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马厂
汽车下了南山在回去的路上,好几次小明想从新提起刚才的话题,但又都憋了回去。他注意到墨涛望向窗外的脸表情始终很阴郁,就没敢去打扰他。
下山的道路路况很好,汽车行驶非常平稳,树荫遮挡住了燥热的阳光,风吹在脸上让人觉得很舒服。下山之后车辆逐渐多了起来,因为今天是周末,所以路上并没有遇到堵车,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春晓苑”小区。
墨涛在这里租了一间三十八平米的小房子,作为自己的临时住所,这里离警队很近,他平时因为办案没时间回家就在这里住上几天。当汽车快到楼下的时候墨涛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先回队里把今天拍的照片收集一下发给我,只发室内的照片。然后等薛法医那边出了结果告诉我一声。车你拿去用,回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说着墨涛打开门跳下了车。
“那你呢?”小明急忙问到。
墨涛正准备关上车门,听小明这么一问又停了下来,他就这么看着小明。小明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急忙改口。
“好,我马上就去。”
墨涛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关上了车门,临走时又说到:“出小区大门右拐就是加油站。加油卡在挡位的旁边。”
小明低头在仪表盘上来回查看,果然,汽油表上最后一格灯变成了红色,他再次抬起头,墨涛早已进了电梯。
回到了家,墨涛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所谓的收拾也只不过就是,把沙发上的脏衣服扔到了洗衣机里,把地上的空酒瓶子和桌上的外卖盒子装进塑料袋里一起丢掉,再用餐巾纸把桌子擦了一遍。
完毕后他点上一根烟,将自己的身体深陷进了沙发里。看着青烟徐徐上升,墨涛进入了自我沉思的状态,思绪犹如一团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像置身于迷雾之中前方什么也看不见。
不论是事业、生活还是自己的身体,从哪个方面去思考,都看不到任何的希望。突然间他觉得有些伤感,这种感觉最近出现得越发频繁。
他走到阳台用手扶着栏杆,慢慢将身体探了出去,他想象着纵身一跃就会去向自己人生的终点。他慢慢闭上眼睛,身体继续向外弯曲。片刻后,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起身走回了房间,但他内心感觉更加难过了,他不停责备着自己的懦弱和胆怯。不过更让他难受的是,昨夜的宿醉让此时的他感到了身体上疲惫,于是墨涛躺到了沙发上在自责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墨涛是被沉闷的敲门声给吵醒的。他觉得很奇怪,从他租这个房子到现在,除了自己就没几个人来过,来得最多的就是收物管费的物业人员,但今天并不是缴费的时间。他又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再拿出手机看了看,有两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屏幕上显示时间已是晚上六点过了。
“谁呀。”
没人回答,但敲门声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墨涛烦躁的坐起身来又喊了一声:“谁。”还是没人回答,无奈他只好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小明,只见他双手各拎着一个塑料袋,嘴里叼着车钥匙,估计他是用腿在敲门。小明扬了扬嘴,墨涛将手伸向小明嘴边,小明松口,墨涛接住车钥匙。
“涛哥,你人机分离了吧,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小明笑着说到:“我带了些吃的。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买了一些。”说着将手里的塑料袋举了起来。
墨涛立刻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转身进了屋,给自己点上一根香烟,然后坐回到沙发上。小明打开袋子,从袋子里取出好几个盒子摆到茶几上。盒子的包装墨涛非常熟悉,小区门口就有几家熟食店,都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盒子里热菜、凉菜都有,还有一次性碗筷。
墨涛并没有动,只是抽着烟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小明。
“没别的意思。”摆好碗筷后,小明搓了搓手。
“今天第一天报到,本想请涛哥出去吃的,但看见楼下有家卤菜做得还不错,旁边的烧烤摊儿也还行,就顺便买了一点。感觉还是在家里吃比较舒服,说话也方便不是吗。”小明说完笑着挠了挠头。
墨涛看着桌上的饭盒,口水鸡、夫妻肺片、红油兔丁、牙签牛肉还有一盒烤串,他又抬头看向小明。小明被看得有些纳闷儿。
“还差什么吗?”
墨涛顿了顿皱起了眉头。
“你买他妈这么多下酒菜,酒呢?”
小明有些为难小声说到:“这……队里不是规定办案期间不能饮酒吗。”说完看向墨涛,发现墨涛正一脸不悦盯着自己,小明立刻改了口。
“好吧,无酒不成席,那我们就少喝点,我去楼下买酒。”小明说完转身要走。
墨涛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他掏出手机对小明说:“不用跑了,我打电话叫他们送,你自己找地儿坐吧。”于是墨涛打电话要了两瓶啤酒给小明,自己叫了一瓶白酒,又找来两个杯子,便倒上酒喝了起来。
“队里现在什么情况?”墨涛抿了一口白酒后问到。
小明快速将嘴里的菜咽了下去,然后放下了筷子。
“法医科我去过了,尸检报告也已经出来了。窒息而死,眼见出血,嘴唇发干,尸体内部出现了血液呈暗红色流动状,内脏的浆膜面点状出血,内脏瘀血,颈部有勒痕,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小明快速说到像是在背书一样。
“废什么话,捡有用的说。”墨涛又抿了一口白酒说到。
“就是没什么新的发现,死亡原因就是上吊。指纹和脚印也做了比对,都是他们家里人的,所以基本上也没什么价值。”说完他从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正要放进嘴里,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于是接着说到:“哦对了,照片我已经整理过了,但还是有一百多张共两个多G,估计现在还没传完吧。”
“自杀。”墨涛咀嚼着这个词,又端起酒瓶将面前的空杯子满上后说到:“但没有任何征兆和自杀理由,怎么解释。”墨涛端起酒杯又说到:“更奇怪的是,自杀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说着他喝了一口白酒接着到:“居然是在找自己的降压药。”
“涛哥我觉得你想多了,好多人自杀之前哪有什么征兆。而且死后就连亲人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寻死。”小明轻咳两声,接着说到:“还有一种可能,朱红军其实是一个抑郁症患者,表面看上去跟常人无异,实际上已经抑郁到无药可救了。”
“也许吧”墨涛看着杯子里的酒说到:“对了,等会儿吃完了你去队里一趟,把监控调出来仔细看一遍。小区几个入口处和朱红军家附近的探头都得查。”说完墨涛将杯子里的酒全倒进了嘴里。
“啊……”小明的嘴张得老大,因为他知道这工作量可不是一般的大。急忙说到:“那个涛哥,你意思是我一个人去看……”
“对了,之前你说你认识朱家的人,是怎么个情况?”墨涛打断小明的话,根本不理他这茬儿,岔开话题问到。
“没错,我认识。”小明还没从刚才的监控视频中转过弯来,说话明显有些语无伦次:“以前我们是一个厂区的。”说着一边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今天在现场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他们和你打招呼呢?”墨涛问到,手里摆弄着空酒杯。
“这有什么奇怪的。”小明嘴里咀嚼着说到。
“故意装作不认识?”墨涛又问。
“倒不是,估计他们真的不认识我。”小明说完看向墨涛,见墨涛一副疑惑的表情。于是他端起啤酒喝了一大口,又用手抹了一把嘴边的泡沫接着说到:“怎么跟你说呢。”小明抬头看向天花板,像是在整理自己的说辞。
墨涛也不着急,就这么等着他,手里继续摆弄着酒杯,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应该听说过白马服装厂吧。”小明坐直了身子说到:“以前是重州市最大的服装厂,我是在那儿长大的,朱庆也是。不同的是,我爸是厂里的工人,他爸是副厂长。虽说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厂,先不说厂区有多大,只是员工就有上千人,这还没算上家属。所以在厂里工作好几年,相互不认识的人多了去了。我为什么能认识他们,就因为他爸是副厂长呗,位高权重的,谁敢不认识。”
小明喝了口啤酒接着说:“当时我家住在普通职工家属院,在工厂仓库附近,被称为工人院儿。朱家住的可是干部家属院,靠近江边的一排小楼,被称做领导院儿。那时候领导院的门口还有专人负责站岗,像我们这些普通工人的孩子,是不能随便进出的,要想进去的话只能自己爬墙。”
小明笑了笑,又喝了口啤酒:“朱庆那时候属于干部子弟。他们那些领导的孩子,从骨子里就带着傲气,从来不跟我们一块儿玩。再加上朱家的家教本来就比较严,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几乎很少看见朱庆的影子,就算有时能碰到了,那都是离得远远的。”小明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鸡肉:“你说,他能认识我吗?”说完将鸡肉放进了嘴里。
墨涛的思维竟然被小明的讲述,一下子带入到了当时的那个年代。不知不觉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
春日的下午,阳光明媚,厂房外的道路旁种着两排高大的黄桷树,茂盛的树冠交错在一起,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形成了一片凉爽的树荫。
树荫底下一群孩子正在嬉戏打闹,他们相互追逐着,在地上翻滚着,在草丛中爬来爬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土,但却玩得不亦乐乎。
道路的尽头有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从远处慢慢驶来,车辆经过孩子们身边时,司机故意按了一下喇叭。孩子们听见了喇叭声,纷纷停止了自己的动作,他们傻笑着,望着从自己身边驶过的轿车,目光中充满了羡慕。阳光透过树荫照射到锃亮的车身上,黑色的车漆闪着星星点点的刺眼的光。
轿车的后座上也坐着一个小孩儿,他身着一件雪白的衬衣,一条深色背带裤,一双黑皮鞋,衬衣的领子处还打着一只红色的小领结。他手中抱着一把精致的玩具枪,正侧着头从车窗向外张望,看着窗外那些混身是土的小孩儿,他的目光中同样透着几分羡慕,不同的是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笑容。
一杯白酒下肚,墨涛回过神来,他问:“白马服装厂现在还在吗?”大半瓶白酒已经下去了,他开始没话找话。
“早就没有了。”小明打开了第二罐啤酒,喝了一口:“记得我上初二那年,厂里领导换届,朱红军从原来的朱副厂长,变成了后来的朱厂长。从那个时候开始厂里的效益就一天天的开始下滑,产量也一天不如一天,仓库里积压了大堆的服装,每月的出货量却少得可怜。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厂里连工资都发不出了,工人们逐渐开始下岗,我爸就是那个时候离开服装厂的。最后厂房连带设备,被另一家企业以很低的价格就收购了,这才给剩下的工人发了一笔遣散费。说到卖厂这事儿,往严重的讲这属于国有资产流失,朱红军在这事儿上肯定捞了一笔。所以没过几年,他自己就做起了服装生意。开创了自己的品牌,又是修建厂房又是购置设备,竟然还把销售渠道推向了好几个大中型城市,搞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你看看他现在住的房子……”说着,小明看向墨涛,见墨涛仰头靠在沙发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发出了阵阵的鼾声。
当墨涛再次睁眼,周围已是一片漆黑。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他伸手摸到手机,打开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翻了一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嘴里口干舌燥,让他不得不起来找水喝。
打开灯,看见茶几已经被收拾干净上面还摆着一杯水,墨涛拿起杯子闻了闻,然后大口的喝了起来。几口水下肚之后干渴的感觉立刻消失了,他找到香烟点上轻轻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屋内立刻充满了尼古丁的味道。
他扶着沙发站起身来,抬了抬腿,没有很疼的感觉,这说明上午吃的止痛药还在发挥作用。他打开阳台的门,清凉的夜风顿时让他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漆黑的夜空,继续吸着烟。
此刻他的内心非常平静,黑夜让他的思绪变得清晰,看着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头,他开始思考白天的案子。片刻后他丢掉手中的烟头回到客厅,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找出自己的笔记本,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合上了本子,拿出了茶几底下的笔记本电脑。
一阵熟悉的开机音乐之后,他打开自己的邮箱,将小明发给他的照片下载到了桌面上。他又点上了一根烟,下载速度很快,等完成之后他打开了文件夹。正如小明说的一样,里面有一百多张照片。他又点上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仔细查看每一张照片。
不到半个小时,墨涛看完了所有的照片,感觉眼睛有些累,他走进厕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哪儿有那么多杀人案啊。墨涛,你想多了吧。”说完后他感到心情变得轻松了起来。
他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小明已经把剩下的菜都收进了冰箱里,于是他用手抓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关上冰箱的门又发现旁边竟然放着自己剩下的小半瓶白酒。他想也没想拿起酒瓶就喝了一口。一口酒下肚,一股灼热感从咽喉一直蔓延到胃里,墨涛感觉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他一边哼着不成曲儿的调子,一边继续喝酒。
酒精带来的亢奋,让他想做点什么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睡着前,迷迷糊糊的听见小明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看看他现在住的房子……”
“靠,真他妈有钱。”墨涛又开始翻看起了照片。但这次他把观察重点放在了室内的装修上,精美的家具、昂贵的电器、考究的装饰风格让他既羡慕,又嫉妒。
墨涛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着键盘上的空格键,一张又一张不停的翻动着照片。突然间,他的手指停留在了空格键的上方,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立刻向前翻了几张看了看,又猛的向后翻了几张,最后返回到了引起他注意的那张照片上。他用手指敲动加号和减号键,不停调整着照片的大小,他终于看清了照片中的画面。
这是一张书房的照片,他确定同事在照这张照片时,自己正站在书房的正中。照片拍摄目的是为了记录房梁上绳子的位置,那条朱红军上吊自杀所用的绳子。拍摄者所站的位置应该是在书桌前,所以通过画面正中的绳圈,能看见背后书房的大门。他很清楚的记得当时相机使用了闪光灯,所以大门的影子并未投射到墙壁上。
墨涛发现那块浅色的墙壁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他立刻警觉了起来,因为他当时好像也看见了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一个人影。虽然那个人影位置很远,但在高分辨率的照片里,它是可以被放大的。
当墨涛在屏幕上将照片放大到原始尺寸的两倍时,他感觉到头皮发麻,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背后冒出了冷汗,顿时全身像被过电一般打了个寒颤。因为他看见了一张白色的人脸,正对着自己做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墨涛迅速合上了电脑,环视四周。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手里的酒瓶在微微颤动,他下意识的举起瓶子灌了一大口酒,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起身打开了客厅里所有的灯,又回到桌前坐下,从新打开了电脑,再次将照片放大。
那是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的人,由于衣服的颜色和墙壁的颜色相近,所以一眼看上去不太好分辨。再加上那人的脸色苍白犹如一张白纸,根本就不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活人。
墨涛不敢长时间直视这张脸,于是他开始查看其他的相片,所有画面中有这个门的照片他都仔细检查过了,又把其他房间的照片也检查了一遍,确定只有这一张照片里有这个人。墨涛又仔细回忆着白天在朱家查案的整个过程,自己经过的每一个角落,遇见过的每一个人,包括门口围观的群众都不放过,清晰的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他十分确定,没见过这个人。
墨涛抓起电话,翻出了通讯录,但看了看时间,他又将电话放下了。他关上了电脑,躺回到沙发上,却并没有关灯,脑海中重复播放着白天的画面,下意识的一口接一口将酒灌进自己的嘴里。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合上了眼睛。
睡梦中,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