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鲁王确实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宋兵围城之前没人听过他的名号,河东十二州一丢,东城别院的名字开始在坊间流传。一夜之间,晋阳城多了无数新鲜玩意儿,最显眼的有三件:中城的大水轮和铸铁塔,城墙上的守城兵器,还有遍布全城的网络。
晋阳城分西、中、东三城,中城横跨汾水,大水轮就装在骑楼下方,随着水势日夜滚动。水轮这东西早被用来灌溉农田碾米磨面,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多功用,吱吱嘎嘎的木头齿轮带动了铸铁塔的风箱、城头的水龙与火龙、绞盘、滑车。铸铁塔有几个炉膛,风箱吹动猛火油煮沸铁水,铸出来的铁器又沉又硬,比此前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城墙上的变化更大,鲁王爷给城墙铺上两条木头轨道,用绳索拉着两头,扳下一个机簧,水轮的力量就扯着轨道上的滑车飞驰起来。从大厦门到沙河门,就算驾快马也需一炷香时间才能赶到;坐上滑车,只消半袋烟时间就能到达。第一次发车时,绑在上面的几个小兵吓得嗷嗷乱叫,坐多几次便觉有趣,食髓知味,成了滑车的管理员,整日赖在车上不肯下来。滑车共有五辆,三辆载人,两辆载砲,大砲与汉人惯用的发石机没什么不同,就是改用水轮拉紧牛皮筋,再不用五十名大汉肩拉绳索上弦;抛出的亦不再是石块,而是灌满猛火油的猪尿脬,尿脬里装一包油布裹着的火药,留一条引线出来,注满猛火油后将口扎紧,发射前将捻子点燃。
鲁王爷在墙头挂满泥檑。守城缺不了滚木檑石,但木头丢下一根少一根,石头扔下一块少一块,围城久了,只怕连房顶都得拆了往下扔。东城别院就搞了个阴损毒辣的发明,用黄泥巴掺上稻草铸成五尺长、两尺粗的大泥柱子,表面嵌满大铁蒺藜,给铁蒺藜泼上脏水,等它生出黑不黑、红不红的铁锈,因为鲁王爷说这样会让宋兵得一种叫“破伤风”的怪病。选上好黄泥用草席盖上焖一星期煨成熟泥,加上糯米浆、碎稻草和猪血反复捶打,这样铸成的泥檑每个重达两千六百斤,金灿灿,冷森森,泛着黄铜一样的油光,通体长满脏兮兮的生锈铁蒺藜,着实是件杀人利器。泥檑两端挂上铁锁链拴在城墙,宋军一来,数百个大泥柱子劈头盖脸砸下,把云梯、冲车、盾牌和兵卒一齐砸个粉碎。这边厢绞盘一转,水轮之力嘎吱嘎吱将铁链卷起,沾满了血的泥檑又晃晃悠悠升上城墙。
宋人在泥檑下吃了苦头,后来只让老弱病残和契丹降卒当作先锋,趁泥檑把弃卒砸扁时,发动井栏、云梯和发石机猛攻。这时,滑车上的猪尿脬砲就到了开火时机,一时间数百个红彤彤、骚哄哄、软塌塌的尿脬漫天飞舞,落在宋军中化作火球四下燃烧,灼得木头毕剥作响、兵卒吱哇乱叫,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果木烤肉的芳香。最后就到了弓箭手出场,专拣宋军中有帽樱的家伙攒射,因为众所周知,只有将官头上才飘着鸟毛。不过羽箭数量稀少,必须省着点用,一人射个三五箭便归队休息,一场大战就此结束。城下一片烟熏火燎、鬼哭狼嚎,城上汉人遥遥指点战场计算着杀人的数量,每杀一个人,在自己手上画一个黑圈,凭黑圈数量找东城别院领赏钱。按照鲁王爷计算,近几个月死在城下的宋兵已达两百万之众,不过看那吹角连营依然无边无尽,大家就心照不宣,谁都不提统一口径的问题。
一座晋阳城守得固若金汤,怕大伙儿在城内闲得无聊,鲁王爷又发明了网络。他先搞出一种叫“活字”的东西(据他自己说是剽窃一位毕昇毕老爷的发明,不过谁也没听说过这位了不起的老爷),做一个阴文木雕版的《千字文》,然后用混合了糯米、稻草和猪血的黄泥巴压在雕版上面晒干,最后整个儿揭下来,切成烧肉大小的长方块,用泥檑边角料制作的阳文活字就完成了。将一千个活字放在长方形的字箕里面,每个活字后面用机簧绷上一缕蚕丝,一千缕蚕丝束成手腕粗细的一捆,这个叫“网”。字箕放在屋子里,蚕丝从墙根穿出,到达网管的小屋,每捆蚕丝末端都截得整整齐齐,套上一张铁网,每一缕丝线末尾绑着个小钩,挂在铁网上面。网管小屋只有个天棚遮雨,四壁挤挤挨挨挂满网线,若两台字箕之间要说话,找到两条网线将铁网一拧,“咔嗒”一声,锁好一千个小钩,两捆蚕丝就连了起来,这个叫“络”。
网络一连好,就可以通过字箕对话了,这厢按下一个活字,小机簧将蚕丝拉紧,那厢对应位置的活字就陷了下去。虽然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密密麻麻一千个字里面选出要用的活字很费眼力,可熟手自然能打得飞快。有学究说汉字博大精深,千字文虽然是开蒙奇书一本,可要拿来畅谈宇宙人生,区区一千个字怎么够用?鲁王爷却说这一千个字彼此并不重复,别说畅谈宇宙,古往今来的大多数好文章都能用这一千个字做出来,真真是够用得很啦。
《千字文》里实则有两个“洁”字重复,东城别院删掉了一个,换上一个有弯钩符号的活字。因为两人通过网络对谈的时候,又要打字,又要盯着字箕看对方发来的字句,分心二用太难,鲁王爷就规定说完一句话之后要按下这回车键,表示自己的话说完了,轮到对方说话。为什么叫“回车”,王爷没解释。
起初网络只能两人对话,后来发明了一种复杂的黄铜钩架,能够将许多网线同时挂在一起,一个人按下活字,其他人的字箕都会收到信息。这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八名文士聊天,一个人说完话按下回车,其余七个人会同时抢着说话,这时字箕就会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风吹皱晋阳湖的一池黑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城别院发明了一种附加字箕,上面有十个空白活字,在用黄铜钩架组成网络的时候,大伙儿先将对方的雅称刻在空白活字上面。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个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个人的称号,谁要发言,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谁的活字先动,谁就有说话的权利,直到按下回车键为止。朱大鲧最喜欢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劲儿按个不停,此举自然遭到了圈子内的严厉谴责,因为此举不仅干扰了其他人的发言权,更容易把网线搞断。鲁王爷一开始把这种制度叫作“三次握手”,后来又改叫“抢麦”,这几个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爷也没解释。
蚕丝固然坚韧,免不了遭受风吹雨打、虫蛀鼠咬和朱大鲧此类混人的残害,断线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候聊着天,倘若有人突然大骂“文理狗屁不通辱骂先贤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说明有活字的蚕丝断了,本来写的是“子曰:尧舜其犹病诸”,结果变成了“子曰:尧舜病诸”,这不光骂了尧舜先帝,更连孔圣人都坑进去了。此时就要高声喊“网管!”,给网管些小钱让他检查网线,顺便到坊市捎两斤烙饼回来。网管会断开网线,找到断掉的蚕丝打一个结系紧,若不花点钱跟网管搞好关系,他会把绳结打得又大又囊肿,导致网络速度慢如老牛拉车;要是铜钱给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将蚕丝理得顺顺滑滑,系一个小小的双结,然后把两斤八两烙饼丢进窗口,喊一声“妥了!”——这就是朱大鲧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钱打点网管的原因。
东城别院的守城器械收买了军心,稀奇古怪的小发明收买了民心,网络则收买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户,坐而论道,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降,何朝何代曾经有过?宋兵围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晋阳城攀悬瓮山观汾水赏花饮酒,关起门来文墨消遣反而更觉苦闷,若不是网络铺遍西城,这些穷极无聊的读书人还不反了天去?一国囿于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实亡,举月无俸禄,天子不早朝,青衫客们成了城中最清闲无用的一群,唯有在网络上作作酸诗吐吐苦水发发牢骚。有人喜爱上网,自然有人敬鬼神而远之;有人念鲁王爷的好,自然也有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这位谁都没见过真容的王爷是坊间最好的话题。
朱大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王爷扯上关系,居然是被马峰、郭万超派去游说投降之事。是战,是降,大道理他自己还没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这么看重自己,他只能怀揣降表和利刃,硬着头皮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