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不相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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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其实,乔老头娶闺女她娘之前,曾有一个相好,那是乔老头当生产队长的时候,女人是地主婆。地主人死了,她成了寡妇。

地主婆家并没有多少田和地,真要算起来,比不上曾家十分之一。划成分的时候,却一样划成了地主,主要是错在老地主不会做人,人小气,又霸道。但曾家人就不同,老老少少待人接物,一团和气。青黄不接的时候,主动从家里拿出大米熬粥分给穷人。逢年过节,有人上门来要借个一升半斗,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工作组进驻那会儿,还有人向工作组求情,提出不要给曾家划地主成分,说曾家田是多点儿,可那是人家一代一代、一口一口从嘴里省下来的。他们从不强抢恶要,也不欺老骗少。只有那家——手指地主婆家——不光小气,还欺压穷人。那个老男人更不是东西,别人家娶媳妇儿,却要让新娘子与他先同房。

工作组当然不会全听大家的,但也不会一点儿不听,最后,曾家仍然划了地主,但地主婆的公公——罪大恶极的老地主被政府镇压了,乱棒打死在乱坟岗里。很多人都去看了,有拍手称快的,也有摇头叹息的。因为身后还留下了一个老地主婆和一个小地主,小地主还有一个刚进门的漂亮的小地主婆。不久,老地主婆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杀了。

那时,正是乔老头他爹在队里当权,乔老头还小。有人悄悄给乔老头他爹出主意,说从前你家吃了老地主的亏,现在穷人翻身当主人了,何不一礼还一拜,把小地主婆弄来给你崽当后妈。小地主婆长得水灵灵的,漂漂亮亮的。他们说的吃亏是指乔老头他娘,当年过门时,被老地主同过房。

乔老头他爹说,我屋崽不需要后妈。别人还不死心,又劝,那就弄给你崽当老婆,反正不能白便宜了仇家。乔老头爹说,我崽才多大,再说狗吃屎,人也跟着吃屎啊。旁人又说,老地主可以做初一,你就可以做十五,怕什么怕?

狗可以到处撒尿,人能到处撒尿吗?再说,到处撒尿的狗得到报应了,你想让我也要遭报应吗?乔老头他爹没有趁火打劫,但也没有手下留情,上头每回开斗争会,小地主都是批斗对象。当时,除了小地主外,曾家也是在黑名单之中,但乔老头他爹以及乔老头爷爷都曾在曾家当过长工。老东家待下人不薄,尤其对乔家。乔家人忠厚老实,做事勤快,手脚干净,嘴巴也紧,很讨东家上下欢喜。现在曾家老爷子老得下不了床了,儿子也就是老五他爹老校长跟乔老头他爹很要好,不可能拿东家少爷下手。这样一来,除了斗小地主别无选择。

小地主有时被斗得死去活来,便想一死了之算了,但想到死后无后,便硬是一口气撑着,他要给祖宗留个烧香的。过些年,小地主婆果然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一落地,小地主高兴过头,就一命呜呼了。喜事连着丧事,都是乔老头他爹帮着小地主婆料理的。小地主婆生了儿子死了丈夫,真是悲喜交加。但她很要强,把丈夫送上山后,决心留下来一心一意抚养儿子成人,终身不再嫁。其实她想嫁也没人敢要,那年月谁敢娶个地主婆外带一个地主崽子。后来乔老头他爹也死了,乔老头顶替他爹当了生产队队长。

乔老头当了生产队队长却没有讨老婆,很多人来做媒,都被乔老头推出门外。照现在的话说,上门推销的没弄清主人爱好,自然生意做不成了。在乔老头心中,比自己大十岁的小地主婆才是心中的老婆。他永远记得小地主婆过门时,亲手给过去看热闹的乔老头一块点心。那时候,乔老头饿得两眼发昏,看见点心以及递点心的新娘,从此就忘不了了。但是心中的秘密又不能对外人说,爹娘死了,他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当然他也不敢对小地主婆开口,他是革命干部,根正苗红,上面还要培养他入党呢。小地主婆却是黑五类,是人民的敌人,是需要好好改造的对象。

小地主婆带着儿子,生活过得艰难,但出集体工却比别人干得多。她力气大,蹲下去站起来可以挑一百八,很多男人都挑不起这个重量。有回乔老头顺便看她挑担子,才发现她屁股特别大,长得饱满浑圆,看上去像磨盘。老辈人说,这种女人是母猪变的,好下崽。还有次在地里干活,小地主婆突然窜进了甘蔗地里去了。乔老头不明就里,心想这婆娘莫非偷懒,还是做别的。散工后,乔老头特意拖到后面,一拐窜进地里,发现里面有一片死白菜叶子,上面沾染了血。乔老头觉得那团血刺得自己的心怦怦跳。

虽然小地主死了,人死不能再斗,但小地主婆和地主崽子却是人民专政的对象。乔老头比爹有办法,每回得到开斗争会的消息,就提前悄悄告诉小地主婆,又要开会了,你脑壳痛得很吧,去不了就莫去了。

小地主婆先是不晓得诀窍儿,过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便把毛巾箍在头上,困在床上呻吟不止。乔老头就对来带人的说,看样子,病得不轻,弄出去也上不了台,斗不成,改下回吧。

队里分红薯时,乔老头回回亲自动手,他左手捏着一只红薯,右手拨拉分堆。左手那只红薯似乎是随时准备添上去的。但红薯分堆完了,左手那只还捏在手里,回头便说,多出一只给谁啊?瞅着站在身后的小地主崽子,便随意塞到他手里,就给你了,回去用火煨着吃吧。小地主崽子就一溜烟儿地去了。

为此,小地主婆感激不尽,但也不能有特别明显的表示。这事被人捅到上头去了,支书下来找乔老头谈话,你一个革命干部,怎么能对地主崽子抱有同情心呢?要晓得,对敌人同情,就是对同志残忍。

乔老头说,支书,我决不同情敌人,但红薯分完了,还多出一只,我作为队长总不能多吃多占吧。支书说,那你每次都给了那个五类分子。

那是碰巧了,那小兔崽子离得近,乔老头嬉皮笑脸地说,支书,下回你要是靠得近,说不定我就递给你了。

乔老头祖宗三代是长工,毕竟是根正苗红。支书也没办法,就叮嘱他下回注意点。但下回乔老头还是那样,告状的人见乔老头桩子硬,扳不倒,担心自己穿小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带嘴巴也闭上了。

乔老头还有一个习惯,上山打柴回来,回回挑到小地主婆家门口,脚就走不动了,借口歇气,趁人不注意,就解下一把柴火放在门口,然后麻利地走了。

有回小地主婆伸头看周围没人,就拉乔老头进屋歇歇气,喝口水。乔老头吓得挑起柴火走得更快,那样子像一个嘴馋的小孩,隔着门闻到人家油锅响就忍不住从窗户后往里瞅,可人家打开门拿来一把点心,自己倒不好意思,跑了。

机缘是那一场大雨,雨下了三天三夜没停过。河水满了,路上也流着雨水,地里的活路做不了,乔老头就躺在床上卧被窝。那天夜里,小地主婆火急火燎地跑到乔老头家,说自己的屋顶穿了个大窟窿,住不成了,过来问队长如何办。乔老头听了,就从床上爬起来跟在后面去看是不是真的,去了后看见雨水正从头顶上往屋里灌,底下就是床,床上的被窝全湿透了,屋里地上全是水。小崽子吓得在一边大哭大叫。小地主婆过去抱住儿子,自言自语地说,如何办?如何办啦?天要灭人呀!

乔老头想了想,就说,还能如何办,黑灯瞎火又盖不成,床上困不得,就去我家吧。说着就走过去抱了小崽子往前走。小地主婆也没阻拦,自己找了斗笠戴到头上就跟在身后。

到了乔老头家,小崽子喷嚏打个不停。乔老头说,快熬碗姜汤水吧。小地主婆就到灶屋点火熬汤。乔老头把小崽子放进被窝,扯了被子把肩也盖上。

姜汤端过来,乔老头亲自喂小崽子喝了,再把小崽子塞回被窝去。自己坐到桌边拿出半壶酒干喝起来。小地主婆看了,说,喝光酒,容易醉,我给你炒个菜吧。说完就自作主张找出两个鸡蛋就着酸辣椒炒了一碗端上来。

乔老头吃了一点鸡蛋,嘴角带着笑意说,炒得还蛮好吃呢,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小地主婆说,那就多吃点,全吃完。乔老头礼让,你也吃点吧。

你慢慢吃,我不会喝酒,在一边陪你。

小崽子在床上喊,娘,我冷,你也来困。

小地主婆走到床边呵护孩子,娘等一下才困,好崽先困吧。

乔老头把一口酒灌进嘴里,对小地主婆说,你崽喊你困,你就上床困吧。

这对你好吗?会砸饭碗的。

一个生产队队长,要钱没钱,要官不是官,撤就撤吧。谁稀罕。

小地主婆就上床靠在床头拢住孩子,问乔老头,你如何不结婚呢?

穷得裤烂卵出了,谁嫁给我啊?

是你眼光高吧。

还高呢,现在就是一头母猪说嫁给我我都要了。

那有机会我帮你访访看。

你如何不嫁呢?

嫁给谁?一个地主婆,谁敢要?你敢要啊。说完就自个笑了起来。别人看见我娘崽当瘟神一样躲都躲不赢,就你没二眼看我们。

我晓得,你是好人,只是命苦。

小地主婆哭了起来,我嫁过来,福没享几天就解放了,如今苦头却吃了一辈子还吃不完了。乔老头喝完了半壶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你娘崽困吧,我到灶屋柴火里去困。

这哪要得,天寒地冻的。小地主婆翻身从床上爬下来,拖住乔老头手臂,轻轻说,你要是不怕,就到床上来挤挤吧。

乔老头拿不定主意,这要得吗?

你怕就算了。小地主婆上床把崽往床里挪了挪,回头幽怨地看着乔老头。乔老头感觉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上床后,乔老头紧紧抱着小地主婆。小地主婆极尽温柔地用双手抚摸乔老头的脸,轻轻说,我晓得,你到现在没结婚,是我害了你。

你如何害我了?

那年过门时,我给过你一块点心,你记着呢,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这时,乔老头就想到别人说的笑话,自己大笑起来。小地主婆好奇地问,想到啥事了?说给我听听。

乔老头说,有人说,地主家的女人餐餐吃得好,就长得特别。

哪样特别?

说上面两坨肥,下面两块肥。

无聊,小地主婆生气地说,你们打倒我们还不够,还要这样作践我们。说完又哭了起来。乔老头慌得手忙脚乱,笑话是听来的,你别当真嘛。

小地主婆就钻进乔老头怀里,往后,别听人瞎编,你现在晓得了吧,我和她们一样也是女人。乔老头说,晓得了,我要和你结婚。

我比你大十岁呢。

我不管,我一定要和你结婚,从前我上了他们的当,说地主家的人剥削穷人心是黑的,成天不干活身子却是白的。你现在不是跟我们一样,一身也是晒得黑黑的嘛。

乔老头将自己要和小地主婆结婚的事报到支书那儿。支书大骂乔老头糊涂,并警告乔老头,要和地主婆结婚,队长就当不成了。

乔老头说,这队长我本来就干不好,换别人干更好。

那也不行。支书耍起了蛮法。

如何不行?

你是党员,不能和地主婆结婚。

我还没写入党申请书呢,哪是党员?

我说你是你就是。你不会写字,我们早替你写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党员,你真要和地主婆结婚,你就要写退党申请。乔老头和小地主婆结不成婚,但私下还是你来我往。只是小地主婆命真的不好,没几年就过世了,留下的儿子起初跟着乔老头,但不久,上面来了两个解放军同志把他接走了。到这时,大家才知道,老地主还有个大儿子。快解放那会儿,出门投靠解放军了,现在部队当团长。

又过几年,就分田单干了,乔老头一次偶然机会讨了一个半路婆,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生下来像猫似的瘦小。有人取笑乔老头,人老了,派出的兵不管用了。乔老头说,你们年轻,看起来蛮多的,打豆腐一样,石膏一点,成是成了,可那是掺了水分的。我老了,像挤牙膏,一点一滴的,可那全是好东西。只是老婆难产死了,乔老头就带着女儿再也没有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