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乔老头就在工厂做着清洁工,本来,按老五吩咐,乔老头是不用分任务的。所谓任务就是分片,把工厂范围划成几大块,几个清洁工分片包干。乔老头认为别人都有任务,自己没有,工资却照拿,这样影响不好。再说,自己做惯了,也闲不住。真要提把扫把去扫,又不知帮谁干好。帮了张三,没帮李四,日子长了都得罪了,就找兼管后勤部的保安队队长安排任务。队长李浩是大学生,听了乔叔的理由,也就没再坚持,重新划了一片给乔老头扫。原先老五的大嫂也是清洁工,为了不让老五作难,也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大嫂就负责了一大片,所以说清洁工人手并不宽裕。乔老头来了,正好一个萝卜一个坑,就从大嫂那边分了一半出来。乔老头负责扫工人宿舍,外加厂区排水沟,有时,化粪池阻塞了的话,也是乔老头兼顾疏通。
清洁工的工作特殊,是全厂起床起得最早的,早上六点就起来了。他们必须赶在工人上班前把工厂清洁干净,这样工人上班时就有了一个舒适的环境。有了好环境也就有了好心情,有了好心情才能生产出合格的产品,有了好产品工厂才能有效益,也才能发展壮大。由此证明清洁意义重大,做清洁工光荣。这意思是队长说的,大概是为了强调清洁的重要性。不要看不起“清洁”这个工作,做清洁工的也不要自卑,自己看不起自己。
其实这话已经多余了,如今都是打老板的工了,人人都有一份工资,你不说,人家冲着那份工资就得好好做,要是嫌脏就走人好了。
乔老头在家起早头起惯了,六点起床一点儿也难不倒他。他不用闹钟,到时就会醒来。和乔老头同宿舍的还有一个清洁工,湖北人,有四十多岁了,是个老光棍。乔老头看他人不傻不丑,为啥就没讨到老婆。开始乔老头以为他离了婚,后来,老光棍告诉他,自己压根儿就没结过婚。乔老头就在心中想“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佬都讨不到老婆,怕是这人不是一只什么好鸟。
老光棍有只闹钟,放在床头边,每天早晨都准时响铃,乔老头来了后,那闹钟就退休了。为此,老光棍还开玩笑说,乔叔你要是早来,我连闹钟都不用买了,还能省下十多块钱。
老光棍的片区在饭堂和厂区,六点清扫的时候,弄得饭堂内的桌椅板凳啪啪响。那会儿工人睡得正香,很多工人都有意见。队长就建议他先扫厂区后扫饭堂,可老光棍扫厂区又把装垃圾的斗车重推重放,发出的声音更吓人。队长又找他,老光棍说,不是我要重放弄出声响,是斗车坏了。斗车的确坏了,但弄出声响决不是斗车的原因。队长是个秀才,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讲不清也懒得跟他讲了。以从前的情况,早炒他鱿鱼了,但如今工人不好招,招个好清洁工更难,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老光棍好抽烟,床头上,什么好烟都有,这一点倒和乔老头合得来。乔老头从前在家时,啥烟都抽的,旱烟抽得嘴里像藏着一把烟火。没旱烟抽时,红薯叶子洗净晒干切碎了卷成喇叭也能抽。要是有人散上一根纸烟那就是小孩子得了一颗糖,放在口袋里充神气的,好几天都舍不得拿出来抽掉。
老光棍抽烟倒不小气,回回都散一根给乔老头抽。来,乔叔,抽一根。乔老头就说,别讲客气,我这里有。老光棍看了一眼乔老头的烟牌子,嘲笑说,你那也算烟?乔老头反问,不是烟是什么?
老光棍就指给乔老头看烟丝,你看看,你看看,这黑不啦唧的样子是烟丝儿吗?顶多算是一点柴火。
可乔老头不无得意地说,这烟劲儿大,提神,解乏。
但烟抽多了,害处也大,易得癌症。老光棍指着自己的烟说,我这烟就不同了,都是过滤嘴的,尼古丁都过滤掉了,抽了没事,一天抽一包也没事。
乔老头抽了几回老光棍的烟。老光棍就把乔老头当成了好伙计,有事没事要请假外溜,余下的工作就只好托乔老头帮忙了。
其实,乔老头自己的工作也不轻松,臭水沟不说,宿舍里的垃圾每天也是蛮多的。工人有一半时间待在宿舍,吃的用的五花八门,习惯也不好,随手扔,走廊上、宿舍两头的垃圾桶常常是满满的,没有点儿力气还搬不动它。更讨厌的是工人乱倒饭菜,稀饭白菜吃不完就胡乱倒在桶里,引得苍蝇围着桶边嗡嗡叫。
乔老头看见饭菜倒得可惜,就找老五打商量,能不能工厂自己喂几头猪。老五就笑着说,乔叔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是行不通。出了厂门就是公家的地盘,厂区内更是寸土寸金,哪有地方做猪圈啊。
要不,喂不成猪,就喂一些鸡?
喂鸡更不行,飞来飞去到处拉屎,脏得要命。还有一点啊,乔叔,喂了鸡更麻烦。你晓得吗?乔老头问,怎么啦?
老五就神经兮兮地说,每天一大早鸡就叫起来了,工人们会更有意见,说不定还骂我是从前的周扒皮,半夜鸡叫喊天光。
有那么严重吗?
你以为呢?乔叔,你的心意我领了,浪费就浪费点,再说,剩饭剩菜也有专门喂猪的人来收走的,不会浪费太多。乔老头就不说了。
老五倒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乔叔,下班没事,就去与我爸妈聊聊天吧,他们常念叨你的,说你好久没去了。乔老头忙应承,好,我有空就过去。
看见老五远去的背影,乔老头想到从前,一粒粮食一粒汗的辛苦,稻子掉到地上,恨不得一粒一粒捡起来。小孩子随便掉了饭粒,大人没说的起手就是一巴掌。现在工人不珍惜粮食,做老板的也说浪费不大,当没事一样。你老五家从前虽说是大户人家,可你祖上也没有这么大手大脚的。
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随爹去老东家玩儿,老东家热情死了,回回留下吃饭的,桌上有肉有鱼,也有鸡。但来前,爹就招呼过,桌上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吃,但那只鸡别动筷子。
小时候不懂事,小孩子就是图个鸡腿的,但看见少爷也没吃,乔老头也就释然了。长大后,才晓得,那只鸡是做样子好看的,从大年三十晚要摆到正月十五,闹完了元宵,一家人才分吃了。
说起来,老东家有田有地,也是平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吃要省,穿也要省。当积攒了一笔钱,就买下一块地,慢慢扩展开来。老校长小时候是个少爷,穿的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同的是身上的衣服洗得干净,不见补丁。再不同的是少爷能上学,老东家祖传半耕半读,后人不吃不喝可以,不读书是万万不能的。
哪像现在呀,有钱人伸手一划拉,眼前的地就是他家的了。再有钱也不好这么张扬啊。
晚上,乔老头抽空去看老校长。老校长正戴着老花镜在看书,放下书把乔老头让进屋就一顿埋怨,你一天这么忙啊?好久也不见你的影子了。
乔老头不好意思笑笑,忙倒是不忙。那活比在家干农活轻松多了。
那你也不过来陪我谈白话。
老五娘面前放着一个胶筐,里面装有像五角星一样的公仔配件,正在剪着配件上面的线头。见老伴数落乔老头,也跟着帮腔,就是,我们向老五求情把你弄来就是随常谈白话好有个伴,你来了就没音讯了,害得我们工夫白费了。说着,就洗了手过来倒了一杯茶放在乔老头面前,还把茶几上吃的喝的东西往乔老头面前推让。桌上什么都有,苹果、香蕉、花生、糖果,一应俱全。
少奶奶,你和老校长太客气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来。乔老头掏出一支老旱烟要抽。老校长就说,年纪大了,烟就少抽了,吃个苹果吧,还咬得动吗?
老五娘挑了一根香蕉递给乔老头,还是吃根香蕉吧,这东西我们湖南不出,软和,牙不好也能吃得动。
看你们这么客气,叫我如何好意思,我是空手来的。
当然空手来,这屋里什么没有,还要你带呀?老校长说。
老五娘也开玩笑,你怕不好意思,下回就挑一担摆一头来呀,就算有你怕是也奈何不了。
乔老头说起浪费的事,说一个工人一天浪费一两米,几百个工人,一天一个月一年算下来,那是多大一笔数字啊。老校长和老五娘听完也是一阵叹息。老校长说,现在的小后生没吃过苦头,不晓得艰苦。想我小时候,大小还算个少爷,农忙时节,还要下田帮忙。收工了,还要留在田里捡禾线。现在的孩子,家家宝贝得不得了,你就是用大炮轰、唆狗咬,怕也是赶不下田去了。
老五娘也说,要说浪费,城里那个路灯更是一笔大浪费。老校长一听来了兴趣,说说看。老五娘就来了兴致,你看呀,路灯从天黑光到天白,其实就是上半夜管点用,街道上有人有车,到了下半夜呢,人也没了,车也没了,灯还亮堂堂的,好看吗?人都睡下了,谁去看。
老校长就说,理是这个理,可你别管那么多了,如今到处一样,谁也没法。
老五娘就急了,这些败家子,真的不像我们从前了。
乔老头陪着聊了一会儿,心情好多了,就告辞了。回到工厂,在门口遇到老五的大嫂,把乔老头拉进小店去了。大嫂说,乔叔,你晓得吗,你当了很久的冤大头呢?乔老头不解地看着大嫂,不知她指什么。
你晓得吗?那个老光棍回回找你帮忙,原来他做两份工,在外捞外快去了。
不会吧?
我会骗你?老光棍在一家工地帮工,一天挣五十元。这边上班才二十元,他赚大了。
这个九头鸟,回回散烟给我抽,我还以为他做人很实诚呢。
下回别搭理他了,别说一根烟,就是一包烟也别松口,以为你年纪大了人老实就这么好使唤啊。
乔老头怕大嫂添油加醋说得有假,冤枉了好人,就问工地在哪里,准备下回亲自去看看。
那次,老光棍又托乔老头帮帮忙,乔老头没有吭声。老光棍就嬉皮笑脸散了两根烟过来,乔老头,这回双发,你就帮人帮到底嘛。他也不管乔老头答应不答应,转身就走了。乔老头待他走了一会儿后,也就跟了出去,果然在一块工地,老光棍在做着小工,帮师傅递砖头。乔老头看老光棍做事还是挺卖力的,想这外快也不是啥轻快钱,心中的怨气就消了大半。又担心老光棍看见自己,弄得大家不好意思,加上厂里还有一堆事等着要做,乔老头就悄悄打转回来了。不过仿佛抓住了老光棍的尾巴,乔老头有种知己知彼的快感。毕竟工厂有工厂的规矩,放下工作不做,跑去外面捞外快,说什么也违反了厂规。他让老光棍在前面跳,看他能折腾到什么时候才下场。
一个星期后,老光棍又递烟过来。不等老光棍开口,乔老头就问,又要去捞外快吧?老光棍睁圆了眼睛,你都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唉,我也是没办法,工头是我老乡,人手少,硬要我过去帮帮忙。乡里乡亲的,有啥法子呢?乔老头说,可不是,一天五十元工钱,比起厂里来,那是一天顶两天还有余了。
乔老头,不不不,老乔,也不,乔叔,你就看在我俩同屋的分上,这事就到此为止别说出去了,我还想在厂里多干两年呢。
那今天还去吗?
乔叔,今天不是去挣外快。
那是做啥?
我去接老婆。
你有老婆?没听说过啊。
有没有待会儿你看一眼就知道了,你再帮一回,好不好?
既然是接老婆的正事,那我就再帮你一次吧。
那我去了,过会儿见。老光棍走后,乔老头也去清扫臭水沟了。
傍晚时,乔老头回到宿舍,屋内一片乌烟瘴气。老光棍果然带了一个女的回来,正在做好吃的。见乔老头进来,老光棍就介绍说,乔叔,这是我老婆。
乔老头看那女人很年轻,打扮妖艳,心想老光棍原来有这么一个漂亮的老婆。乔老头见人家在忙来忙去,就坐回自己床头看女儿的照片。清洁工原本是住集体宿舍的,可上班下班与车间工人不一样,早上吵闹人家,晚上又被人家吵,就向工厂提意见,老五没办法,就特意安排清洁工单住一间房。
那女的倒大方,走过来喊,乔叔,看照片哪,这是谁呀?长得真漂亮。
老光棍抢先说,是乔叔女儿,在读大学呢。
乔叔你好福气,现在女孩是个宝啊,很多爷娘都沾女儿的光呢。
乔叔就说,那你爷娘一定沾了你不少光啦。
我没用,那女人说,长得不漂亮,又没读啥书。
你还不漂亮啊,乔叔笑着说,你看起来像电影里的妹子一样还不漂亮,你心口蛋真不满。
那女的听了,看了自己胸口处一眼,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乔叔,你还是个老来骚,情场高手呢。
什么高手低手,人家乔叔是正人君子,人家说的是你的心大,可不是说你胸大。
啊,是我听错了。我还以为乔叔老牛想吃嫩草呢。
乔老头让老光棍两人搞糊涂了,这两人一唱一和,言语哪像夫妻。可要说不是,老光棍又自称这是他老婆,那女的也没反驳。
老光棍邀请乔叔一起吃,乔老头谢绝了,说厂里有饭菜,不吃浪费了。
晚上,那女人就留在了宿舍里睡。老光棍六月的田干久了,一夜没消停,铁床弄得吱吱响,像打雷下雨了一样。
早晨,女人起来上厕所,老光棍隔着蚊帐问乔老头,乔叔,我老婆漂亮吧?
是漂亮。你好福气。乔老头梦中答着。
想不想,借你搞一回,白送,不要钱的。
啥?你老婆可以往外借?
乔叔,你真是老实,现在的女人在男人嘴里都是老婆老婆地叫的。
那她是谁?
谁知道是谁,街上做鸡的。谁出钱就跟谁睡觉。
啊,这么漂亮的妹子,乔叔想了想说,怎么不走正道呢,实在可惜了。
不漂亮想走歪道还没人要呢。
那女人回来了,原来她穿着内衣内裤去的厕所。一身白肉很是耀眼。乔老头转头向里睡了。
乔叔,那女人叫了一声。乔老头装睡觉了不答。老光棍就说,人家乔叔对你没兴趣,下回叫上你的小妹阿芳一起来吧。
你这样子还想双飞?
哪里,让乔叔开开洋荤。
过了不久,一天夜里,那女人果然带了一个妹子过来。乔老头看那女孩子比自己闺女还要小,气得直骂老光棍作孽,会短阳寿的。
可那妹子又不走,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聊天,不时拿乔老头来说笑。乔老头无奈之下,跑到宿舍楼顶待了一晚。
早晨回到宿舍,乔老头从床上摸烟抽,却发现那妹子居然睡在自己床上,就问,妹子,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呀。那妹子笑眯眯地说。
等我干啥?
你说干啥?他们叫我来陪你过夜,你也没拒绝,现在我等了你一夜,你不给钱就赶我走,你想赖账啊?
我又没动你。乔老头说这话时胸口直跳。
那是你的事,你现在想动也来得及呀。说着,就把裙子往上一撂,原来她没穿内裤。吓得乔老头连滚带爬冲出宿舍。身后传来一句讥讽,这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怕是不行了吧,肯定是个软蛋了。
老光棍出来打圆场,算了,乔叔没动你,你硬要钱就由我出算了。
两个女人拿了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天,乔老头在工厂被不少工人问到同一句话,乔叔,昨晚过年啦?
乔老头有口难辩,真是老鼠掉进米桶里,不是贼也是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