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乡愁、婚约与友情
1924年,社会上有谣言称:“清华学生皆为官吏子弟,入学不重才学,而以其父之官势为转移,一经入校,出洋可靠,并不问其在校功课合格与否。”时任校长曹云祥撰文回应,以客观翔实的数据统计,予以驳斥澄清[34]。实际上,清华学生虽多来自中等以上家庭,但出身微寒者也不少,如陈铨同级的杨允奎、张敷荣、武三多等,或自幼失怙,或家道中落,皆求学不易。
陈铨虽自称“中人之家”,但自上成都求学后,家中经济每况愈下,年长一岁的四哥不得不放弃学业。每一及此,他总心绪不平,默默难过,不时警醒自己:
不由地想到我的炼云四哥,假使他能同我一块儿,其快乐岂有终极,然而他已经因为我出来读书,负担太重,家中无人,只好牺牲学业了!牺牲了我亲爱的人的幸福,来图我自身的前进,别人也许说我侥幸,然而我何其可怜![35]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侥幸,能够得这样好的父亲母亲哥哥?更不知为什么这样侥幸,能够以偏僻地方一个中人子弟来住清华学校?处着这样侥幸的机会,唯一的方法,就是充分去利用他。每每想到家庭,不替给我自己以鞭策。[36]
虽然家中已尽力供给,陈铨经济上还是捉襟见肘,“每次开学,均因款项迟迟不到,书籍学费,不能缴纳购买,非常着急”[37],几乎年年为学费发愁。父亲又屡告以家乡“匪风甚炽,军队故意纵匪”,“无端勒索,不顾民命”,“官僚政客,只知自私自利,县中宵小,又复助桀为虐”,“公理正义,更复无人顾及”。陈智府老先生热血心肠,每遇不平辄“面陈当局,告民困苦”。陈铨不由暗暗叫苦,频频劝慰父亲,“以后对于此等事项,一概不管”,“彼辈嫉忌日深,无端嫁祸,不可不虑也”。[38]
陈铨记挂的不单是父亲热衷公事,遭人嫉恨,还有母亲的操劳和咳嗽病、四哥的前途,以及一干弟妹们的教育。糟糕的是,时局混乱还致使“家中生意,又复窘迫”,长房兄弟“均不成才”,父亲亦无可奈何。陈铨“每一念及,心中非常不安,不知何以自处”[39]。1926年5月,一向疼爱的大芸妹妹竟因病夭折,更让他痛心锥骨。陈铨自知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学业未竟,只能待“将来学业有所成就,光大我们的门楣,使先代名声,父亲事业,光耀于世”,以报答父兄“辛勤抚养”之德[40]。
1925年发生一件与陈铨婚约有关的不幸的事。成都求学期间,父母做主替他定下一桩婚姻,未婚妻为街坊中一萧姓贫家女子。虽难免受自由恋爱之新潮影响,但一向受教于传统,他只能“将忍受痛苦,牺牲自己幸福,绝不离弃,以伤父母心”。1924年,陈铨忽然在家信中与父亲谈及此事,大意为将来十年内,“不造成顶好学问,不愿回国”,成婚无期,“不独牺牲自己,而对方也要受无限痛苦”,故请父亲“告渠家以男读书计划,与两方利害;共同商量一妥当办法,免致将来彼此俱受苦痛”[41]。
多年在外求学,不明底里,陈铨大概是想探知家中态度和对方想法,虽不无悔婚的念头,但也没有确定的主意,更谈不上反抗。但四哥却来信告知,家中疑心他“有意退婚”,父亲更是“情理相责”。陈铨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承受,黯然说道:
我将来自己家庭的幸福,是满不在心上的。我对于父亲母亲哥哥,我愿意尽我应尽的责任。我以后自己的家庭,要是能相得满意,我自然高兴,要是不然,我只尽我一点供养的责任,把我的快乐精力完全发展到学问事功上。人生的事情要做的正多呢,何必婚姻?人生应当爱怜扶助的人,举国举世都是呢,为什么不能爱怜自己的妻子?随着运命的途路,来定我对她责任的大小,这就是我对于婚姻的态度。[42]
陈铨既决意委曲求全,只提出了两点要求,不要缠足,要读书写字,但结果却出人意料。1925年夏天,萧姓女子不幸病逝。陈铨虽“悲其遭际之艰”,却意外解脱牵绊,只是亲友街坊中退婚的传闻四起,他不仅自己背负压力,亦致父母遭到议论。
平心而论,陈铨对旧式婚姻确有不满,但为不拂逆父母,“更不愿彼之不得其所”,已“决计牺牲”,却未曾料到如此结局。百口莫辩中,他以诗明志,并嘱以家中再有为媒者,概以“清华章程不许订婚”拒之,还立下誓言,十年内不论婚事,唯“努力事功,将来若能为社会国家尽一分力量,则萧女虽死,彼与我自由,使我向上,其功甚大,彼亦将欢喜于地下”[43]。无论刻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陈铨的确十年后才结婚成家。
陈铨自1921年初离家上成都以后,一直未及返乡,而每一念及家中的窘境艰难,便不能自已,乡思日炽:“是夜月明如昼,徘徊至十一钟始就寝,然因此遂思家不已,一二钟均不成寐”;“当我写信的时候,窗外雨下得很大,听听雨声树声,令人想家得很”;“思家之心,异常之厉害,比往年更甚,明年若道路平静,决回家一看,以释心怀”;“今日为除夕日,遥想家庭,不能奋飞,离家度岁,今已五年矣,父母音容,急思一睹”。[44]但又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回乡探视,直到1934年自欧洲返国。好在多年求学途中,有同学友朋,相知相伴,聊慰思乡之苦和孤寂情怀。
清华学生贫富有别,但在清华园内凭的是人格品行和才学能力。菁菁少年,群居共处,朝夕相伴,共同经历青春的烦恼与成长的喜悦,无不结下纯真的友谊。事实上,必须交友,如何交友,交友何为,是清华学生的另一种必修课。吴景超曾撰长文《友谊》,细细讨论交友之道[45],陈铨彼时与这位威信很高的学长多有过从,自是心有同感。
陈铨性情温和,坦荡持重,热忱友善,十分珍惜同学之情、友朋之谊,“从来没有同别人吵过一次,至于打架更不用说了”[46],平时非常注意如何为人处世、择朋交友,并时有反思,思虑得失,力求改进,从善如流,而对于有缺点的同学,则以真诚之心,诤言劝勉,相帮互助。
清华学生讲究同乡情谊,四川是大省,学生多,又远在大西南,格外重乡情。陈铨与向理润、贺麟、林伯遵、何祖义、曾远荣、徐敦章、杨允奎、张弘伯、谢星朗等众多乡党关系密切,彼此照应。1923年暑假中,陈铨曾与向理润、贺麟参加了东南大学的暑期学校,并偕游杭州、上海、南通等地,结下了终身至交。当然,不仅同乡,陈铨与同室、同级也相处融洽,更有意结交“出类拔萃”的校友,以为榜样。1924年暑假,陈铨与钟耀天、陆起华到烟台消夏,与王造时、徐敦璋、王之、冉鸿达等故朋新交,游泳打球、读书畅谈,其乐融融,并写下成长心曲《海滨日记》。
陈铨宽厚通达,推己及人,又勤奋好学,深得同学师长之肯定,这为他的学业之进步、人格之养成,创造了愉悦的环境和良好的空间。他也对美好友谊唱出了真诚的赞歌:
四年中,不断的有最可爱可敬的朋友来鼓励我;安慰我;劝告我;扶助我;增长我无限的勇气;培养我簇新的生命;使我相信这鬼蜮可怕的人间,还能够有人以诚相见,这是何等伟大的力量呵![47]
升入高等科后,随着年龄增长和学业进步,大多同学将至成年,学识理想、个性气质等已初成气象。数年的朝夕不离,全校上下,师生之间,同学之间,已彼此熟悉。交友方面也发生一些变化,虽故朋仍旧,但过从更密的则多是志趣相投者。盖因经由几年的选择组合,交游圈子相对稳定,而且毕业将至,留美有期,无论是选择何种专业、将来如何谋生的切近目标,还是学得何种真正本领,创得一番事业、贡献于民族国家的远大理想,都应互相联络,切磋研磨,及早预备。怡怡相悦之少年情谊,已上升为志同道合之交。
虽然日后因专业、职业、际遇等不同而星散各地,一旦因缘际会,重获聚首,他们往往又梦回少年时代,演绎出一幕幕清华园中曾上演过的桥段和故事。抗战时期,陈铨与林同济、贺麟等“至好”,以及何永佶、雷海宗等众多清华校友云集春城,名噪一时的“战国派”由此诞生。事实上,在笔者看来,“战国派”的源头就是在清华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