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真是个婊子。”
威尔望着自己的脚嘟囔了几声想向苏兹表示他的前妻没那么坏,并不是真的那么坏。
“威尔,事情不能这样子。你不能提前五分钟打个电话就那样把计划给改了。你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左右望了望,看马尔库斯,一整天都跟他们形影不离的那个怪孩子是不是还在听——“……让她滚蛋。”
他的前妻(苏兹把她叫保拉,肯定是他哪个晚上随口提到的一个名字)总是要对奈德无法现身野餐负责任,但他面对苏兹出于同情的愤怒对她又感到一种模糊的忠诚。他是不是把事情搞得太过火了点?
“哦,喔,”他在苏兹狂怒的时候不断地说,“你知道。”
“你总这么好心可不成。这样的话你整天都会给搞得一团糟。”
“她以前从没这么干过。”
“以前是没有,但她还会继续这么干。你等着瞧吧。你心太好了。这是卑鄙的勾当。你得厉害起来才行。”
“我想是吧。”被人抱怨心太好,人家告诉他应该更坏一点,这对威尔来说可是种不寻常的体验,不过他现在确实觉得软弱无力,怪不得保拉那么容易踩到他头上去了。
“还有那辆车!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把车也抢了去了。”
他已经把车子的事给忘了。保拉已经抢走了他的车,这是今天早上的头一桩事,因为原因解释起来实在太复杂,于是威尔才打电话给苏兹要她开车捎他到摄政公园。
“我知道,我知道……”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你把发生的事再过一遍,奈德的事还有车的事,保拉确实做得太过分了,他也看得出来,但他仍然很难振作起必需的怒气来。但他一定得这么做,哪怕只是做给苏兹看看他并不是个毫无希望没有骨气的软蛋。“她是个婊子。”
“比婊子还不如。”
这可比他想象的要麻烦多了,虚构并不存在的人物,他开始意识到他根本没有事先把问题想周详。他已经有了三个人物——保拉、奈德还有他妈妈(他妈妈并不完全是虚构出来的,她至少曾存在过,虽然,无可否认的,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他看得出来,如果他继续这么干下去,他不久就会有几千个人物了。但他怎么能应付得了?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奈德能有多少次冷不丁地被他妈妈,或是充满母爱的祖母,或是国际恐怖分子给掳了去呢?他有什么理由老是不邀请苏兹到他家去玩,而且那儿根本没有玩具、小床或是尿布、木球,而且根本没有第二间卧室?他能不能用某种可怕的疾病或是车祸把奈德消灭掉——悲惨,悲剧,生活还要继续?也许不行。孩子的夭折会使父母痛不欲生,他得经过数年的悲痛才能恢复过来。还有保拉呢?他难道就不能把奈德打发给她,虽然她并不太想见到他?只是……只是这么一来他就不再是个单身父亲了。他就会莫名其妙地丧失他自己的意义了。
不,灾难就在眼前,而他却束手无策。最好现在就及早抽身,这样他们也不过觉得他是半个怪人,也不会糟到哪儿去——绝对不至于是变态分子、臆想病人或是他即将成为的别的什么坏东西。但临阵脱逃却不是威尔的作风。他总觉得会出现转机,虽然绝大部分情况下从未出现也不可能出现任何转机。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跟一个同学说(事先已探明他这位朋友决不是C·S·刘易斯[17]迷)他们可以通过他家衣橱的背后进入一个不同的世界,并邀请他一起去探探。他本可以取消这个邀请,他本可以跟他实话实说的,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愿忍受一分一秒即便是最轻微的难堪,于是他们俩在衣架间摸索了几分钟,最后威尔才嘟囔了几句那个世界在星期六下午关闭之类的话。实际的情况是,他现在仍然记得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还真诚地满怀希望:也许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呢,他当时想,也许我不至于丢脸的。当然什么都没有出现,他脸面都丢尽了,但他并没有从中接受教训:如果他确实接受了些什么的话,倒似乎是他觉得下一次他肯定会走运的。于是到了现在,他都三十好几了,明知全世界马上就会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却仍然痴心妄想,等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会有柳暗花明。
“我敢打赌你需要来杯咖啡了!”苏兹说。
“我都想杀人了。这一早上过得!”他不能置信地摇着头,苏兹同情地冲他嫣然一笑。他突然想到,他过得还真挺开心。
“我都不知道你是干吗的,”他们在她的车里坐下来后,苏兹说。梅甘坐在她旁边的婴儿座上。威尔跟马尔库斯坐在后座上,就是那个怪里怪气的男孩,嘴里不成调地哼着什么。
“什么都不干。”
“哦。”
通常就这个问题他总是随口编点什么应付过去,但在过去的几天内他已经编造了太多东西了……如果在这个单子上再添上一个虚构的职业,他不但自己会搞混,而且也就意味着他跟苏兹一句实话都没有了。
“喔,那你以前是干吗的?”
“也是什么都不干。”
“你从没工作过?”
“我曾在各处干过几天,但——”
“哦。喔,那可……”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威尔知道为什么。从没干过一份工作,那可……没什么。关于这一点根本没什么可说的,至少要想马上就解释几句是决不可能的。
“我爸爸写过一首歌。在1938年。是首著名的歌,我靠版税生活。”
“你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对吧?他一分钟能赚一百万英镑,”那个怪里怪气的男孩说。
“我不能相信真是一分钟一百万,”苏兹怀疑地说。“那可太多了。”
“一分钟一百万!”马尔库斯重复道。“一小时六千万!”
“我一小时赚不到六千万,”威尔说。“差太远了。”
“那有多少?”
“马尔库斯,”苏兹说。“那是哪首歌呢,威尔?如果你能靠它生活,那我们一定听说过的。”
“呣……《圣诞老人的超级雪橇》,”威尔说。他完全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但还是没用,因为根本就没办法在说的时候不显得滑稽。他真希望他父亲写的是另一首歌,只要不是《它很小特小巨小黄色紧身衣圆点比基尼》或是《窗台上的那条小狗要卖多少钱?》就行。
“真的?《圣诞老人的超级雪橇》?”苏兹跟马尔库斯马上就异口同声地开始唱这首名歌的同一段歌词:
所以先别管碎肉馅饼,还有雪利酒,
因为圣诞老人就要来拜访你,令你乐悠悠,
哦,圣诞老人的超级雪橇,
圣诞老人的超级雪橇……
所有的人都是同一种反应。他们总会唱起来,而且唱的总是同一段。威尔有几个朋友每次打电话过来总要快速地迸几句《圣诞老人的超级雪橇》,要是他不笑,他们就责怪他缺乏幽默感。但有什么可笑的?即使确实可笑,也不能期望他每次都哈哈大笑吧,一年一年又一年?
“我猜大家总会这么做的,对吧?”
“实际上你们俩是头一遭。”
苏兹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抱歉。”
“不,没什么。我希望这样,真的。”
“但我不明白。这怎么能赚钱的?圣诞颂歌的歌手们都要付你10%的税吗?”
“他们应该这么做。但你并不可能每次都逮住他们。实际上是靠发行的每张圣诞唱片。猫王唱过,你知道的。还有提线木偶乐队。”实际上还有Des O'Connor。Crankies乐队。平·克劳斯贝。还有大卫·鲍伊,跟Zsa Zsa Gabor合唱。还有凡·道尼坎[18],西拉·布莱克,罗德·哈尔以及艾缪。还有一个叫“Cunts”的美国朋克乐队,还有,按最近的统计,至少一百个灌录过唱片的歌手。他是从版税声明里知道这些名字的,这些歌手和乐队他一个都不喜欢。威尔以他的“酷”自傲;他痛恨从凡·道尼坎手里赚生活费。
“但你就从没想过要工作吗?”
“哦,我想的。经常会想。只不过……我也说不清楚。我似乎从没能够腾出时间来做。”实际情况也就是如此。他似乎从没能够腾出时间来做。最近十八年来的每一天,他一早起来都带着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事业问题的决心;不过,等这一天过完了,他要在外面的世界为自己找寻一片天地的熊熊渴望也就彻底熄灭了。
苏兹把车停在外环路上,打开梅甘的童车,这时威尔就尴尬地跟马尔库斯站在人行道上。马尔库斯无论如何都没对他表示出丝毫的兴趣,当然他也几乎没有一丝一毫想结识这个男孩的愿望。不过,威尔还是突然想到几乎没有几个成年男人比他更有本事对付一个毛头小子了(如果马尔库斯果真是个毛头小子的话——这个你很难说。他留着奇怪的乱蓬蓬的卷发,他穿得像个正在度假的特许会计师:他穿一条崭新的牛仔裤和一件微软的T恤衫)。毕竟,威尔是个运动迷和流行音乐迷,他最知道如何消磨时间了;几乎在一切方面他实际上就是个毛头小子。如果他跟苏兹的朋友的儿子建立起一种充满活力、相互都有兴趣的关系,相信苏兹决不至于不高兴的。等会儿再去搞定梅甘不迟。直接投其所好立马就会马到成功的。
“那么,马尔库斯。你最喜欢的足球球星是谁?”
“我痛恨足球。”
“哦。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
威尔没接他这茬。
“那你最喜欢的歌手是谁?”
马尔库斯哼了一声。“你是从哪本书里学到这些问题的?”
苏兹哈哈大笑。威尔脸红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那好吧。我喜欢的歌手是乔尼·米切尔。”
“乔尼·米切尔?你不喜欢MC·汉默[19]?斯诺普·多吉·多格或是保罗·韦勒[20]吗?”
“不,他们我一个都不喜欢。”马尔库斯把威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包括他的运动鞋,他的发型以及他的太阳镜,然后残酷地加了一句,“没人喜欢他们。只有老家伙们才喜欢。”
“什么,你们学校里所有人都在听乔尼·米切尔吗?”
“大部分吧。”
威尔熟悉hip-hop、酸屋[21]、垃圾摇滚[22]、曼城音乐[23]以及独立乐队;而且他还读《休闲》、《iD》、《面孔》、《舞台》以及《新音乐快递》。但没有一个人提到过乔尼·米切尔复兴的事。他感觉非常沮丧。
马尔库斯往前走了,威尔却站着没动。至少他的失败给了他一个跟苏兹谈话的机会。
“你必须经常照顾他吗?”
“我倒想能经常照顾他,呃,马尔库斯?”
“什么?”马尔库斯停下来等他们。
“我说,我倒想经常照顾你的,可是没有。”
“哦。”
他又走在了前头,不过没有刚才离得那么远,因此威尔不能确定他能听到多少。
“他妈妈怎么了?”威尔轻声地问苏兹。
“她只是有点……我也不知道。有点不舒服。”
“她在发神经,”马尔库斯一副很客观的样子说。“一天到晚地哭。不去上班。”
“哦,别这么说,马尔库斯。她不过休几个下午的假。我们都这么做的,在我们,你知道,身体欠佳的时候。”
“身体欠佳?你管这叫身体欠佳?”马尔库斯说。“我管这叫发神经。”威尔从前只从老人的嘴里听到过这种好笑的挑战性语调,那是在他们想告诉你事情比你想伪装的要严重得多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他父亲在最后几年里就是这样的。
“喔,在我看来她并不是在发神经。”
“那是因为你不常见到她。”
“我经常见她的。能有多经常就有多经常。”
威尔注意到她语气中有一种恼怒的自卫。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一旦他看出你的弱点所在,他就毫不留情地攻击你。
“也许吧。”
“也许?你说‘也许’是什么意思?”
马尔库斯耸了耸肩。“总之,她跟你一起的时候不发神经的。她只在家里发神经,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
“她会好起来的,”苏兹说。“她只是需要一个周末放松一下。我们的野餐会很愉快,你晚上回去的时候,她就已经休息过来整装待发了。”
马尔库斯哼了一声,继续朝前赶。他们已经到了公园,他们已经看到前面“单亲父母联盟”的一大群人挤在湖边,正在往外倒果汁,开锡纸的包裹。
“我至少一星期见她一次,”苏兹说。“而且我也跟她通电话。她当真希望我做得更多吗?就好像我整天还不够乱似的。我要学习。我还有梅甘。上帝啊。”
“我不相信现在的孩子们都在听乔尼·米切尔,”威尔说。“我应该读到的呀。我不至于这么落伍的。”
“我想我得每天跟她通电话,”苏兹说。
“我要把那些杂志都扔了。一点用都没有,”威尔说。
他们朝着野餐的地点艰难跋涉,感觉自己又老又失败而且被揭穿了。
威尔觉得“单亲父母联盟”的妈妈们都对他关于奈德的道歉和解释信以为真,虽然,他也知道,她们根本没有理由会怀疑他的话。没人那么疯狂地想吃鸡蛋水芹三明治或是想玩跑柱式棒球,所以少一个小孩也不会造成多大缺憾。但他仍然觉得有点不自在,结果就是他以通常只能由药物和酒精煽动起来的狂热投入到下午的各项活动中。他打球,他吹泡泡,他砰地把包装袋挤破(这证明是个错误——好多小孩哭起来,引来好多愤怒的目光),他躲,他找,他逗乐,他摇摆……他所做的所有的事都多多少少为了远离那群在树底下毯子上坐着的大人,还有马尔库斯,那孩子正绕着满是小船的湖面踱步,冲着湖里的鸭子扔吃剩下的三明治。
他并没有不开心。比起谈话来他宁肯玩藏猫猫,还有比逗小孩子们开心更糟糕的下午呢。过了一会儿,苏兹跟梅甘——已经在童车里睡着了——过来加入了他。
“你在想他,对吧?”
“谁?”
他不是开玩笑;他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苏兹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所以威尔也就照样回她一笑。
“等会儿就会见到他了。不算大问题。不过,在这儿他肯定会玩得很开心的。”
“他什么样?”
“哦……很好。他真是个好孩子。”
“我能想象得出。他长得像谁?”
“呣呣……我吧,我猜。他抽到了下签。”
“哦,这只有好。不知怎么回事,梅甘长得跟丹一模一样,我恨死了。”
威尔看了看睡着了的孩子。“她很漂亮。”
“是呀。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恨的原因。我一看到她,就想,多漂亮的孩子,接着我就会想,你这个混蛋,然后我又会想……我都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了。我陷入了一团糟。你知道,她成了个混蛋,他漂亮无比了……最后你竟然恨起了你自己的孩子爱上了那个把你踹了的男人。”
“哦,喔,”威尔说。他开始觉得又卑鄙又不安。如果谈话转入了悲哀的阶段,那就该有所动作了。“你会遇到别的人的。”
“你这么想吗?”
“喔。还有好多男人的……我是说,你知道,你是个很……你知道。我是说,你已经遇到了我,我知道我不能算数,但……你知道,有大量……”他满怀希望地压低了声音。如果她不上钩,下次再说。
“你为什么不算?”
成功!
“因为……我也不知道……”
马尔库斯突然在他们眼前冒了出来,两条腿交替跳着好像要溅自己一身水似的。
“我想我杀死了一只鸭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