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儒入淮南
秦彦、毕师铎的保密系统,可能是史上最糟的,仅仅到了第二天,高骈被害的消息已经在扬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甚至避开了严防死守的城门,越出了高大的城墙,连城外的杨行密大军都知道了。
在下不知道杨行密是否在暗地里乐得合不拢嘴,但起码在表面上,他非常悲痛,马上命麾下全体将士换上素色的丧服,朝着扬州城的方向大哭了整整三天,祭奠高大帅的亡魂。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喜极而泣吧。
秦彦、毕师铎已经用实际行动自绝于人民了,使杨行密的旗号看起来无比正义,而且将来得手之后,也不会因嫌高骈碍事,而弄脏自己干净的手了。在下甚至有些怀疑:王奉仙其实是杨行密派去的卧底,不然,她出的点子怎么净是给秦彦、毕师铎帮倒忙呢?
王仙姑的否极泰来的预言,显然没有应验,秦彦、毕师驿的处境继续恶化。也许城中的金银已经花光了,也许是杀高骈让这两位黄巢降将的名声滥大街了,张雄终止了对扬州的粮食供应。城中的饥荒程度迅速升级,米价涨到了每斗五十贯。
在在下查阅到的资料中,这是唐末米价的最高纪录,相当于唐代正常米价的二百五十倍,即使在黄巢的大齐朝龟缩长安,被唐军围殴的时候,长安米价最高也只涨到每斗三十贯。
这样的米价意味着城中的景色已经非常接近地狱了,全城的草根吃尽了,树木都没了皮。肉铺里倒还有货,不过大多是人肉。
在这里,古史很少见地记下了一个小人物的故事。
那时,有个豫章商人名叫周迪,和妻子一起到扬州做生意。他这次运气很背,先是遇上毕师铎造反,攻进扬州,满大街没有一个客户,只有拎刀枪持牌照的抢劫犯。不等他们惊魂稍定,紧接着扬州又让杨行密的大军围上了,秦、杨开战,全城自然戒严,周迪夫妇的本钱蚀光不说,还被困在城中无法离开。
没过多久,扬州大饥荒开始了,苦苦支撑了月余,周迪夫妇都快饿死了。眼看实在没有活路,妻子对周迪说:“看兵荒马乱的情况,我们两个人不可能都幸免。夫君你的双亲已老,还在远方等你回去奉养,不可与妾同死,不如你把我卖了,得钱后想法回去。”
这个时候,扬州的豪门大户、勾栏瓦舍早就不要人了,人唯一还具有商品价值的地方,只剩下屠宰场。周迪知道妻子这句话的意思,不忍,没有同意。但妻子决心已定,她自己走到肉铺把自己卖了,然后将这笔不折不扣的卖命钱递给丈夫。
生离与死别就在一瞬间,妻子上了肉案,丈夫则拿着卖妻得来的钱去贿赂守门士兵,请求放他出城。那守兵问他钱是从哪儿来的,周迪照实回答,守兵有些不信,和他一起来到肉铺,却见他妻子的尸体已经被肢解成几块挂在肉钩子上,人头还在肉案上放着。难得这个守门兵心软,见此大为感动,不但放周迪出城,连钱也不收了,反而送他一些盘缠。周迪默默赎回妻子的尸体,背着,离开扬州这个伤心地,踏上艰难的回乡之路……
周迪是不幸之人中的幸运儿,他侥幸回到了故乡,安葬了妻子残缺的遗骸,并被人记录下来。而更多、更悲惨的故事,我们今天则一无所知。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富庶的扬州在唐盛时有“户七万七千一百五,口四十六万七千八百五十七”,等这次扬州围城战结束,城中仅余饥民数百户。
高骈死后,秦彦和毕师铎又苦苦坚持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他们又发动了大大小小数十次出击,虽然打败了杨行密的盟友张神剑和高霸,但与杨行密的交手屡战屡败,处境越来越艰难。
十月二十九日,围城的第五个月零四天,也是高骈被杀后第五十五天,城中吕用之的一批旧部趁守军换班的机会,打开西城城门,迎接杨行密大军进城。城中守军的士气已降至冰点,发现敌人入城后,几乎没有人再抵抗,即行崩溃。
就在这火烧屁股之时,秦彦、毕师铎首先想到的,居然还是去找王奉仙,请教克服大难的办法。王仙姑的答案是,走为上计。其实这种答案根本用不着问,此时不逃,那么留给他们的只有自杀和被杀两种选项了。
秦彦和毕师铎还不想死,所以他们谨尊王仙姑的教诲,打开东边的开化门,逃奔东塘,投奔还没有和他们彻底翻脸的张雄。而王仙姑在完成了祸害秦彦、毕师铎的历史使命后,就从文献记载中消失了,下落不明。
杨行密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扬州的主人。他率领一万五千联军进城,才发现大唐帝国这座昔日的繁华之都已经变成这个惨样。杨行密立即命令将城外大营中的军粮运进城,赈济城中已经奄奄一息的残存饥民。
能够收买的人应该救,不能收买的人应该宰。杨行密以不为高家尽忠的罪名,把淮南资历最老,但失权已久的老将梁缵抓起来,绑赴辕门斩首,城中资历排第二的老将韩问听说这个消息,很自觉地投井自杀,为新人让座。
然而,幸福这玩意儿,得到时往往难于登天,失去时常常易如反掌。因为,秦彦虽然走了,孙儒却要来了。
孙儒最初出自以喜欢闹事闻名的感化军,也就是时溥的同事,张雄的前辈。唐廷为对付黄巢,拼凑中原防线时,他被调到蔡州驻防,后来就成了秦宗权的部下(网上有人说他是黄巢旧部,有误),是秦家军中最能打硬仗的将领之一,不过,属于非嫡系。也正因不是嫡系,秦宗权几次与朱温的决战,他都没有参与,在秦宗权的主力丧师于汴州之后,孙儒的军队就变成秦皇帝最强大的野战兵团。现在孙儒兵团被秦宗权强行摊派了一个弟弟当“总司令”之后,受命南征,趁火打劫。
由于淮南各军忙于内战,边境敞开,蔡州皇帝秦宗权派出的南征军一万余人,几乎一仗没打,就深入淮南,十一月二日,突然进至扬州城外,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杨行密设于城西郊的旧营地,好多还没来得及搬进城的粮草辎重都成了蔡州军的战利品。此时,距离杨行密攻下扬州仅仅过去三天,扬州再次被围攻。
再说秦彦、毕师铎带着最后的两千名残兵逃到东塘,张雄一琢磨,收留这两只名声已经大大坏了的丧家犬,那肯定会开罪杨行密,实在划不来,所以他决定闭门不纳,想政治避难啊,找别人去吧。
东塘进不去,秦彦又想渡江南下,回宣州老家。按说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想法,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但问题是没有船,秦彦想想上次乘木筏过江时,被赵晖打得跟落汤鸡似的记忆,心里就直发虚。
正在这时,蔡州皇帝秦宗权麾下,南征军“总司令”秦宗衡送信来了,希望两家合作,共同打击杨行密。秦、毕二人没得选择,于是一转身,又回到扬州西郊,投奔蔡州军。
其实,在秦宗衡心中,所谓共同对付杨行密,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好收编一支兵马而已,因为他已经接到了蔡州方面的急令,那是皇帝老哥的求救:“老弟你别打淮南了,汴州那个姓朱的又要来打我啦,快回来救驾!”因此,秦、毕二人的兵马一纳入麾下,秦宗衡就下达了全军北归的命令。
如同和煦的东风吹过失聪的马耳,一声令下,整个蔡州军大营波澜不惊,就像一场电影的片名——“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秦总司令急了,你们是聋的吗?
马上有人回答了他的疑问:“孙副司令说了,他生病,已经卧床不起了,所以全军暂停一切重大行动。”秦宗衡这回清醒了,这些人都是孙儒带出来的兵,没有孙儒点头,他的命令接近于放屁。他只好不断派人去催促孙儒:“看在皇上的分儿上,你的病快点儿痊愈吧!”
躺在床上的孙儒也在心里盘算着:“才出征就喊救命,看样子咱们的皇帝陛下这回是在劫难逃了!既然如此,我凭什么痊愈?大好的淮南就在眼前,放着不要,却让我再带着这一万多名兄弟回去,跟凶悍的朱温拼命,像张晊、卢瑭一样给他当炮灰,给他陪葬,我有那么傻吗?何况他秦宗权有何恩于我?明明都是我的人,却还要派个弟弟骑到我的头上指手画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孙儒难道只能是给人打工的命?”寻思至此,他下定了决心,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死去吧!
十一月五日,蔡州军到达扬州城下的第四天,秦总司令再次探望孙副司令,看样子,孙副司令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已经能坐起来,与总司令摆酒共饮。秦总司令见此情形,心中一喜,问道:“副司令身体好些了?咱们可以上路了吧?”
孙儒冷笑:“上路?不错,有进步,你猜对了一半,你确实要上路了!”说罢,孙儒突然抽出战刀,一刀劈下,谈笑间,秦宗衡已身首异处。不过,秦宗衡在南征军中也不是绝对的孤家寡人,他还有一位名叫安仁义的心腹部将,原为沙陀叛将(由于李克用与秦宗权没有交过手,在下怀疑安仁义可能来自山南东道刘巨容手下那支沙陀军),现在突见老大丧命,他反应神速,马上蹿出军营直奔扬州,投降杨行密去了。
秦宗衡死了,安仁义跑了,蔡州南征军重新姓了孙。秦宗衡的人头没有被浪费,为暂时解除后顾之忧,孙儒将它做了简单的防腐处理,然后派人送到汴州,请朱温过目:“我孙儒从今天起就和蔡州的伪皇帝一刀两断,咱们是一家人了!”
仿佛有默契似的,江淮间的一大批知名人士,也紧跟高骈、秦宗衡的脚步,开始排着队上天堂(如果他们进得去的话)。
第一个倒下的,是著名的武林高手张神剑。孙儒当上老大后,四处收编人马,兵力迅速扩充,问题是人需要吃饭,孙老大听说高邮城有不少存粮,就暂时解除对扬州的围攻,先攻高邮。向来喜欢打酱油的张神剑避无可避,只好迎战。马上,他就用一场大败证明了打架高手和打仗高手的区别,看来他一直避战是很有道理的。战败后的张神剑连城也不敢进,带着两百名残兵逃到扬州,投奔盟主杨行密。
几天后,高邮被孙儒攻破,又有七百名残兵突围逃到扬州,杨行密顿起疑心:张神剑以前仅仅因为分赃不均,就能马上背叛亲家加盟友毕师铎,现在孙儒强大,谁敢保证他不生二心?他手下这些兵真是突围出来的?还是受孙儒指派来当卧底的?
思来想去,杨行密觉得自己冒不起那个险,便设计先将高邮兵全部分散到各营安置,等到了晚上,各军一起动手,全部坑杀。杨行密剪除了张神剑的羽翼,第二天又杀掉了这位光杆司令,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秦宗衡死后的第十五天。
差不多在杨行密与秦彦等争夺扬州的时候,已经当上杭州刺史的钱镠(liú)打着讨伐叛贼薛朗、刘浩,给名义上的老长官周宝讨公道的旗号,出兵北上。不过钱镠的刀在砍到薛朗之前,先砍在忠于周宝的常州刺史丁从实的头上。丁从实战败,北上投奔杨行密的盟友,海陵镇将高霸。拿下常州之后,钱镠以隆重的礼节,将寄居于此的周宝迎接到杭州居住。
等高邮为孙儒所夺,杨行密担心高霸也必然不是孙儒对手,便以盟主的身份,急令高霸将海陵的全部军队、百姓和粮食都搬到扬州来。正好高霸也怕孙儒,便与丁从实一起,一把火烧了海陵,带着数千军队、数万人家,扶老携幼,投奔扬州。杨行密亲出城外迎接,并与高霸结拜为义兄弟,以示亲密无间。
不过,真正的历史往往同现代“三国志”之类游戏的设定不太一样,比如说义兄弟的可靠程度。据说,杨行密本来想让高霸去守天长,但谋士袁袭提醒他说:“高霸是个势利眼,以前见我们得势就向我们靠拢,现在孙儒强大,怎知他不会叛离?如果把他安置到天长,是断了我们回庐州老家的后路。对他最好的处置方案,是干掉他!”杨行密竟然同意了。
闰十一月十日,杨行密设伏斩“义兄”高霸,可怜的丁从实遭池鱼之殃,也被砍了,随后杨行密突袭法云寺海陵兵的驻地,几千海陵兵几乎被杀光,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一冬不散。此时,距离张神剑被杀过去二十天,距离杨行密与高霸结义仅仅过去十一天,杨行密这次对义兄弟翻脸的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朱温。
闰十一月十一日,高霸丧命后的第二天,杨行密与老朋友吕用之一起阅兵,突然发问:“你以前说你家里埋有白银五万锭,等克城之后交给我犒军,现在银子在哪儿?”然后,他不等吕仙人争辩,立即逮捕他,交给田负责审问。在下猜想,以吕仙人权倾淮南数年的贪污业绩来推断,那笔银子可能原先是有的,但他既然被赶出城半年,埋在家里的财物肯定早被挖走盗光了,如何还拿得出?
对吕仙人而言,更糟的是,他对杨行密已经没用了,杨行密现在最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他的钱,而是他的命——谁让你名声这么臭?田是与杨行密生在同一个地方的儿时玩伴,在“三十六英雄”中排行老二,交情如此之深,自然对杨大哥的意思心领神会。于是,田通过各种刑具,给吕用之做了一番循循善诱的思想工作,仅花了一两个时辰,吕仙人便在哎哟哎哟的惨叫声中,招供了一个与银子毫无关系的惊天大案。
据吕仙人供词交代,他曾经与同党郑杞等人计划,要在举行祭神仪式的时候勒死高骈,然后对外宣称高大人成仙升天,由自己担任淮南节度使。同时,杨行密派人搜查吕用之府第,从地下挖出一个扎满铁钉的木偶人像,上边写着高骈的名字。于是,人证、物证俱全,当天就将吕用之腰斩。
在下猜想,这起吕用之谋害高骈案,九成是一起冤案,但吕用之死得并不冤枉,他刚被砍成两截,还在痛苦呻吟之时,围观的仇家已一拥而上,将他剥皮剐肉,一会儿就剐得只剩下两段骨架了。
不久,“赤松子”张守一因替一位有私交的贪官说情,也被杨行密下令斩首。原先扬州城中的“神仙”团体,至此全军覆没。以前吕用之对高骈说:“大帅不久将功德圆满,玉皇大帝会来接您上天成仙,而我们几个在人间的修行也差不多结束,会与大帅一同回归上清。”看来不是随口说说的。
再说驻扎在东塘的张雄见与扬州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反正该发的财已经发了,而且新来的孙儒是个狠角色,盯自己钱包那眼神仿佛饿狼传说,还是躲开为妙吧!因此,他全军上船,逆流而上,前往部将赵晖的驻地上元。没承想,最近钱镠北伐,镇海不少州县的败兵逃到上元投奔赵晖,赵晖兵力大增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与孙儒相似的想法:“咱干吗不自己当老大呢?”于是,赵晖再一次派兵截断长江中流,对付自己的前上级张雄。问题在于,能够实现的愿望才有资格叫理想,没本事达成的愿望只能叫妄想。一经交战,赵晖让老长官打得大败,逃亡中为部下所杀。张雄进驻上元,尽屠赵晖余部。此时是闰十一月十九日,吕用之被零剐后的第八天。
又过了一个月零八天,高骈生前的对头,前镇海节度使周宝在杭州去世,有的说他是自然病死的,但更多的记载认为他是让表面忠贞的名义属下钱镠谋杀的。
周宝死后二十天,最喜欢谋反的孙儒孙大帅,以谋反罪将秦彦、毕师铎、郑汉章三位降将斩首,不知对这样的结局,王奉仙当初是怎么给他们算的。
周宝死后一个月零一天,与刘浩一道发动兵变,赶跑了周大帅的镇海留后薛朗,被钱镠的军队抓获,押至杭州。钱镠挖出他的心脏,祭祀很可能刚被自己宰掉的周宝,在众人面前大秀了一把忠义。在这次北征中,钱镠连捏了好几个软柿子,夺取苏州、常州、润州,实力大增,开始与他真正的老上级,已经当上浙东观察使的董昌,不相上下了。
就这样,唐末江淮争霸战,在淘汰了高骈、周宝、吕用之、秦彦、毕师铎等前辈之后,进入了以孙儒、杨行密、钱镠三人唱主角的第二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