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错的故事

我的故土最北最大最荒。

虽然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却从来没见过那么恶劣的天气——风奇狂，雪奇大，天奇冷。

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开绝伦帝小镇，因为无业每天坐在家里写文章。当时，我躲在温暖的书房里，望着窗外久久地愣神。窗外狼嗥虎啸，一片混沌。

我牵挂小错。

小错高中毕业后，顶替当教师的父亲参加了工作，可是没到半年，她就被派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叫桑托的屯子去了。那里有一个小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随时都可能倾坍。三十几个孩子挤在教室里学习，大的和小错站起来一般高，小的和小错蹲下去一般高，而老师只有小错一个人，她又教语文又教算术。那些孩子多数都住在另外的屯子里，最远的要走12里路。

你们想不到，小错竞然是自己申请到那里去教书的，其实，连我也感到很意外。开始，我怀疑她是想躲避我，就找到她，郑重地说：“小错，如果你不喜欢我了，可以说出来，何必这样呢？”

小错不解地眨眨眼晴：“你在说些什么嘛！”

“为什么你非到那个鬼地方去？”

小错亮莹莹地说：“因为我觉得好玩儿。”

“我不会让你走的。”

她想了想说：“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那也不行。”

她抓起我的手，声音很轻柔：“东子，也许我去一段时间就会后悔的，那时候我再回来，好不好？你不要强迫我。”

“强迫？”我的火气一下冲上脑门：“你一点不懂得什么是爱！”然后，把门一摔就走了。

……风更狂了，雪更大了，天更冷了。我的心突然莫明其妙地猛跳起来，好像有人急促地叩着我的心扉，要向我报告什么重大的消息。

我从火炉旁站起身，在书房里烦躁地踱着步。

我终于出了门，跨上摩托车，离开绝伦帝小镇，沿着茫茫雪原里那条高低不平的土道，向遥远的小错急驶而去。

在路上，我的心一直狂跳着，越来越急。

两个小时后，我到达了那个叫桑托的屯子，这时候，风雪已经停了，我看见一群桑托人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站成了一圈，小错躺在他们脚下的雪地上，头上有红红的血，那血如梅花般凝固着。

我剧烈的心跳终于戛然而止，就像停摆的钟。

这一天，只有一个学生来上课，他是全班年龄最小，家里离学校最远的那个孩子，因为他总是流鼻涕，大孩子都叫他“天漏”。

“天漏”背着大书包，在荒无人迹的旷野中顶风冒雨，又走又跑，像一个小土豆，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大风大雪刮得无影无踪。

土垒的讲台上站着小错，歪斜的土凳上坐着“天漏”。时间到了，小错摇响了讲桌上的铁铃，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一个孩子上课。风雪击打着窗户，叭叭山响。

一师一生都没有想到那天的大风会把教室推倒，他们被土木埋住了。小错的头被重重砸了一下，而“天漏”却爬了出来。

小错死的时候，正好是到桑托屯子教书的第180天。

桑托人把小错葬在了白雪里，在四周插了180根桦树枝。

因为没有老师，没有教室，桑托屯子的小学校不复存在。那一带的几个屯子没有一个孩子到更远的绝伦帝小镇来读书，他们全体失学。

几年之后，我再一次到那里去，看见小错当年教的那些孩子都长高了，但他们还是只认得小错教给他们的那几十个字，只有那个叫“天漏”的孩子不一样，他在最后的那个风奇狂雪奇大天奇冷的日子，比其他孩子多学了一个字——“爱”。

他失踪了。

不过，我们可以这样猜想：多少年之后，他肯定会回到桑托屯子，就像当年固执的小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