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全史Ⅱ:万马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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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原大洗牌

“三朱”反目

孙儒敢背叛秦宗权,是因为他认定秦老大不行了,秦家班马上就要破产重组了。孙儒这个判断虽然在大方向上没有错,但在具体时间上误差了一年多,这种精度的预测要是用来炒股,可能已经赔得底朝天了。

让孙儒判断产生失误的原因,倒不是秦宗权小宇宙爆发,重新变得英勇顽强,而是中原的战略态势又发生了剧变。他原先最怕的三个大敌,也是汴州结义的朱氏三兄弟——宣武节帅朱温、天平节帅朱瑄、泰宁节帅朱瑾,已经自己打起来了。按西方史学家的命名习惯,可以将这次战争称作“三朱之战”,这是唐末乱世中一个旷日持久的重要战场。

“三朱之战”的起因,也许可以从一位名叫敬翔的大唐勋臣之后说起。

大家都知道,大唐帝国一度被女皇武则天的大周朝取代,后来几位仍忠心于李唐的朝廷重臣,乘武家老奶奶病重之机,发动一次政变,才重新恢复李唐的正统。领导这次政变的重臣中,有一位中台右丞敬晖,后被追封为平阳郡王,一度颇为显赫。可惜此后敬家便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敬晖的第五代孙敬翔,已是平头百姓一个。

在黄巢进长安前,敬翔去长安参加进士科考试,这位才气过人的“平阳郡王之后”落榜了。落榜的敬翔只好流落汴州,投靠同乡好友王发,每天去王家蹭饭。

饭蹭久了,连敬翔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便到附近军营边摆上一张小桌,挂起一个小牌,上书:代写情书,泡不到妞不要钱;代作报告,领不到奖金不要钱……

敬翔博览群书,才思敏捷,作文不求艰深高古,但求贴近流行时尚,时不时抖一个包袱,让人在忍俊不禁之后深有感触,类似现代作家“当年明月”。虽然那时没有网络,但没过多久,他的文名还是在汴梁军营中传开了,连朱温也知道城中有个代写文章的敬秀才,觉得这人可能是个人才,于是将他召来进行一次面试。

朱温见敬翔,问:“听说你正在读《春秋》,这是本什么书啊?”敬翔答:“《春秋》是记述诸侯间征战用兵之事的书。”朱温又问:“那么书上所记的用兵之法,可以为我所用吗?”敬翔答道:“用兵之道,最讲究出奇制胜,最忌讳墨守成规。《春秋》所记,都是古人的用兵之法,今天不可以简单套用!”

如果那天面试的考官,是认为“事不法古训,而以能长世,非说所闻”的孔老夫子,或是认为得到一部《武穆遗书》就可以天下无敌的完颜洪烈亲王,那敬翔已经落选了。但身经百战的朱老板是识货的,听完最后这句话,不禁大喜:这就是人才啊!所以面试这玩意儿,成功与否,除了看自己的本事,更要看老板的水平。

且说在第二次汴州大捷时,朱温的两位义兄朱瑄、朱瑾发现朱老三手下竟有如此多勇猛之士,由衷地感到了眼红。以前奔袭滑州迟到一步,还以为是偶然,今天算看清楚了,跟教科书上说的一样:那是历史的必然啊!

在朱氏兄弟看来,朱温军中那些任意打劫王敬武的彪形大汉,就是最宝贵的人才。光眼红是没用的,朱瑄、朱瑾兄弟采取了治疗措施:建立健全人才市场,鼓励流动,力争实现人才资源的优化配置。秉承这一先进理念,朱氏两兄弟在曹州(今山东定陶,黄巢的老家)、濮州(今山东鄄城)境内贴出了很多招聘广告:本节镇高薪诚聘牙兵多名,待遇从优(下面注明与宣武同行收入的对比明细,证明所言不虚)云云。

虽说曹州、濮州都是朱瑄的地盘,但毕竟离朱温的地盘很近,招聘广告的诱人内容,还是一阵风似的传到宣武境内,使朱温手下出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跳槽风,好多大汉连辞职报告也没写一份(没办法,那是个多数人不识字的年代),就擅自离职,到天平那边应聘上岗去了。

朱老三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其实回想一下,朱温这些兵是怎么招来的,不难得出结论,朱老大和朱老二的做法,比起朱老三自己干的事儿,已经是温柔百倍了。这种事儿你朱老三都值得生气,那平卢的王敬武早该气死了。

不过这只是在下的看法,朱老三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虽然你们曾出兵救过我的急难,但也不能挖我的人啊!不知道咱做事的习惯,从来都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吗?

现在,看出朱老板面色不善的敬翔,乘机向朱老板提出了他的第一条重要的建议:“方今天下,谁都想图大事,你不算计人,人便算计你,与其等着别人来算计,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

朱温问道:“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敬翔献计:“现在朱瑄、朱瑾兄弟用重金厚利引诱我军军士,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挑选一批忠诚可靠的心腹将士假意去投靠,一来取得口实,二来伏下卧底。然后主公可上奏朝廷,通知四邻,宣布出兵讨伐叛徒,正大光明地进攻朱氏兄弟,可以让他们连本带利都吐出来!”

朱温听罢,兴奋地一拍书案:“你真是上天派来的奇才,助我成大事!”

不久,在郓州,朱瑄收到了义弟朱温的一封信函。

朱瑄带着喜悦的心情拆开信封,当然,这喜悦并不来自朱老三的问候,而是最近几天的征兵工作进程喜人。不仅应聘的人数突然大增,而且经他亲自测试,素质也非常之高,都是可以补充进领导队伍的。

这种愉快一直保持到他看清义弟朱老三那笨拙的笔迹之前。然后,朱瑄愤怒了,朱老三在信中口气非常不礼貌,完全不像几个月前汴州结拜时,那位一口一个大哥的朱温。信的内容更让人无法接受,不但宣布挖墙脚是一种严重的不正当竞争行为,要求老大、老二立即无条件遣返所有原宣武士兵,还要他们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否则一切严重后果,由老大、老二负责。

朱瑄不是吓大的,朱瑾更是吃肉的,不信可以去问问齐克让,这两兄弟在军阀食物链中都不是低端生物,哪有拿到手的东西还会退出来的道理?更何况我们对朱老三有恩,你还没报答呢!因此,怒气冲冲的朱瑄马上回了信:好你个忘恩负义的朱老三,你有种玩真的,别玩嘴皮子!

▲ 887年,朱温与朱瑄、朱瑾开战

朱瑄显然是失算了,朱老三每次作态,那是真要动手的。其实,朱温早已向朝廷上报了自己的“冤屈”和“不得已”的处境,表明了还击的必要性,并悄悄集结数万大军,准备对结拜大哥开刀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回信。

八月十一日,收到朱瑄回信,取得用兵口实的数万宣武军,在主帅朱珍、副帅葛从周、李唐宾等一批宣武名将的指挥下,突然袭击了天平三州中距离汴州最近的曹州,一举克城,擒斩刺史丘弘礼。

然后,朱珍立即挥军北上,乘胜进攻濮州(今山东鄄城)。朱瑄接到战报,吃惊之余,连忙叫上兄弟朱瑾,仓促集结了天平、泰宁两镇大军数万人,驰援濮州,与宣武军相遇于濮州西南的刘桥,立即展开大战。

此时从双方参战的表面阵容来看,兵力应该是不相上下,朱瑄、朱瑾兄弟也是能战之将,并不比对面的朱珍、葛从周、李唐宾逊色多少,这本应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是,由于敬翔的计谋已经生效,天平、泰宁两军中已经混进了不少朱温的心腹勇士,这批人因为骁勇善战,被朱氏兄弟安排在军中的关键岗位,结果这些人临阵一倒戈,这次会战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刘桥大战,天平、泰宁联军大败,损兵达数万之众,有五十余名都将一级的军官被俘(从这个数字来看,这里的“数万”可能不少于五万),朱瑄、朱瑾两兄弟仅率少量残兵逃回郓州。这是“三朱之战”中最关键的一役,朱瑄、朱瑾兄弟一开局便落了下风,此后虽来日方长,双方也互有胜负,但在大势上,朱老大、朱老二一直让朱老三压着打,始终没有恢复元气的机会,直至覆亡。

濮州刺史朱裕是朱瑄的弟弟,他虽见援军败于东桥,但仍决心守下去,朱珍围城一月有余,未能攻克。濮州不能不救啊,九月中,元气大伤的朱瑄四处收罗兵力,又勉强凑起一万余人,交给另一弟弟朱罕率领,再援濮州。朱温闻讯,亲自赶赴濮州前线,截击天平援军,九月二十一日,朱温在范县大败天平援军,擒斩朱罕。

两战两败,朱瑄在短时期内,已经没有再向濮州派救兵的可能性了。十月十二日,被朱珍围攻了近两个月的濮州失守,朱裕突围逃走,只身回到郓州。天平三州,朱温已经拿下其中两个,他对战况很满意,勉励朱珍说,老弟你再努一把力,把郓州也给我拿下来。

朱珍当然不愿放跑这个立功的良机,他的人顾不上休整,立即又杀往郓州。来到郓州城外,朱珍突然收到了城中送出的一封密信,他拆开一看,落款人正是前几天还和他在濮州上演攻守大战的朱裕。

信的前半部分是一段赏心悦目的马屁:将军你真是百战百胜,用兵如神,兄弟我自愧不如云云。后半部分就比较关键了:兄弟我想明白了,和你打是打不过的,濮州守不住我还可以投郓州,郓州也守不住我还能去哪儿?所以我下定决心,弃暗投明,愿于某月某日夜,打开城门,迎接将军入城!

看到这样的好消息,朱珍大喜,胜利在望啊,攻取郓州就不用费力了。便宜这玩意儿,不占白不占,所以到了约定的晚上,朱珍率军如约而至。看来挺顺利,郓州城门果然打开了,朱珍马上命诸军进城。

谁知先头部队刚刚入城,城门突然放下一道沉重的闸门,将城内城外的宣武军隔成两半,同时,大批伏兵出现在城头,杀声震天,已进城的数千宣武军被困于瓮城,面对城头的矢石齐发,避无可避,顷刻间就被尽数歼灭。

朱珍知道中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救援先头部队,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覆没,但见士气受损,朱珍估计短时间内已无望克城,便收兵退回濮州。朱瑄、朱瑾兄弟虽取得一次大胜,但前两败损失未复,如追击朱珍,未必能胜,便置近处的濮州于不顾,挥师西南,收复了曹州。“三朱大战”的第一个回合就这样结束了,双方都未能KO对手,但朱温以点数占上风,暂时进入中场休息阶段。

既然是中场休息,濮州城中的大将朱珍,就做出了一个让一般人听起来很正常也很温馨的决定,派人到汴州,把自己的妻儿接到濮州来团聚。这次出征,朱珍开局打得很好,但结尾确实有些遗憾,事业遇到挫折的男人常常会感到寂寞,而寂寞的男人往往是需要女人安慰的,哪怕是像朱珍这样的铁汉子。而且和老板朱温不太一样,朱珍没有遍地采野花的习惯,已经四个月没见妻儿了,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但过分不过分,并不是由朱珍定义的,他的妻儿刚出城,这件事就让朱温知道了(知道得如此及时,在下非常怀疑是朱珍身边的对头李唐宾让人告的密)。朱温震怒:朱珍,你个臭小子,你以为你老婆仅仅是你老婆吗?

可能有不少朋友都听说过,后来朱温的赫赫色名,狼声远播。但在此时,在下相信朱温的愤怒中还不存在桃色成分,张夫人还活着呢!目前的朱温还是一位有节制的淫棍。

在此顺便透露一个小道消息。据说在几个月前,朱温前往亳州巡查期间,临幸了一名营妓。巫山云雨一月之后,那营妓羞答答地告知朱大帅:“有了。”不过对这件事的反应是非常阳光的,可能这营妓这个月只做了他这一笔生意吧,朱温没对这个腹中孩子的DNA产生丝毫怀疑,立马就在亳州购置了一套别墅,供藏娇之用。嘘,这件事张夫人暂时还不知道,你们要保密。

所以言归正传,让朱温惊恐愤怒的原因是:朱珍,有些实话说出来不好听,比如我不关押你的妻儿,是给你留面子,但改变不了她们是我手中人质的事实,不然我能把几万大军交给你?还真以为你办事我放心啊?

大家可不要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就在朱温到汴州担任宣武地区最高官员这几年来,已经有多位地方官员翻船了:

静难节度使朱玫让手下王行瑜杀了!

卢龙节度使李可举让手下李全忠杀了!

淮南节度使高骈让手下秦彦杀了!

镇海节度使周宝让手下钱镠杀了!

连朱温认的干娘舅,河中王重荣也让手下常行儒杀了!

……

其余地方官员未死或造反未遂的事件更多如牛毛,所以在如今这岁月,当地方官员的殉职率极高。

朱温立即下令,派军队出城,又把朱珍的妻儿追了回来,将放他们出城的守门官斩首。朱温想想还不解恨,又唤过一个叫蒋玄晖的心腹,命他赶到濮州传达命令,调朱珍回汴州,其职务由李唐宾接替。

蒋玄晖奔出,与敬翔撞了个正着,敬翔问明原委,大吃一惊,急忙入见朱温,警告说:“朱珍手握重兵在外,主公现在追还他的妻儿,已经够让他惊慌了,如果再夺去他的兵权,调他回来,他岂能不恐惧?这简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朱温的个性虽然冲动易怒,但不愧为久经考验的老狐狸,看见敬翔时,他已经有些后悔了,于是马上又派人把蒋玄晖追回来。

得知妻儿才出汴州,又被大老板追了回去,朱珍更加郁闷了,只好借酒消愁。有道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喝酒,不如众喝酒。因此朱珍很博爱地邀请众将与自己一起喝。地点:濮州市衙门。时间:十一月七日晚六点。大家不见不散!

这请帖自然也送了一份到排阵斩砍使(站在阵中看谁想逃就给他一刀,类似监军)李唐宾的手上。本来大家都在同一个项目组,项目主任请客也是件很平常的事,但警惕性很高的李唐宾,还是从平常中嗅出了不平常的味道:我和他平常上班都不对眼,他为什么请我?难道想杀我,然后造反?

不能说这个推测完全没有道理,比如说三国时代的钟会,准备造反前也是先请客,但时也势也,在其他众将包括此次战役的副帅葛从周都没对朱珍起疑心的情况下,偏偏李唐宾怀疑了,除去他和朱珍向来不和外,很难说没有心虚的成分。心虚的李唐宾当机立断,骑上快马,砍倒守城门的小官,单骑奔回汴州。

朱珍的酒席摆好了,众将皆至,唯独不见李唐宾。朱珍很不高兴,这家伙,架子竟这么大,连我请客都敢不来!再派人去请!不一会儿,去的人回来了:“找不到李将军!”还没等众人回过神,看门的守兵也来了:“不好了,李唐宾已经闯出城门,奔汴州去了!”

朱珍心里咯噔一下:那李唐宾一旦跑到朱温面前来个恶人先告状,自己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现在怎么办?当真起兵造反?这其实也是个很时尚、很拉风的选项,从朱珍以往带兵用兵的表现来看,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但朱珍追随朱温这么多年来,从未考虑过,所以他毫不张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方案。朱珍让其余的将军和士兵留在濮州,自己同样单枪匹马奔回汴州。朱珍月下追唐宾,以实际行动表明忠贞。

都是快马加鞭,李唐宾先到一步,但还没等朱温根据他的密告做出什么决定,朱珍后脚也到了。朱温先大惊,后大喜,感觉如同过山车。

朱珍和李唐宾不和,这是朱温早就知道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朱温乐见的。人之初,性本恶,两个能干的手下如果关系太亲密的话,一旦串通起来瞒着老大做点儿什么事,当老大的几乎防不胜防。只有他们彼此不和,当老大才能以最高仲裁者的身份轻松掌控全局。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小弟们真要弄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程度,对老大也绝对不是好事,尤其像现在,大敌当前的用人之际。

于是,朱大帅设下家宴,为两员爱将和解:“两位将军都忠于职守,劳苦功高。这一点,我是完全清楚的。以前,你们只是有了一点儿小小的误会而已,现在误会消除了,干上一杯,都是好兄弟,让一切不愉快都过去吧!”

朱珍和李唐宾都努力拼凑出一副笑脸,当着大帅的面,发下了真诚度和脸上笑容差不多的誓言:一定团结一心,尽弃前嫌,为大帅的霸业再建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