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全史Ⅱ:万马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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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博易主

不过,“新功”不是这么快就能“再建”的,因为有一句地球人都知道的俗话是这样讲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个月恶战下来,宣武军的物资消耗不少,急需补充。

现在的朱温虽然兼并了义成,蚕食天平,地盘由他刚到宣武时的汴、宋二州,扩张到汴、宋、亳、滑、郑、濮六州,但这些地方大多处于久战之后,疮痍未复,仅靠这几州粮草,并不足以长期支撑朱温已经渐渐膨胀起来的军力,在进行下一步作战前,购买粮草物资也是必不可少的。

目前宣武的邻居中,肯向朱温卖粮,也有粮可卖的,首推魏博节度使乐彦桢。早在朱温与老领导黄巢交战于汴州城外时,乐彦桢就曾慷慨解囊,向朱温提供了军粮三万斛、战马二百匹。所以,有困难找老乐,朱温向魏博派出了一个采购团。

虽然本书到目前为止也没怎么提到魏博,但它可是个有“辉煌”历史的强大藩镇,始创于安史叛将田承嗣,从那时起,骄横跋扈的叛乱基因似乎就深深种进了这块土地。代宗时,天子曾举天下之力讨伐魏博,竟然也拿它不下,它堪称大唐藩镇割据的先驱和领头羊,天下至乱之地。

魏博下辖魏州(今河北大名)、贝州(今河北清河)、博州(今山东聊城)、澶州(今河北清丰)、卫州(今河南卫辉)、相州(今河南安阳)六州,共四十三个县。虽然这个数字听起来,在大唐诸藩镇中不算特别吓人,但这六个州在当时都是经济发达、人口稠密之地,素有地广兵强之称,特别是其中的魏博牙兵,更以强悍、跋扈、难伺候著称于世。

所谓“牙兵”,最初是节度使为了对抗朝廷和保护自身安全,精挑细选的亲兵卫队,又称“衙兵”,即保卫府衙的兵,其战斗力和待遇一般都优于常规部队,最近的例子如周宝的后楼兵,只是后楼兵很快瓦解了,魏博的牙兵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

就像大唐的宦官最初不过是皇帝的家奴,后来却能够左右皇帝的废立一样,魏博的牙兵集团因其历史悠久,进化程度高,逐渐变成魏博真正的统治阶级。到了晚唐,与其说牙兵的作用是在保护主帅,不如说主帅的作用是服务于牙兵,魏博节度使就是这样一个“仆人”职位。

朱温初现史书的时候,魏博的老大叫韩简。这位韩大帅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却喜欢与文人交往。有一次,为了不丢面子,韩简请了一个举人来给他讲解《论语》,第二天他兴冲冲地向手下炫耀他的学习成果:“我昨天才知道古人真是笨得可以,要长到三十岁才学会站起来!”

当然,作为魏博的大老板,你没学问其实没关系,没学问还出来显摆也没关系,但如果你经营无能,影响到牙兵的股东分红,那就不能容忍了。

韩简是有心当个好老板的,当年黄巢打进长安之时,他很有眼光地判断,大唐帝国气数已尽,该是群雄逐鹿的时候了。于是,他顺应历史潮流,开始四面出击,打算将魏博做大做强,成为第一批向外扩张的唐末藩镇。

可惜来得早的不一定来得好,韩大帅就是那类人,虽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

中和二年(882)八月,韩简西侵河阳,打败节度使诸葛爽,顺势大掠昭义,发了一笔小财,但没能夺取一个州城。然后韩简掉转矛头,东征天平,大胜,击毙节度使曹存实(曹全晸的儿子),可天平军马上推出了新老大,韩简此举只是间接促成了朱瑄、朱瑾兄弟的崛起,魏博还是一无所得。

中和三年(883)二月,拿不下天平的韩简决定再次转弯,又回头去欺负他认为比朱氏兄弟好欺负的诸葛爽,想用去年的旧船票再混上今年的客船。可惜他的情报有些失误,诸葛爽刚刚收得一员猛将李罕之,河阳军的战斗力已经大大提升,不再是去年的档次了。两军相遇,激战于武陟(zhì)县,韩简被李罕之打败,只得败退回老巢魏州。

就在韩大帅败逃时,他手下的牙兵也在合计:咱马不停蹄地打了大半年的仗,韩大帅功劳不大,魏博军苦劳不小,最后还以败仗收尾,这样不上档次的老大,不要也罢!

于是,魏博兵变了,大将乐行达抢先一步回到魏州,在牙兵集团的拥护下就任新节度使,还在半路上的韩简,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见魏州的城门,就让护卫他的牙兵一刀送过了奈何桥。

乐行达,就是乐彦桢,当上节度使之后改的名,一般人没事儿不会拿着名字乱改,在下怀疑这是哪位“半仙”帮他取的吉利名吧。如果确实如此,那么这位“半仙”的业务素质看来也高不过吕仙人或王仙姑,因为乐大帅的命运,并不比韩大帅来得好。

乐大帅最后的霉运,初始原因是养了一个坑爹的儿子。

话说在乐彦桢当选魏博节度使的第二年,义成节度使、大唐的前宰相王铎,因为害怕当朱温的邻居,向朝廷请求给自己搬搬家。当时还在朝中掌权的田公公不想看见王铎那张老脸,就打发他去义昌(今河北东部,总部沧州)当节度使。

毕竟是前宰相,王铎走马上任的派头也不是一般的大。几十辆华丽的大车,装满了金银财帛,随行的宾客、仆从、妻、妾、侍女排列成行,个个衣着光鲜,仿佛身处太平盛世。从义成到义昌,要途经魏博,在乐彦桢的热情邀请下,王铎的招摇团队下榻魏州,住了十来天,自然而然地引发了魏州地区的红眼病疫情,其中至少有两名是重症患者。

第一名重症患者正是乐彦桢的公子,目前魏博的头号衙内乐从训。按史书的说法,乐衙内既贪婪又好色,既凶暴又狠毒。他随父亲,目睹了王相爷的豪华旅行团后,睡不着了。

乐公子的痛苦,全被第二名重症患者看在了眼里,他叫李山甫,乐彦桢幕府的师爷,一位有点儿才气,但始终没考上大唐科举的诗人。有病得治啊!患者李山甫向患者乐从训提出了一条秘密的治疗方案。

很快,王铎一行人离开魏州,继续往沧州进发,到达漳南高鸡泊(今山东武城县南)。高鸡泊,是隋末农民领袖窦建德的起义之地。一般来说,起义之地都是地形复杂,山高皇帝远,便于打家劫舍的好地方。于是,王铎旅行团遇上一伙数百人的职业“土匪”,片刻之后,包括德高望重的王相爷在内的三百多人被杀,美女和金银则被洗劫一空,并在不久悄悄打包送进了乐公子的府第……

几天后,乐彦桢向朝廷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在贝州境内的高鸡泊发生了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王相爷不幸遇难,魏博正在积极抓捕犯人。

但纸包火毕竟是一项技术活,灯笼不是人人能做的,没过多久,乐从训就是高鸡泊血案真凶的消息,就弄得尽人皆知。虽然得知真相的大唐中央未加惩治(其实以现在中央的实力,想惩治魏博也力不从心,更何况田令孜很可能乐见王铎丧命),但从此后,乐家父子算是声名狼藉了。

当然,魏博牙兵从来就不是道德标兵,仅仅因为老大干这么点儿坏事,并不会让他们产生换老大的冲动,可大家别忘了,魏州发生的可是红眼病疫情啊,仅仅治好两名患者,还有好多双眼睛仍然红着呢!

其余患者病情没有好转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没有得到参与治疗的机会,不但好肉都被乐衙内吃了,就连肉汤也没分给他们一口。乐从训的打劫团队不是由老牌牙兵组成的,而是他临时招揽的五百余名地痞流氓、江湖亡命,正式名称叫“子将”。牙兵无“功”,自然也就无禄,唯一分享到的只是乐衙内给魏博带来的坏名声。

如果说这样的事,牙兵一咬牙也就过去了,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人忍无可忍了:乐衙内的“子将”自恃有“功”,越来越嚣张,他们随意进出节度使府衙,甚至往来于乐大帅的客厅、卧室,越来越不把自个儿当外人,明显排挤牙兵原有工作岗位。试想,骄横跋扈,本是吾辈专利,岂能轮到这些小杂毛来染指?于是,牙兵愤怒地惊呼:谁动了我的蛋糕?

答案很明显:乐从训,乐大帅的公子。没有他,哪来的子将?没有子将,谁能来挑战我们的行业垄断?冤有头,债有主,于是,各种牙兵要干掉乐衙内的流言,开始在魏博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也传入了乐衙内的耳中。乐从训吓了一跳,那几百子将也就能乘乱打打劫,论火并,哪里会是魏博牙兵的对手?于是,在得知这些流言的当晚,乐从训乔装改扮,乘夜色掩护,逃出魏州这个是非之地。随后乐彦桢下令,任命逃走的儿子当相州刺史,即将沸腾的大锅被扬了一下汤,暂时恢复平静。

但灶下旺火依然在烧,这种平静注定不可能持久。就在“三朱”激战于天平之时,乐彦桢正在从事魏博的备战工作,他征发所辖六州的农民,兴建魏州外城(罗城)。按《资治通鉴》介绍的施工计划,新建成的外城将呈正方形,周长达八十里。

以这个数据来简单推算,魏州计划建成的市区面积将高达一百平方公里,这比市区面积为八十四平方公里的帝都长安还要大,更遥遥领先于中国之外的世界。所以在下怀疑这些数字被夸大了。不管魏州的城建计划实际上有没有这么大,对于小小的魏博而言,这是一个规模巨大的超级工程,这点是肯定的。

以区区一镇的人力物力来从事这样的工程,民怨要想不沸腾都不大可能,牙兵即使不用与民夫一起挥汗如雨,拎着鞭子当监工的活计总是跑不了的,而且钱都用来修城墙了,工资会升会降,还用得着说吗?

与此同时,坑爹的乐衙内又来火上浇油了。他派了很多人来魏州,将大量的盔甲武器,以及金银财帛运往相州,第一批人刚走,第二批人又来,从相州到魏州的大路上,乐从训的人往来不绝。乐家父子究竟想干什么?牙兵很快在脑海中涌出了种种不和谐的联想,并且在私下里相互传播,彼此渲染,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咱们是不是又到该换老大的时候啦?

如今这年月,帅如舟也,兵如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尤其是魏博这地界,无风三尺浪,翻船的概率大。眼见全城谣言四起,军心惶惶,乐彦桢感到风暴即将来临,为了避免享受前任韩老大一样的离职待遇,他慌忙宣布辞去节度使职务,躲进一座佛寺,剃光头发当和尚去了。

在魏博,有道是流水的节帅,铁打的牙兵,魏博军不会为换一个老大而大惊小怪。他们很快按照老规矩,推选都将赵文㺹(biàn)为新节帅,将前节度使,已经是和尚的乐彦桢关押起来。

政权非正常更迭的过渡期,常常是抢劫犯的“好”日子,魏博军士卒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好传统”,乘乱打劫一下过往魏州的商人,发点儿横财,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其中最大的一笔无本生意,发生在魏州的驿站。一批魏州军士卒闯了进去,杀掉了朱温派来买粮的采购团团长雷邺,并把雷邺携带的采购款白银一万两抢走了。

跑到相州的乐从训听说魏州兵变,老爹倒台,自己的出身已经由“官二代”跌成“僧二代”,无疑,在有追求的乐衙内看来,这样大的落差是自己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他马上集结了相州的地方部队,以讨伐叛逆的名义大举反攻魏州,要恢复老爹的合法节帅之位。

魏博内战开打,就双方力量对比来说,造反的魏州派要强于保皇的相州派,但谁知当乐从训的军队长驱直入,抵达魏州城外时,赵文㺹却龟缩城中,不敢出来与不怎么会打仗的乐衙内一战。魏博牙兵傻眼了。

不过,魏博的牙兵不辞辛苦,又发动一次兵变,冲进节度使府衙,把板凳还没坐热的赵节帅也砍了。然后,牙兵聚在一起,向有资格当老大的将领高喊:“谁想当节度使,想当节度使的站出来!”

瞻仰着赵文㺹血淋淋的人头,要是如在下之类的胆小之人,肯定没戏,但权位在前,世间终究有勇夫。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青黑,活像《水浒传》中“青面兽”杨志的大汉越众而出,高声应道:“我来当你们的主帅!白胡子老头早就许给我了。”大伙围着他看了看,口头表决:通过了!

这条青面大汉名叫罗弘信,魏州贵乡县人,在家中排行老六,目前的就业岗位是马牧监,差不多就是弼马温那差事。据罗老六自己回忆说,喂马之余,他曾在宿舍遇到过一位神秘的白胡子老头,对他预言说:“你一定会成为这一方之主!”那老头非常执着,预言一次还不够,竟几次三番地光临他的宿舍,拿着这句话反复念叨,生怕罗老六记不真切,让罗老六感到很奇怪。当然,罗弘信的同事朋友谁也没见过这老头。

闲言少叙,当上老大的罗弘信立即率军出城,冲击城外的相州军。两军交战,擅长泡妞的乐衙内不是专业喂马的罗老六的对手,大败,他没有向西逃回相州,而是向南逃往内黄。理由嘛,估计是那里离朱温的辖区比较近吧。

离朱温近的好处就是可以抱大腿。逃进内黄县城的乐从训写信向宣武军紧急求救,毕竟自己老爹在位时与朱温的交情不坏,而且朱温的粮食采购团也是让造反的牙兵劫了。

此时是文德元年(888)三月,咱们的老熟人僖宗李儇驾崩不足一月,新天子昭宗李晔上台。朱温正在宋州集结兵力,准备先把已经变成软柿子的秦宗权皇帝一把捏了,突然接到乐从训的求救信,他又怒又惊。

宣武的老朋友乐彦桢倒台了,这倒不打紧,只要咱自身实力在,“老朋友”这玩意儿遍地捡得着,但雷邺死了,那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说没就没了,叫朱大帅如何不怒。

现今众多古装剧对古代银子购买力的失真描述(绝大多数都严重低估了银子的价值),可能会使大家觉得这朱温也太小家子气了,不是才一万两银子吗?在比较夸张的电视剧《武林外史》中,一个富豪可以每天出一百万两银子,把一两银子说得同一元人民币差不多,按这种标准,朱温的一万两银子还不够在北京五环外买个卫生间。

但历史上的朱温毕竟没有生活在古装剧里,实际上,由于中国古代银矿开采量很小(在唐末宣宗时期,全国每年的总产量不过一万五千两左右,这也是在唐代,白银无法成为主流货币的原因),银子是非常值钱的。不过,由于中国古代的经济发展水平长期领先于世界,通过国际贸易顺差,世界各地的白银不断流入中国,银子是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持续贬值的。尤其到了明朝中期以后,由于新大陆的发现,储量丰富的美洲金银流入国际市场,中国的白银保有量大增,白银才终于成为主流货币,也越来越廉价(不过最低时也还是比大多数古装剧里描述的值钱)。

放在朱温时代,一两白银大约折合铜钱一千六百文,放在盛唐可以买四五石(dàn)大米,比大家比较熟悉的清代银子价值高很多。

不管为了银子,还是为了宣武军的威信,朱温都必须有所行动。他将集结在宋州的宣武军一分为二,由大将李唐宾率三万人按原计划西进攻击蔡州,自己与大将朱珍则率其余部队转而北上,准备干涉魏博发生的灾难。

朱珍仍然是宣武军最锐利的矛头,他从白马渡口(关羽斩颜良的地方)渡过黄河,一路北上,所向无前,连克黎阳、临河、李固三城,大败前来阻击的魏州派军队,歼敌万余,擒敌将周儒等十余人,直抵内黄城下。

可杀到内黄,朱珍才发现一个意外情况,他们此次出兵的救助对象乐从训并不在这里。怎么办?等待大帅的新命令吧。

原来,早在朱珍援军到达之前,罗弘信担心他南逃投朱温,于是用围三阙一的战术,以重兵封锁南面,故意让出北面的通道,同时猛攻城池。用兵水平很臭的乐衙内果然惊慌失措,弃城北逃,这样一来,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乐从训逃到洹(huán)水,被罗弘信的部将程公信追斩,人头送到魏州后,罗弘信大概不忍心让老帅感受到白发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无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就顺手将乐彦桢的秃头也砍了下来,让乐氏父子一起悬首辕门。

完成了这件大事,罗弘信马上派出使臣,带着大批的金银、粮食前往滑州拜见朱温,表示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不会也不应该影响魏博与宣武之间的友谊。

面对新情况,朱温评估了一下得失:一、乐氏父子已经丧命,魏博内部已无宣武军内应,再强攻魏州,胜算并不大;二、罗弘信此时无意与己为敌,而且出手很大方,送来的东西比自己损失的多得多;三、宣武西面的河阳发生了紧急事态,宣武军有必要尽快从魏博战场抽身。于是,朱温的脸如同川剧演员似的,立马就从暴风骤雨转向和风煦日,他不但宣布尊重魏博的选择,立即将朱珍召回,甚至亲自上疏朝廷,推荐魏州的罗弘信,言他深孚众望,朝廷应该尽快任命他为魏博节度使。

虽然对如今的藩镇节帅来说,长安发出的委任状并非必不可少,但有总比没有看起来光鲜些,罗弘信对朱温以德报怨(虽然朱老三对其他人更常用的手法是以怨报德)的“义举”还是颇为感激的,从而开启了宣武与魏博长期盟友关系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