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伊斯基亚
(1949)
我忘了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伊斯基亚。对于这里,要说的可多着呢,尽管实际上几乎没什么人见识过这里——也许只有在它家喻户晓的邻居卡普里[21]的高地上,才能瞥见海的那边有一片参差不齐的蓝色阴影,那就是伊斯基亚。有些人建议不要去伊斯基亚,我记得他们给出的理由挺让人胆寒的:你知道那儿有一座活火山吗?你了解那架飞机的事吗?那架飞机,在一次从开罗飞往罗马的定期航班中,正是在伊斯基亚的山顶坠毁的;倒是有三名幸存者,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活着的样子,因为他们全都被那些想在这次空难中趁火打劫的牧羊人用石头给砸死了。
结果,我们在一种五味杂陈的期待中,看着那不勒斯刷着石灰的建筑一点点地隐去。这是经典的一天,对于三月的意大利南部来说,略微带着些寒意,但又像风筝般轻盈而高傲,普林西比萨号沿着海湾上下起伏,像一只漂亮的海豚。那是一艘文明的小船,细细的栏杆,搭载着举止略显怪异的乘客:这些是乘船驶向普罗奇达岛上监狱的囚犯,抑或是另一个极端——准备去往伊斯基亚修道院的年轻人。当然,还有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乘客:去那不勒斯购物的岛民;偶尔也会见到一个外国人——但几乎是凤毛麟角:卡普里才是最吸引游客的地方。
海岛就像是永不起锚的轮船。驻足海岛的感觉如同踏上跳板:悬在半空的感觉令人着迷,你一下子就能置身其中——看起来任何不友善和猥琐的事都不可能在你身上发生;普林西比萨号缓缓地驶入伊斯基亚的波尔多港,这时你看着海滨的那片苍白,渐渐剥落的冰激凌色时,会觉得这里如同自己的心跳一般亲昵而舒心。在船靠岸的摩擦中,我的手表掉了下来,摔坏了——这种象征手法真是有点粗暴,也太过直白:只需一眼你就明白,伊斯基亚不是争分夺秒的地方,海岛从来都不是那样的地方。
我想你或许会说,波尔多是伊斯基亚的首府;无论从任何方面而言,它都是这里最大的城镇,甚至还有些时尚。大部分到这个海岛游玩的人都不会偏离这里,因为这儿有几家顶级酒店,美丽的海滩,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维多利亚·科罗纳城堡,像一只巨鹰栖息在海面。而其他的三处还算有点规模的小镇就相形见绌了。它们分别是:拉科阿梅诺、卡萨米西奥拉,还有坐落在海岛最远端的福里奥。我们正是打算在福里奥安营扎寨。
我们乘着马车穿过一片绿色的暮光,繁星很早就在天空中探出了头。道路高高地凌驾于海面之上,海上的渔船燃着火把,像水纺蛛一样匍匐而行。毛茸茸的小蝙蝠划过薄暮;夜色真美,夜色真美[22],在这样的傍晚,沿途可以听到微弱的声音,羊群在山上慢跑,咩咩的叫声像是生锈的笛子发出的声响;马车疾驰穿过一个村庄的广场——那里没有电,酒馆里,烛光变着戏法,煤油灯熏着孔武有力的男人们的脸。两个小孩在后面追着我们,一直追到村外的一片黑暗处。我们开始攀爬一个陡峭的斜坡,这时他们紧紧抱着马车,喘着粗气,我们的马在快到达山顶的时候,在冰冷的空气中呼出了一团雾气。马车夫挥舞着鞭子,马儿晃悠了一下,孩子们指着:看啊。它就在那儿,遥远的福里奥,像月光一般皎洁,海水浸润着陆地的边缘,依稀传来的晚钟声,像是一群鸟儿的啼鸣。很美吧[23]?马车夫说。很美吧?孩子们问道。
当你重读一篇日志的时候,通常不会那么耗时,不经意间的偶然几笔,重温的时候,都会在你的记忆中刻下烙印。例如:“今天吉奥孔达把一些彩纸放在屋里。是礼物吗?因为我给她了一瓶古龙香水?用这些可以做成缤纷的书签。”这不禁令人浮想联翩。首先,吉奥孔达。她是个漂亮的女子,不过她的美貌得随着她的心情来的:她闷闷不乐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碗冰凉的燕麦粥,似乎多数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你很可能会忘掉她浓密的秀发和她有如地中海般深邃的眼神中散发出的柔情。苍天在上,她确实是操劳过度了:她在这儿的一家小旅馆工作,既干着打扫房间的活,还得做女招待,不等天亮就得起床,有时到了半夜还在忙活。说真的,她能够得到这份工作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因为就业问题是这个岛上的主要问题;这里的大多数女孩都眼巴巴地想要取代她的工作,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们求之不得了。这里没有自来水(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吉奥孔达依然给了我们格外舒心的招待。这是福里奥最舒适的小旅馆,价钱也挺划算:我们住的是两间大房,花砖地板面积很大,高高的百叶窗外是个小巧的铁阳台,可以俯瞰海景;吃的东西也挺不错,甚至可以说有些太过丰盛——午餐和晚餐都会奉上五道主菜和酒。满打满算,我们每人每月花费大概一百美元。吉奥孔达不会讲英语,而我的意大利语呢——哎,别提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成了知己。借助于手势和双语词典的大量使用,我们能够设法实现不可思议的交流——这就是为什么蛋糕总是没有做好的缘故:在那些阴霾的日子里,我们无所事事,便坐在露天厨房里,试着按照一些菜谱来烹饪美式糕点(“收费处,是什么?”),可这些从来就没有做成过,因为我们总是忙着去查字典,而无暇顾及我们的糕点了。吉奥孔达说:“去年,就在你们现在住的这间房,住了一个罗马人。罗马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好吗?他说我应该去罗马找他,没有问题,因为他是历经三场战事的沙场老将了。一战,二战,还有埃塞俄比亚战争。你可以想见他有多老了。的确,我从未见过罗马是个什么样子。我有朋友曾经去过那儿,也给我寄过明信片。你知道那个在邮政局工作的女人吗?你们应该相信邪眼[24]吧?她就有。对,大家都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就没有收到从阿根廷寄来的信。”
没有收到从阿根廷寄来的信是吉奥孔达悲惨生活的真正原因。是背信弃义的情人?我不知道;她拒绝谈论此事。众多年轻的意大利人移民去南美找工作;有的妻子苦等五年,等着丈夫给她们寄信。每天,我带着信件回来的时候,吉奥孔达都会跑过来迎接我。
收集信件是件自找的麻烦事。这天我头一次在白天见到其他几个住在这里的美国人:眼下有四位,我们来到广场上的玛利亚酒馆聚会(引自日志:“我们都知道玛利亚往饮品里掺水。可她掺的是不是水呢?天啊,我想着就恶心!”)。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玛利亚的竹帘被微风轻抚作响,再也没有比这儿更适合等邮递员的地方了。玛利亚是个身材短小的女人,长着一张吉卜赛人的面孔,生性就是玩世不恭,无所畏惧;如果在这附近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大到房子,小到一包美国香烟,她都能弄到手;有些人说她是福里奥首富。她的酒馆从来就没有女性光顾;我猜她也不会让女人进来的。随着正午临近,村子里的人都聚集在了广场上:学生们像乌鸫会聚在此,披着斗篷,穿着木质凉鞋,在小巷里唱着歌,成群的无业游民慵懒地倚靠在树下,肆意地放声大笑——从他们旁边经过的女人都会低下头去,眼睛瞥向一边。邮递员到了以后,把我们旅馆的信件给了我;之后我就要下山去见吉奥孔达了。有时候她望着我,仿佛这信老是不来全都是我的错,好像那邪眼是长在我身上似的。有一天她告诫我说再不要空手而归;于是我就给她买了一瓶古龙香水。
然而我在房间里发现的这几张花哨的彩纸并不如我起初所想的那样是回赠的礼物。按照计划,我们应当将彩纸撒在一尊圣母像上面,这尊雕像刚刚运抵海岛,正在各个村庄巡回展出。圣母像行将抵达的那天,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挂起了漂亮的花边,还有更漂亮的亚麻布——如果哪一家没有什么更好的可以挂出来,那就挂床单吧;编织的假花装点着狭窄的街道,老妪穿着她们最长的披肩,男士则把大胡子打理得顺顺溜溜,有人给镇上的傻子也套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还有一群孩子,一身白衣,肩膀上绑着金色硬纸板制成的天使之翼。巡游的队伍进城后,预计四点钟左右会从我们阳台下面经过。在吉奥孔达的提醒下,我们也准时到位,准备抛撒这些漂亮的彩纸,同时按照之前教过我们的口号高喊,“圣母万岁[25]。”一场恼人的细雨不期而至;到了六点,天渐渐黑了下来,但是同街头熙熙攘攘、翘首以待的人群一样,我们也没有放弃。一个牧师,脸上挂着一副愁眉不展的痛苦表情,骑在摩托车上呼啸而过,黑色的法袍被吹得呼呼作响——派他来是为了让巡游队伍前行的速度更快一些。此时已经到了晚上,油灯照亮的道路被参加巡游的队伍挤得人满为患。突然,一个军乐队开始奏乐,乐曲的喧扰声与当时的气氛并不相称,随着一声吓人的噼啪声,火光照亮的道路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就像是向即将驾临的圣母雕像致敬:雕像在一个铺满鲜花的展台上左右晃动,后面簇拥着岛上一半的居民,圣母的面庞裹着黑纱,身上挂满了金表和银表,在她经过的时候,她的身边被寂静所包裹,只听见那些供品——那一块块手表——发出着了魔一样超乎现实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后来,吉奥孔达发现我们手上还攥着那些彩纸片,光顾着兴奋而忘记了扔,这令她非常恼怒。
“4月5日。漫长而危险的一次远足。我们发现了一个新海滩。”伊斯基亚是个岩石众多而又贫瘠的小岛,让人想起希腊或是非洲的海岸。这里有橘树、柠檬树,大山的梯田上还有银绿色的葡萄树:伊斯基亚的酒是备受推崇的,而“耶稣的眼泪”[26]正是产自这里。当你行走于城外时,你很快就会邂逅那些分叉的小径,小径穿过一片葡萄园,园内的蜜蜂像暴风雪一样飞舞,蜥蜴在萌发新芽的绿叶上闪着绿光。农民深棕色的皮肤是陶器的颜色,双眼眯成一条缝,像水手一样,因为大海总是与之相伴。海边的小径随着垂直而陡峭的火山延伸;在有些关口,你最好闭上眼睛:倘若掉下去,也许会摔得很惨,山下的岩石就像是酣眠的恐龙。一天,我们在悬崖上行走时,发现了一只小狗,后来又发现了一只;它们在昏暗的岩石间无依无靠地生长,那些石块像是中国大钟挂在一根紧绷的绳子上。这时,跟随小狗的脚印,我们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了一片奇异而隐秘的海滩。海滩的四周被悬崖包围,海水十分清澈,你可以看到海葵和快速游动的鱼儿;在离海滩不远的地方,平整而裸露的岩石像是漂流的木筏,而我们就像是划着桨,从一只划到另一只:我们奋力向前,走进一片阳光,这时回头望去,视线越过悬崖,我们看到那片种着绿葡萄的梯田,还有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有一块岩石被海水冲蚀成了扶手椅的形状,置身其中,任凭海浪拍打在你的身上,天伦之乐莫过如此。
然而,在伊斯基亚找到一块私人海滩并非什么难事。我知道至少有三处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福里奥镇的海滩上点缀着渔网和翻转过来的渔船。正是在这片海滩上,我第一次遇见了墨索里尼的家人。末代独裁者的遗孀和三个子女住在这里,我猜测他们应当是自愿流放到这个静谧的小岛的。关于他们的有些事还是挺令人感伤和怜悯的。女儿年幼,金发碧眼,走路不稳,小家伙看上去挺机灵:当地的小男孩在和她交谈的时候似乎总在大笑。和岛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妇女一样,你所见到的西格诺拉·墨索里尼也经常是穿着破旧的黑衣,艰难地跋涉上山,身上还背着重重的购物袋,压得身子向一边倾斜。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有一次我见她露出了微笑。那时有个男的从小镇经过,带着一只鹦鹉,它能够从一个玻璃罐里叼出打印好的签,西格诺拉·墨索里尼停下来向他求签,当她读到自己的未来时,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达芬奇式的微笑。
“6月5日。这个午后就是个白色的午夜。”因为这儿的天气热,下午都像是白色的午夜;窗帘紧闭,满大街充斥着倦意。五点钟的时候,店铺会再度开门营业,一群人会聚集在港口,欢迎普林西比萨号的到来,稍晚,每个人都会到广场散步,广场上会有人弹奏班卓琴、吹口琴、弹吉他。不过现在是午休时分,只有一片蓝天,万里无云,还有公鸡的鸣叫声。镇上有两个傻子,这两人是朋友。其中一个总是拿着一束花,每当见到他那个朋友时,他总会把花平均分成两份。在这个不见人影的寂静午后,他俩是唯一还在街头的人。他们手拉着手,拿着花,大摇大摆地穿过海滩,沿着石头砌成的墙走啊走啊,一直走进水里。我在阳台上能够看见他们坐在渔网之间慢慢地摇着船,眼里一片茫然,剃得光秃秃的脑袋瓜儿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锃亮。这个白色的午夜就是为他俩留着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小岛才属于他们。
我们一直待到春天过完。我们在这儿度过的四个月里,夜晚变暖了,海水变柔了,三月里还带着冬日寒意的绿色海水已变成了六月的蓝色,还有那葡萄树,曾经灰暗枯萎的藤蔓如今挂满了一串串头茬的青涩葡萄。还有蝴蝶在产卵,山上大片鲜花的蜜露等待着蜜蜂采撷;园子里,大雨过后,你可以依稀——没错——依稀听到花开的声音。我们醒得更早了,这是夏天的标志,傍晚时我们在外逗留到更晚,这同样也是个标志。但是在这样的夜晚很难让自己置身室内:月亮靠得更近了,在水面上眨着眼,发出惊艳的亮光;渔民们的教堂像船头一样指向海面,在那里的矮墙上,年轻人轻语呢喃,来回漫步,他们穿过广场,走入黑暗中某处隐匿的去处。吉奥孔达说,这是她记忆中最长的春天:最长的,便是最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