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喜塔尔(3)
黄色是金色的草原,白色是蓝天上的云朵。
它们构成了颜色一深一浅、交替排列的六十四个小方格,小方格又构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棋盘。
两种颜色的棋子,浅色的称白子,深色的称黑子,棋子取木雕立体造型。
小罗指着一排木雕:
“蒙古象棋有诺颜(王爷)一枚,哈昙(王后)一枚,哈萨嘎(车)二枚,骆驼、马各二枚,厚乌(儿子)八个,相当于卒和兵。”
没想到,这就是蒙古象棋:
一半是国际像棋的走法,把象换成了骆驼。而另一半,又是中国象棋的走法,比如马,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规则。
朝鲁巴特尔端坐在黑子一方,席地而坐,与他对弈的是一位长者,白色的头发与白色的长眉,穿着一身白色的蒙古袍,袍子上用的是旧的银扣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似是从天上下到凡间来参加这场比赛。
他全程都迷着眼,紧盯着对方的黑子,似是双方一开场就进入了大杀阵,围观者都不出声,每一双眼像是被双方棋子的磁铁,吸引住的两粒铁弹子。
朝鲁巴特尔移动着诺颜,众人发出遗憾的声音,显然这步棋是败笔,但没想到,老者却皱起了眉头,似乎这步棋的后面,埋藏着凶险。
他移动了马,众人又发出了惊叹声。
我和老朱一头雾水,完全看不懂这种棋的步子,马走的是中国象棋的步子,而骆驼却是斜着爬而不限行。
朝鲁巴特尔每走一步,都极慢,像是在计算时间,但等到第三次再走时,众人惊叹他已提前把局布好,就等着对方的棋子走入陷阱里。
很快,老者的棋盘上,只剩下了一个厚乌,像是乌奴钦厚乌(孤儿)。
蒙古象棋规定,不能把乌奴钦厚乌吃掉。
朝鲁巴特尔赢了第一局。但这一局显然赢得十分吃力。
接下来,后面的爱好者,排着队与他过招。
参加今天祭敖包的人,来自于草原的各个地方,因此棋手也是各路人马,棋风迥异,有猛烈冲锋型,看似进展顺利,却中了朝鲁巴特尔埋伏的局,有手法细腻型,步步为营,紧紧缠着对方的车与马这两个大杀器,结果也是中盘大意,一失手,全盘皆输。
从现场观察,踊跃参与比赛的人群,表明了蒙古象棋是一个全民性的智力运动,但只是在特定的节日时,才会有这样的规模交手与比赛,这就是朝鲁巴特尔说的“时间”,他希望我们在这个时间里,“看”到蒙古众多的棋手和象棋的灵魂。
这种象棋的章法,应该与莲城拳谱完全对不上,但是,又似在什么地方有着联系。
如果根本就不会下象棋,如同一张白纸,很容易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而我和老朱恰恰是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都会点儿,所以越看越糊涂,被脑子中固定的规则带偏了,怎么都进入不了朝鲁巴特尔的棋局中,急得老朱瞪大眼,干搓着手。
两个小时后,只和了一盘的朝鲁巴特尔收起了棋盘,他再次获得了这次敖包祭切磋的冠军,得到了一头肥羊的奖励。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他,知不知道这样的棋谱?
我把莲城拳谱结结巴巴地背诵了一遍。
他摇摇头:
“听不懂。”
小罗试图解释,但越解释越乱,因为两种象棋规则完全不是一回事。
正在我绝望时,朝鲁巴特尔似是听懂了其中的一句,他说:他的师傅可能知道。
小罗忙问:
“是否能够去拜访他呢?”
朝鲁巴特尔说,路比较远,要先把女人们送回牧场,毕竟我们是在草原上,不能随时打到出租车,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何况我们都骑着马,只能回到牧场取车。
路上我问他,放牧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了同伴会下几局?
在我的想像中,天高云淡,草原辽阔,两位蒙古棋手相遇,并在草地上摆开棋盘对弈,羊群与马群环绕着身边。
他摇摇头,黑亮的长发,因为刚才出了一身的汗而贴着黝黑而粗糙的脸上。
他说了一句话,小罗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
“他一个人下。在心里下。他的对手是自己。”
一种孤独求败的况味。
朝鲁巴特尔准备着去拜访师傅的礼物:
妈妈酿的马奶酒,妻子做的奶皮子、奶酪。
那只获奖的羊也牵到了草地上,朝鲁巴特尔把刀递给我,鼓励我试着宰杀。
我只杀过鸡。
从上到下我盯着羊的脖子,思考着哪根是气管,哪根是血管,并用手捏着寻找,老实的羊一声也不吭,任凭着我的手乱摸,他的妻子笑得直不起腰,达阿嘎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对达阿嘎说:
“等会你叔杀羊时,离得远点,它会踢到你的。”
剩下的问题是:我要骑在羊身上吗?
朝鲁巴特尔把刀从我手中顺过去,只见他麻利地把羊掀翻在地上,那四五十斤重的动物老老实实地四脚朝天,一声也不响,乖乖地等着宰杀。
利刃对着羊的心脏部位,只一刀,羊就倒地了。
一个挣扎的动作也没有,一点血迹也没有。
我感叹着为什么会有老实得像绵羊一样的成语,任何一种动物在危险临近时,都会挣扎一下,只有羊是个例外。
羊被宰杀处理干净了,朝鲁巴特尔只留下了一块羊下巴,或许这是一个纪念。
装了半车的他家土特产,我希望路过集镇,能买到好烟好酒,他说会路过的。
我和老朱都是初次学会骑马,这一阵子走下来,除了胯部剧烈酸痛,几乎下半身都因运动而麻痹了,老朱一摸到方向盘,就不撒手。
丰庄是我们这次访问的地点,我让小张给我发点关于这个地方的资料。
小罗很熟悉,一路上讲解。
我以为远在长城外阴山下的WLCB,一定是地广人稀,在小罗的介绍中却是另一种景象,他问我,知道《走西口》这首民歌吗?
我点点头。
“歌中唱到的西口,被称作‘西口’的杀虎口,就在原属WLCB盟的和林格尔与凉城接壤处,靠近丰庄。那里可热闹呢。”
朝鲁巴特尔补充:他的老师,是山西人,祖上走西口到的内蒙。
“康熙御驾亲征准葛尔部葛尔丹,途径河口、保德、府谷、神木、榆林查访民情,探得长城外土地肥沃、草肥水美、无人居住,可以移民。于是历史上大规模的移民开始了,一直到民国没有间断,历史称这些自发的移民大军为“走西口”,过了杀虎口往西就到了包头,WLCB一带,往东就到了张家口一带,大批走西口的商贩落地生根,做起了草原的生意,也把汉地的产品带到了草原。”
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中年人,站在青砖小院的门口,迎接我们,他就是朝鲁巴特尔的老师。
王老师把我们让进屋,小罗和朝鲁巴特尔抬下那只获奖得到的羊,向他介绍这次敖包大会的比赛战绩,听到他和了一盘,王老师点点头表示认可,肯定这次成绩,比上一年的进步了。
我还没来得及到集镇上去买烟酒,他摆摆手说不抽烟,就爱喝他妈妈做的马奶酒,新鲜而地道。
我环视这间客厅兼书房,书架占据了南墙,相对它的北墙上,挂着一块旧的木匾,上书“丰润堂”的隶书大字。
木匾下是一个明式的条案,上面放着一尊两尺高的紫铜铸造的关公像,像前是一个宣德炉,里面香灰积厚。
王老师解释:
祖先从山西迁徙到这里后,当时丰庄有八大晋商,他家开的是钱庄,只留下了这块牌匾、香炉和祖上爱好的象棋技艺,这也失传了很久,他靠着棋谱,一直钻研后,才慢慢恢复。
老朱对木匾过了一眼说道:
“这是明末字体的风格,木料也是上好的楠木。”
然后他把玩起宣德炉,舍不得松手了。
王老师介绍,此处不远,就是集宁古城。建立于金代1192年,在元代被升为路级。元朝统一全国后,实行行省制,下设路,府,州,县。阴山以北漠北瀚海地区设为岭北行省,集宁路地处岭北与中原地区往来的交通枢纽,构成沟通南北商贸的区位优势,又具有前朝形成的商贸辐射,故元朝政府升其为路,由中央政府中书省直辖,下辖唯集宁一县。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地处塞北孤居漠南的集宁路使命非同一般。
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交流,蒙、汉、女真、契丹等民族多元交融。来自中原内地的钧窑、磁州窑、耀州窑、龙泉窑、JDZ窑等七大窑系的产品,都在此地有交易。现在就是随便一挖,还能找到这些名瓷。
听得老朱快流口水了。
古老的集市,以精美的瓷来诠释昔日草原丝绸之路的繁华,以粮食、牲畜、皮毛等产品的集散地,形成了最盛时商号有近500家,也成就了一代晋商的商业地位,这或许就是丰庄的秘密。
我开始背诵莲城拳谱,王老师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