物解。今此云本体者,实不可作一物想。如作物想,即是倒妄,即成戏论。故前说言本体是什么,非想所及,非言可表。无已,则唯即用显体,庶几方便,而得相应。用者流行之异语。盖流行非即是体,而体要非超越流行幻相之外而别为独存之死体,此处端赖超然神会,而难以言议者也。体必有用,亦定不离用。定不离用者,即定不离流行故。定不离流行,故乃于流行中识体,是谓即用显体。旧师亦未始不欲即用显体,以其于用上建立,便将体用打成二片,于是陷于邪计。《新论·唯识章》末段,备详此意。《破破新唯识论》发挥斯义尤详尽,惜乎时人多莫之览,即览亦莫之识也。《新论》假说功能为本体。内学院某君驳之,不知“即用而言,体在用”,语本阳明。故可假诠恒转功能名体,以彰本体之流行,否则必如旧师将体用截作二片,又何可即用显体乎?《新论》全部旨音,只是即用显体。易言之,只是谈本体之流行。此根本旨意,若忽焉不察,则此书直可覆瓿,尚何必较量于单词片义之间耶?
若复了知《新论》唯是谈本体之流行,应知流行定不是单纯的势用。流行即是势用之谓,但此势用非单纯的。即此势用决定有一个翕。不翕,便莽荡空虚,哪有宇宙人生?宇宙没有一刹那空虚过的,设想诸星体将有毁灭的,即宇宙便空虚,然方其毁灭时,必即生成相续。此种假定是合理的。即是翕的势用这个翕,便叫做一种势用。没有一刹那间断,若有一刹那间断,即是空虚无物,亦即无所谓宇宙。如此,却成印土古者空见外道之论,定不应理。故《新论》以恒摄聚言翕,自注“恒”字吃紧。翕即幻成无量动点。而此动点幻似有质,实非固定的物质性。科学家计元子、电子等等为实质的物事,在经验底范围内固可云尔,在玄学或哲学中必欲穷究所谓物质的小块粒如元子、电子等等者,是否果为实质,则大是问题。依吾人之见解,分析物质至最终之小块粒,实不应执为固定的实质,只是一个翕的势用所形成的动点而已。动点幻似有质,究无实质。此所谓幻,元是事实。一般人闻说“幻”字,便作劣义会,此大错误。幻义是活义,《转变章》固言之矣。昔朱子亦尝谓造化合有一个翕聚的道理,不然便是空洞无物。此说似见《语类》,兹不及检。吾所参悟,质之彼说,适足印证。夫翕既即是本体之流行,易言之,即是本体所显现底一种作用,而且是自为矛盾的一种作用。因为本体无方所、无形相,元不是物质的,但其作用显现,不能不有所谓翕,翕即幻似成物。是则翕之用,翕即是用。疑与体不相顺。易言之,即此翕者,乃本体上显现自相矛盾之一种作用。《新论》云:“翕则疑于动而乖其本也。”二十六页左《转变章》。又曰:“翕而幻成乎物,此所以现似物质宇宙,而疑于不守自性也。”五十七页右,《明心上》。又曰:“翕则若将不守自性,而至于物化,此退义也。”二十七页左,《附识》语。凡此皆明其作用之自为矛盾,即以其将至物化而不守自性故也。夫本体以不变为义,岂果物化而不守自性者耶?理必不然。夫其翕也,若故与其自性反,乃若其自性固具至健纯净之力用,则正待翕而后显。此处吃紧。诚以翕而成物,故所谓本体底自性力本体固具至健纯净之力用,曰自性力,犹《易》之乾也。得有所利用以表现。《新论》云:“恒转毕竟常如其性故。恒转者,本体之代语。唯然,故有似主宰用,乃以运乎翕之中而显其至健,有战胜之象焉。即此运乎翕之中而显其至健者,名之为。”第二十六页左。据此,则所谓翕者,乃以显。《新论》有言:“造化之几,不摄聚则不至于翕,不翕亦无以见。”第二十七页左。又曰:“一翕一,若将故反之而以成乎变也。”第二十六页左。又曰:“一翕一之谓变。自注云,两“一”字,显动力之殊势耳,非谓翕各有自体,亦不可说先之以翕,而后之以也。”第二十六页左。据此,则翕同为纯一之本体所显现之两种作用,乃相反相成,相待相涵,而为万化之源。《破破新唯识论》曰:“必备翕,若令故反;翕实顺,而非果反。”初版七十三页。此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者欤。《破破论》又曰:“彻内彻外,只此翕之流,而实无有内外可分。自此实悟无所谓小己,无所谓宇宙,只此翕之流,刹那刹那,顿起顿灭;刹那刹那,顿灭顿起。如此流行不息,犹如闪电,至活无迹。”初版七十六页。至哉翕!造化之秘,天人之蕴,尽此矣。所谓“妙万有而为言”,“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
是故翕之论出,而色心之执始空。《新论》有云:“夫翕,凝而近质,依此假说色法;色即谓物。夫,健而至神,依此假说心法。以故色无实事,心无实事,只有此变。”第二十六七页。《新论·唯识》一章,先遮境执,彰无实色;非有实外物故。次遮识执,显无实心;而后次之以《转变》,明色心虽复无实,要依翕假立。依假立心,以为之能;依翕假立色,以为其所。摄所从能,故名唯识。科学泯能归所,曲尽物则;玄学摄所从能,妙尽己性。《中庸》云“尽己性则尽物之性”,此己非小己之己。盖滞形即物我区分,见性则物我同源。物莫非己也。佛说“万法唯识”,孟氏说“万物皆备于我”,皆摄所从能之谓。《新论》寄意深远,虽时贤所弃,唯真理之所在,敢媚俗而内疚?
又复应知,翕同为纯一之本体所显现之两种作用。作用亦省言用。用之为言,显其非异本体而有别自体。《破破论》曰:“顽空不可谓体,故必有用,假说流行。原注:流行即是用之代语。流行即体,元非异体有别实物。原注云,流行者,即是本体之流行,故不可说其异于体而别有实物。若认流行为有实物者,便与体对待而成二片矣,此不应理。”初版三十五页。如稻依谷子起,乃异于谷子而别有自体,截然二片,体用切不可作如是理会。夫体用难言,强以喻明,或喻如波与水。波相幻生幻灭,而举波是水,非异水而别有波之自体,非如稻异谷子而别有自体故。此略可喻用。水起用,即幻现波相,而水性恒自如常,定不变改自性,此略可喻体。如是举喻,虽若易明,然至理迥超思议,理之至极,超出思议范围。毕竟不容执喻以相猜卜,执即过患无边。若执着譬喻,在喻上刻求全肖,即去所喻益远。夫翕是用,故克指翕,即不名体。犹如波不名水。用依体起,犹如波依水起。而非异体有别实物,犹如波非异水而有别自体也。故说即用即体。易言之,此翕相,即是生灭相,即是变动相,正复于中,证见实性。何以故?用无自体故。实性者,本体之代语。翕相,即生灭相,即变动相,此是依体所起之用。然用非异于体而有别用之自体,故乃即用见体。《新论》有言:“生即无生,以生而不有故;生者绝不暂住,故未始有物也,然则生相本幻,其本体无生。如波相幻现,实无自体。其本体即水,而水性恒自如如不变,实未曾有波。故万象滋生,而实即无生。无生者,言其体也。灭即非灭,以灭而不息故;灭故生新,其用不息,于此见本体常昭矣。若无本体,灭便永断,故曰“不诚无物”,诚即谓体。变即不变,以变而恒贞故;如水起用,即幻波相,然水性如常,是谓恒贞。夫山峙川流,鸟啼花放,寒来暑往,夜晦昼明,可谓极变化之致矣。然万有现象及其法则,宛然各如其所如。此何以故?良由本体真实无妄,故大用流行,自然有则,所谓“至赜而不可乱”也。据此,则变化万端,而其体之恒贞者,固乃历万变而未始有渝,故云变即不变。动即不动,以动而不迁故。”凡物幻现动相,然物本无实,只是刹那生灭相续,幻似动转,其实物无暂住,前不至后,此不至彼,何迁之有?夫物无迁动,即于物不容作物想,而其本体真常已灼然矣。此皆应真之言,穷玄之极。《新论》了义,于斯略结。参考四十八九页《功能章》末段。《破破论》亦云:“观于流行,乃即用以识体。”初版五十七页。又曰:“流者不流之流,万有波腾而常寂;行者不行之行,众象森罗而皆空。”于众象而见体,即众象空;如于波而见水,即波相空。此与前所征叙,互相发明。矧复默尔反观,灼然有宰,声色杂投,而应感寂然不乱。《破破论》曰:“反之当躬,而得夫恒运翕而不肯物化者,于此见自性之恒如,而灼然于流行中识主宰,当下承当而无疑也。”初版七十六页。又案《新论·明宗章》所以权说心为本体者,以于心识主宰故。然即心名体,究是权说,义当别详。内学院有攻及此者,殊昧吾旨。持此胜解,印诸《般若》《涅槃》,一一吻合。世有不了吾旨,妄计《新论》以一翕一名真如,其厚诬亦已甚矣!总之,《新论》主张即用显体,即变易即不易,即流行即主宰,即用即体。而其立论,系统谨严,实以翕二义为之枢纽。若于翕义一有误会,即全书便不可通,直可谓为毫无价值之书。尝欲别为杂录,疏通其旨,而精力短促,苦无意绪,不知将来得便为之否。特因来难,略述所怀。本义既明,其诸疑滞,或可豁如。是在仁贤,不鄙刍荛,降心加察。入理浅深,存乎往复体验,如人交友,非相与至深,未容以泛泛遽定其贤否也。
复审来难,谓“摄聚与离散相对”。常途训释名词,固可云“摄聚者离散之反”。然哲学上之用语,其包含深广,不当作一般名词理会。又承难言:“摄聚与坠退似无必然之关系。”此或据《转变章》附识引汉儒阳动而进,阴动而退一段文字而有是难。查该文中有云:“翕则若将不守自性,而至于物化,此退义也。”引见前文。此中文旨,本甚明白,词简义赅,无须繁说。来难于此,且没干系。大凡不了翕之为退义者,只由不识本体故。此处吃紧。本体底力用亦云作用。诚不可思议,然强为形似,则《易》所谓健行者为近。言健则赅净,无滞碍故净也。凡染污相,都是滞碍相,都是缘形气而后起之私。惟本体之流行至健,即无滞碍,法尔清净故。夫其行之至健而纯净,是固不落形气者矣,此处吃紧。乃以表现其自性力之故,不得不有摄聚之一种反作用。老氏云:“反者道之动”,是知化者也。然摄聚即翕而幻成乎物,便有重浊的意思。重浊即是坠退,以其与本体底自性力不相顺故。自性力见前注。在此种意谓之下,即说摄聚得有退义。然义匪一端,不容边执。《新论》本不曾言摄聚与坠退有必然关系,摄聚毕竟是健行之所资藉,所谓“以运翕,翕以显”是也。全书实以此意为骨子,贤者顾未之察,何耶?昔在杭州,与一二友好谈及今人读书大抵不务理解人家意思,只立意欲拣取人家坏处。而其结果,则见谓人家坏处者,倒成自家坏处了。迂拙不敢以此度贤者,然来难于著者意思,未免疏忽过甚,此何故耶?
二、来函有云:“山峙川流,鸟飞鱼跃,莫非生命力之直接显示。自性俱足,各无亏欠。若就分别论,则木石生命力,自是较低较弱。但就木石本身论,则未尝不生机充盛而有绝对自由。自注:自由谓内有主宰故。《新论》六一页,谓生命力亦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此征之植物与动物而可见者,私意颇不谓然。盖健行不息,为宇宙之自性,自注:就其分殊言之,可说为万物之通则。因本无束缚,故不得谓由束缚中求解脱。由本来自由,故所谓精进者,亦仅谓在自由中获更大之自由而已。草木禽兽,一切活动悉任自然,虽无自觉,自注:但不得谓之无主宰。亦未有束缚,故无染净可言。自注:就其悉顺自然而言,谓之至净亦可。及人类而自造束缚,自注:其故另详。但有自觉,或云良知。因得凭其力量而超脱已成之束缚。”
如上一大段话,迂拙初不欲酬答,因彼此意思相距大远,恐答辨徒劳。然复自念,心所不然。安于默尔,此虽高谊,要非与人之忠,故乃略申微意,不暇致详。夫谈义理者,贵在义界分明。来函谈生命力,殊觉未洽。依佛家言,一真法界,本无差别,事法界即万殊。事法界即谓现象界。儒者亦有理一分殊之论。来函似绝不注意及此。就其理之一而言,山峙川流,鸟飞鱼跃,莫非生命力之直接显示,自性具足,各无亏欠,夫何间然?征诸故言,释子说微尘、芥子都有佛性,庄子且谓道在屎尿,儒氏玄经亦曰物与无妄。言真实无妄之理,遍与万物为体故。道理见到真处,彼此都无异论,自昔已然。迂拙与吾贤有何己见可执,而不惟理之从耶?然吾贤徒见夫理之一,而忽其分之殊,遂于《新论》所谓动植物之生命力,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者,乃甚不谓然。不知吾贤何以有这般见地?动植物之所以停滞于一定底阶段而不得进化至人类者,此正是分殊处。将他与人类一例看待不得,他底有机体,省云机体。其组织显然不同乎人,因之,其生命力之表现较难,而不得不受其机体即物质底锢缚。吾子纵欲跻动植与人并立,然试问人类生命力之表现,而为极高尚的智德力,或高等精神作用者,其可求诸动植物否耶?此事本不成问题,可无深论。唯来函更有可商榷者。
一、以木石生命力并言,此殊未安。草木属植物,在今日固视为有生命者,然在印度古代,外道多说植物有生命,而佛家独不许。佛家以植物与矿物同名无情,即同为无生物。由今观之,外道说是也。土石属矿物,此则难说为有生命,然若以万物之本体说为浑一之大生命,则土石亦是此大生命力之所显现。易言之,土石即呈现着活泼泼地底生命。前所引“物与无妄”及“道在屎尿”等说,胥此意也。但须知,此是克就本体而言,即泯其分之殊而归诸理之一以言之耳。若就作用显现,成事法界,万有分殊而言,则无生物与有生物显然极端差别。土石一般视为死物质。在哲学上,究实而言,亦不可说为无生机,然他土石等无生物。尚未成为生命力所可利用以自表现底生机体,故难得其有生命之征,即不可说为生命。此迂拙所未能苟同于吾贤者。
二、来函云:“就木石木身论,则未尝不生机充盛而有绝对自由。”此说尤所未喻。夫云植物生机充盛犹可也,若言绝对自由便难索解,而况于土石无生物亦复云尔耶?绝对自由一词,亦无义理。自由而果绝对,则又何所待而以自由名耶?绝对的自由直是无从想像之境,或宗教家所谓上帝者有之耳。草木固着于一定之土壤,是其绝对自由耶?设复就草木之生活力以言自由,则亦属废话。生活力底本身,只是个不容已,或说名神,神之为言,不只是个具足众妙的意思,却更有迅利的一直进进的意思。此无所谓不自由,却亦用不着加上他一个自由。又注云:“自由谓内有主宰。”此释自由却好。然言主宰者必归之内心,心托境生而能适应或改造乎境,于此见心之有主宰义。即由如是主宰义故,见其不受环境限制而有自由可言。故自由待限制而后见,无所谓绝对。绝对自由,只是一个幻想。然据此以谈自由,则草木虽或许其有知觉等,但其作用暧昧,虽不得直谓之无心,要其去无心之程度亦不远,故草木不得谓其有内心的主宰用。纵许其本性上储有此用而不得发现故,即等于无。因此,不得许草木有自由。动物容当另谈。草木如是,土石更何论乎?
三、来函有“健行不息,为宇宙之自性,本无束缚”云云。谁能发痴而胡乱道宇宙本体上着得束缚耶?但请吾贤认清观点,《新论》那段文字不是直下显体,却是在本体流行显现万类处,甄明生命力之表现其自己,不得不发生一种反作用,即物质的作用,特别是其物质的身体,即植物底形干等,也叫做身体。乃生命力之所利用以自表现者。然利之所在,害即伏焉。就是利之中涵着害。因此,亦常沦于物质之中,胶固而不得解脱。故从植物以至人类,即生物底全体过程之中,而见夫生命力之一步一步从物质的锢缚中逐渐解脱。吾子若不肯承许植物动物之生命力受其物质的身体之束缚,而必以木石之生命力为本无束缚、绝对自由,将必欲人类脱去人底官骸,还原到木石去,此亦有趣味之极矣。
四、来函谓“草木禽兽悉任自然”。迂拙每谓“自然”一词,谈者多不求的解。窃谓言自然者,略有数义:(一)在宇宙论上,大抵以无所待而然者,谓之自然。但此一词又各从其学说底全体之内容而得一定之涵义,如此土老庄之言自然,固即无所待而然之义,印度自然外道亦何常不是无所待而然之义。如云鸟自然黑,鹄自然白,即不待造物主或他因而然也。但老庄学说与印度自然外道,实际判若天壤。唐以来释子每混视为一致,极可叹。因之,其无所待而然之涵义,宜视两家学说底全体之内容而定。(二)在社会观上,大抵以淳朴而不尚诈伪技巧等等者,谓之自然。(三)在人生论上,大抵以纯任天真,谓之自然。来函所云“草木禽兽之自然”或是第三纯任天真义耶?草木本无所谓不天真,亦似用不着加上他一个天真。禽兽之天真,便极须分析,其良能之发现,如所谓虎狼之父子等等者,固是天性流露,可谓天真;如虎狼之父子等等良能,是超越个体底利害的;若捕食避害等等本能,便是为着个体的利害而有的。凡超越个体底利害的才是天性,反之,如为着个体底利害而有的,便属后起,此个辨别,却甚吃紧。又禽兽有良能而无良知,此义亦当别详。若其牝牡之合,不知匹偶有伦,又互相吞噬,乃至噬人,则是缘形气而后起者。又凡捕食避害等等本能,据实亦即习气,以从串习熟练而得故。然禽兽从习气与形气所发之意欲与动作,皆是任运而动,不有作意,不事隐匿饰伪,亦得假名天真,实则已不是天真也。来函并不分析,又乌可乎?自来文学的哲学家,大抵赞美野蛮人之天真。然野蛮人虽有羞恶、恻隐、是非、辞让等等良知发现,可谓天真,而其识别事物之知识尚未发达,良知与知识确不是一事,此义别详。即其良知不得扩充。如野蛮人之习惯、信条等等,自文明人视之,多不能认为合乎道德,此固其知识不发达之咎,而即于此等处见其良知之未能推致也。至于开化之群,尤其有高尚文化者。其人知识特别发达,长处在遇事物有精审之识别,短处却在诈伪奸巧滋多,哲人多怀想太古者以此。是其知识发达而固有虚灵不昧之良知反被凿而亡失。故此土哲学家,如老庄则欲屏知而反之天明,天明即谓良知。儒者乃不反知,但重涵养,以全其诚明之本体。诚明亦即良知。大本既立,大本,谓诚明之本体。却非守其孤明,必致其知于事事物物而得其理,乃知明而处当,于是而识别事物之知识,亦莫非诚明之用。此则良知扩充而可谓全其天真者矣。此与野蛮人之天真,奚止天壤之别?故重天真者,不当回向野蛮人之天真。从来自然论派之哲人罕有见及此者,是亦不思之过。今吾子更赞扬草木禽兽,何故作此怪迂?
三、来函云:“《新论》泯除心物之对峙,但似未能完全贯彻,至少文字上易引人误会。如六一页:其生命力几完全物质化。又云:生命力受物质缠固。六二页:既为无生命力之物,似主张生命力之外仍有一物存在与之对抗,几使人疑每一个体乃生命力与物质两者之决斗场。”
此段疑难,完全摘字句取义,如此理会人家文字又争得?查六一页云:“植物徒具形干,其生命力几完全物质化;动物则官能渐备,然其生命力受物质缠锢,竟未有以远过植物也。”此中大义,具如前说。若使通达大义,则上述文旨自无滞碍。至六二页文中,首明生命力包宇宙,挟万有,息息周流,不以形气隔。后文言人私其形气而小之,乃至生理剥极而卒为颓然之一物,纵其残余之形气不即委散而既为无生命力之物,何如速朽之为愈乎?云云。此呵责夫人之殉物而丧其生理,不图贤者竟误会到二元论去。须知,谈到本体,心物俱非。若言本体流行,即作用显现,亦即所谓翕者是。,即本体固有底大用,所谓健行者是;而大用流行势必自起一种反作用,因而利用之以表现自力,此反作用,即名为翕。依,假说为心,亦云生命力;详《明心》上。依翕,假说为色,色即物之异词。《新论》根本意思,约略如此。夫翕者,本即之自力所发生之一种矛盾作用,故其势既成则亦有对抗之情,此何足怪?又之自力发生反作用时即成翕时。亦有物化之惧。若其根本无翕而物化之堪虞,则何以见夫之力用为至健而神者乎?又从何得见生命力乎?唯其动而可以失其常,而毕竟不失其常,即可以物化而终不物化。所以谓之健而神也。必故翕,翕而幻成乎物,物成而疑于之不存矣,然终不舍其健,毕竟转物而不为物转,于此见之即是生命力也。来函疑每一个体乃生命力与物质两者之决斗场,此不应理。个体之发展必与宇宙之发展相应。个人底生命与宇宙本来非二。夫以运翕,翕以显,相反相成,毕竟不二,此为宇宙之理法。吾人常有涵养本原工夫,即于此心之不物于物处,识得以运翕之主宰力,即是识得本体。却是于发用处识体。由此涵养保任而勿放矢,即生命力常活跃,而物质亦随之顺化。耳目声色俱是聪明之用,即皆生命力之显发,安有所谓物质与生命力决斗者乎?若其心为形役,即阳明所谓随顺躯壳起念,必渐梏亡其生命力,而成乎颓然之一物。《新论》六十二页所云既为无生命力之物者,以此。是即反乎以运翕,翕以显之理法,此乃人生之变态,所谓失其恒性者也。
四、来函云:“诠释转变之生义。见《转变章》。第一义为非动义,似颇浅显,不必特为标出。活义中,交遍义似可并入圆满义中。至无作者义,则论据似不甚充足,因所谓作者,本不必非净即染等。又本段先后次序似不甚妥。鄙意宜先以不可思议义开端作引论,然后列举活义中各义,使各各独立,而将活义总名除去。”
此一段话,本无关宏旨,可无须答,然贤者既肯如是仔细评议,则吾亦安得忽置?吾子谓非动义为浅显,迂拙则谓谈道理只争个错误与不错误。或诚与妄。深的道理只是许多浅的道理底发见,都有根据,都有证验,都不错误,由此层累曲折推将上去便就深奥了。然人情迷妄多端,却有以深为浅、以浅为深者,所以者何?凡夫各有见贪,见《新论》八十九页右。恒喜以其所见得到的自矜为深,而即以其所见不到的鄙之为浅,甚且以为不通,或云无道理。昔伊川见门下或交游谈道理中肯时,犹勖曰:且好自涵养。迂拙少年读语录至此,却完全不屑理会这般语句。后读朱子书,见其时常称道及此,便稍怀疑朱子是甚见地。迨后用过苦功,始觉得当初自谓明白底道理,到于今却别是一般意谓,翻憾当初明白不得。然则浅深之辨,何容易乎?大凡穷理,不论自己直下发悟,或读书引发,但使一理傥得之后,总要随处体认,直教在在证实,然后欢忻鼓舞,俨然此理现前,如亲扑着相似。昔刘晏为计相,见钱在地面流转。学人用心,都要如此。今且析来疑,非动义如何说得过浅?人底理智总是在经验范围内或实际生活底世界里练习增长,所以推穷道理,总是于无形中把做日常经验底实物来筹度。假令与之谈变化,他那惯用的理智,便把实际的物件底移动之观念即有实物,由甲点底空间经历若干时间,通过乙丙乃至戊点底空间之观念。结合到这里所谓变化上去,他以为变化应当是这样。如果说变化不是实物的移动,不是有空间和时间性的,他便计此是不可捉摸的幻想。我昨过沪上,遇一友人读《新论·转变章》就如此难我。当时虽颇怪之,然今观来函,沪友之不喻,或较贤者之浅视非动义,犹不失为慎虑。如前所说,人之心习如彼,则所谓非动义者又何容易实落地澈底了解耶?读书最怕依文生解,自谓见到,却完全没有亲自体验过。试问非动义中有云:“犹如吾手转趣前方,实则只有刹那刹那、别别顿转,无间似续,假说手转而无实手由此趣前。此段话,贤者果解到恰好处否?信得及否?须知,非动义必澈底了解,方许窥变,故于变之三义中特标第一。活义为甚要取消去?其中所列举各义何故不应包含于活义之中?留待世间有眼目人抉择。又交遍义不许并入圆满义者,一、显全体起用,用成万殊而各称体,一一具足。一、显用成万殊而重重无碍,故一真法界,非一合相。二义相关,不堪省略。如数一二,言一已有二,却不可说只须数一,不当及二;又不可说宁堪数二,不必及一。关于无作者义之论证,自觉只此便足。非净即染,非常即无常,此于逻辑有何过患?至云本段先后次序不妥,宜先以不可思议义开端作引论,尤所难喻。开端已是不可思议,向下还说什么?当知本段先之非动义,遮遣妄执,庶堪语变;次之活义,正显神变无方;结归不可思议义。明此理唯证相应;理解俗云理智。推度,终成隔膜,如盲人摸象,非无拟似,但不识真象也。如此次序怎生不妥?《新论》每下一义,累经秤量,愿且降心加察,不然亦姑置之可也。
复次,来函谓功能习气之区分,可以自然不自然为准则。又郑重申明草木禽兽之活动悉顺自然,故纯为发于功能,即全属生命力之自然显现云云。贤者最喜谈自然,迂拙却未知贤者所谓自然之意义云何?又云《新论》谓吾人生活内容莫非习气,似未允当。盖生活内容恒能习相混,但不易辨耳,非尽为习气也。此段话却是,然于《新论》未了在。《明心》上下谈心、心所相应同行,贤者奚不察耶?然论本四十六页左《功能章》有云:“吾人生活内容,莫非习气。自注云:吾人存中形外者,几无往而非习,此可反躬自明者。”论文故甚其辞,正是欲人猛省。《诗》谓“周黎靡有孑遗”,岂果无孑遗耶?此类句法古书多有,然注中犹置一“几”字,正恐今人误解,奈吾贤终不留心何?《新论》文字,读者总多不了解。大抵自语体文流行以后,文言文便遭厄运。平情而论,朴实说理底文字,用唐宋下底古文固绝对不行,即规仿晚周诸子及魏晋注疏,如王弼、向秀等之作。在今日亦难适用。佛家译籍,其组织精严,极当取则,《新论》即规仿之。而属文造语过于高浑简重,又不宜学。高自可贵,过高则能领者希;浑便含蓄多义,过浑则失之晦;简能提要,过简则失之疏;重即深沉有力,引人沉思,过重则反令一般人不耐读。但如今日流行底语体文,却太不通顺。今日译本少价值,已是大家所公认。吾意欲改造一种文体,即文言白话随意杂糅,不限一格。朱子论学书牍便多如此。实则宋明儒书牍皆如此。船山《读四书大全说》亦复如此。病躯如得渐添生意,将来起草《新论》部乙之《量论》,即当试用新文体。惟文体既变更,则其书成,当离《新论》而别为单行本。即书之题名亦俟届时拟定。此意经多番审虑而后决,并曾质之林宰平先生也。伏暑困倦,强写此信,聊贡悃忱,苦难达意。
附记:此书前面谈《新论》纲要即体用义,读者仍多茫然。今更略为阐述。治哲学者,须于根本处有正确了解始得,若根本不清,即使能成一套理论,亦于真理无干,只是戏论。哲学上的根本问题就是本体与现象,此在《新论》即名之为体用。体者,具云本体;用者,作用或功用之省称。不曰现象而曰用者,现象界即是万有之总名,而所谓万有,实即依本体现起之作用而假立种种名,天地人物等名。故非离作用别用实物可名现象界,是以不言现象而言用也。
本体现起作用,亦云体现为用,或云由体成用。此语须善会,不可妄计体用为二。哲学家往往误计本体是超脱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背后,而为现象作根原,此乃根本迷谬。《新论》谈体用,正救此失。
体是无方所、无形象而实备万理、含万善,具有无限的可能,是一真无待。故说不易。
用者,言乎本体之流行,状夫本体之发现。因为本体是空寂而刚健,空寂之空,非空无义,以无方所、无迷暗,故名空;寂者寂静,极虚灵故,无昏扰相故;刚健则力用至大至强至神。故恒生生不已,刹那刹那,新新而生,不守其故。化化不停。刹那刹那,变化密移。即此生生化化,说为流行,亦名作用或功用。
克就体言,是一极绝待,无方无相。无方所,无形相。
克就用言,是幻现相状,宛尔万殊。大用流行,有迹象现,如电光之一闪一闪而似有物事如赤色者现,此赤色即是闪动之迹象,亦云相状。本体之流行,幻现相状,义亦犹是。既有相状,便宛尔成众多之相,非是一相,故云万殊。所谓万有,即依流行之相而假立种种名。
体,喻如渊深渟蓄之大海水。
用,喻如起灭不住之众沤。
曾航行海洋者,必见大海水全体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别觅大海水;又众沤各各以大海水为其体,“各各”二字注意。非离大海水而各有自体。“非”字一气贯下。
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故喻如大海水与众沤。大海水全成众沤,非一一沤各别有自体,沤之体即是大海水故。故众沤与大海水本不二。宗教家说上帝造世界,而以上帝为超越于世界之上,即能造与所造为二。哲学家谈实体与现象,往往有说成二界之嫌,其失亦同宗教。然虽不二,而有一一沤相可说,故众沤与大海水毕竟有分。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义亦犹是。沤相虽宛尔万殊,而一一沤,皆揽大海水为体故,故众沤与大海水仍自不二。体与用虽分而仍不二,义亦犹是。
体用义至难言,如上举大海水与众沤喻最为方便。学者由此喻,应可悟入。哲学家或只承认有现前变动不居的万象为互相联系之完整体,即计此为实在。如此计者,实只知有现象界,而不承认现象之有其本体,是犹童稚临洋岸,只见众沤而不知有大海水。
或虽计有本体,而不免误将本体说为超脱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后,致有二重世界之嫌。其于体用之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者,从来哲学家于此终无正确。此《新论》所由作。
已说体用,再克就用言之,则用非单纯的动势,必有两方面,曰翕曰。翕只是方面之异,自不可看作截然二片的物事。乃谓神,神即心。翕便成物;现似物质,而非果有实质。物有分限,神无分限,心是无在无不在。《楞严经》“七处征心,十番显见”,形容得甚妙。神遍运乎物而为之主,此理之常;物亦可以乘势而蔽其神,此事之变。物成,即不能无坠退之势。无机物犹不得发现心神,植物似已发现心神而仍不显著,乃至人类犹常有心为形役之患。物能障蔽心神,乃后天事势所有,不容否认。但神终为物之主,可以转物而不为物转,究是正常之理。然神毕竟主乎物,宇宙自无机物而有机物,有机物由植物而动物,而高等动物,而人类,乃至人类中之圣哲,一层一层,见心神逐渐显著盛大,确尔官天地,宰万物。而事势终亦不越乎常理矣。自《新论》问世以来,读者每不寻其底蕴与条贯,辄为不相干之攻难,故复撮要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