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东散文集:请回答我的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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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信

你盼过信吗?

我初到军营,在大同市团部当油料保管员,一个人守着一座独栋的小房子,工作极少,每天就坐在门槛上看东北方向的天——那片天的下面是我遥远遥远的故乡。

那段期间,信是最珍贵的,因为它总也不来。

日子真空荡。时间像破损的木车轮,滚得慢慢吞吞。

盼啊,盼啊……

大院门口的收发室每天上午10点钟分信。10点一过我就跑去,看见自己的信箱里空空的,心就一沉,想哭。

日复一日,每天都是失望的心情。

所有的人都把那个多愁善感的当了兵的小男孩遗忘了……都把我遗忘了吗?你们?远方无声。

怎么才能让被失望塞满的24个小时变得每时每刻都充满希望呢?

这是一个很难很难的问题。现在你停住别往下看,你保准想不出来。

而我想出来了。

我之所以想出了这个绝妙的办法,是寂寞逼出来的,那么漫长的日子无事可做,换了你也会有那么一次灵机一动。

我每天在分信的前几分钟去看信。

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办法啊!仔细琢磨,却非常机智。

如果看到自己的信箱里没有信,转身就回去了,失望只是一瞬间,接下来就该分今天的信了,而我强制着自己不去看,怀着希望,直到次日10点钟之前,再去看,如果没有,离开之后又该分第二天的信了……如此周而复始。

一天,我给远方的一位笔友写了一封信,对她说:你能经常给我写写信吗?

不久,我被调到了锡林郭勒戈壁草原上。驻地偏远,不通邮,连队的卡车半个月才出动一次,在荒无人烟的戈壁草原上爬六百多里才能到达二连浩特,取回积压了半个月的所有邮件,再爬回来。

因为车况不好,路况也不好,卡车总是抛锚,很少按时回归,常常一个月只运回一次信来。那些信在二连浩特邮局堆放那么多日子,再在车上颠簸那么长时间,回到连队又在文书那里被拖延数日……能收到一封信,真是十二分不容易了。

在那几乎与尘寰隔绝的地方,对信的渴盼成了情感世界的一根柱子,它支撑着我,一直没有崩溃。

半年没有我的信了。

一次,卡车回来,司机大罗对我说:“周德东,有你一封信。”

我像触了电一般抖了一下,大声问:“在哪儿?”

文书还没赶来,大罗就和我一起在信堆里翻找,翻了数遍,竟然没有。大罗皱起了眉头,他嘟嘟嚷嚷地说:“离连队30里左右的时候,我停车加水的时候还看见了,白色的信封,薄薄的,难道是被风刮出去了?”

我当时真想把他揪起来扔得高高的,也像风中的信封一样。他抱歉地看着我,不知说什么。

当时天快黑了,我只能朝他苦苦地笑笑,然后回屋,倒在床上,一言不发。

次早,我没吃早饭就离开了连队,沿着通往二连浩特的那条唯一的路朝前走去——我要找回我的那封信。

一望无际的黄沙土,寻找一封薄薄的信太难太难了。

走啊,看啊,不知走出了多远,腿累酸了,眼累花了,我终于意识到这么找下去是愚蠢的,最后才返回了连队。朝前走不知道累,返回的时候就不同了,心似灌了铅,腿像灌了铅,我无精打采,步履蹒跚,如同一只受伤的黄羊。想不到,我在连队院墙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发白的东西,它落在一丘骆驼刺旁边,一下下地飘动着,我发疯地跑过去,一看,正是我的那封遗失的信!

……你们更想不到,这封信原来是我在团部的时候给笔友寄去的那封,她搬家了,信就被退了回来,接替我的那个新兵保管员又把它装入信封帮我寄到了戈壁草原上的连队来……

我跋涉了几十里路,最后觅得的竟然是一封自己的信。

……后来我的信多了,每天从四面八方飞来,有的求友,有的求教,有的求爱,有的求婚(两者不同);有的求职,有的求救;有的求见,有的求战;有的对我讲述他们自己的心情故事,有的要我对他们讲述我的心情故事……

我长一千双手也无能一一回复啊!

一想到等我回信的那些陌生读者的期盼眼神,我就会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心里不安,却毫无办法。

唉唉,你寂寞,肯定就有人不寂寞;而你不寂寞了,肯定就有人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