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三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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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朱大鲧不知道捉走自己的兵差来自哪个衙门,不过宣徽使马峰说了,刑部大狱、太原府狱、晋阳县狱、建雄军狱都是一回事,谁让大汉国河东十二州赔得个盆光碗净,只剩下晋阳城这一座孤城呢……他被铁链子锁着穿过宣仁坊,青楼上了夹板的门缝后面露出许多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坊内的姐姐妹妹嫖客老鸨谁不认识这位穷酸书生?明明是个翰林院编修,偏偏住在这烟花柳巷之地,要说他是性情中人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他几年来一次也未光顾过姐妹们的生意,每次走过坊道都衣袖遮脸、加快脚步,口中还念叨着“惭愧惭愧”,真不知道是惭愧于文人的面子,还是裤裆里那见不得人的东西。

唯有朱大鲧知道,他惭愧的是袋里的孔方兄。宋兵一来,翰林院就停了月例。围城三月,只发了一斛三斗米、五陌润笔钱。说是足陌,数了数,每陌只有七十七枚夹铅钱,这点儿家当要是进暖香院春风一度,整月就得靠麸糠果腹了。再说他还得交网费,当初选择住在宣仁坊,不仅因为租金便宜,他更看重网络比较便利,屋后坊墙有网管值班的小屋,遇见状况只要蹬梯子喊一声就行。每月网费四十钱,打点网管也得花几个铜子儿,入不敷出是小问题,离了网络,他可一日也活不下去。

“磨蹭什么呢?快走快走!”赵大一拽锁链,朱大鲧踉跄几步,慌乱地用手遮着脸走过长街。转眼间出了宣仁坊大门,拐弯沿朱雀大街向东行,路上行人不多,战乱时节也没人关心铁链锁着的囚犯。朱大鲧一路遮遮掩掩,生怕遇见翰林院的同僚,幸好是吃饱了饭鼓腹高眠的时候,一个文士也没碰着。

“大、大人,”走了一程,朱大鲧忍不住小声问道,“在下到底是什么罪名啊?”

“啊?”赵大竖起眉毛,回头瞪他一眼,“造谣惑众、无中生有,你们在网络上鼓捣的那些事情,以为官府不知道吗?”

“只是议论时政,为国分忧,这也有罪吗?”朱大鲧道,“再说网络上说的话,官府何以知道?”

赵大冷笑道:“官家的事儿自有官家去管,你无籍无品的小小编修,可知议论时局、造谣中伤与哄堂塞署、逞凶殴官同罪?再说网络是东城别院搞出来的玩意儿,自然得加倍提防。你以为网管是疏通网络之职,其实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被他记录在案。白纸黑字,看你如何辩驳!”

朱大鲧吃了一惊,一时间不再说话。

“突突突突……”一架火油马车突烟冒火驶过街头,车厢上漆着“东城廿二”字样,一看就知是东城别院的维修车。“又快到攻城时间啦。”一名广阳兵说道,“这次还是有惊无险吧……”

“嘘,这是你该说的话吗?”同伴立刻截停了话头。

前面柳树荫下摆着摊,摊前围着一堆人,赵大跟手下的娃娃兵打趣道:“刘十四,攒点儿银钱去洗一下,回来好讨婆娘。”

刘十四脸红道:“莫说笑,莫说笑……”

朱大鲧知道那是东城别院洗黥面的摊子。汉主怕当兵的临阵脱逃,脸上要墨刺军队名,建雄军黥着“建雄”,寿阳军黥着“寿阳”,若像刘十四这样从小颠沛流离、身投多军的,从额头至下巴密密麻麻黥着“昭义武安武定永安河阳归德麟州”,除了眼珠子外,整张脸乌漆墨黑,要再投军,只好剃光头发往脑壳上文了。东城那位王爷想出洗黥面的点子后,立刻让军兵趋之若鹜,用蘸了碱液的细针密密麻麻刺一遍,结痂后揭掉,再用碱液涂抹一遍,缠上细布,再结痂长好便是白生生的新皮。正因为宋军围城人心惶惶,才要讨个婆娘及时行乐,鲁王爷算是抓准了大伙儿的心思。

几人走过一段路,在有仁坊坊铺套了一辆牛车,乘车继续东行。朱大鲧坐在麻包上颠来倒去,铁链磨得脖子发痛,他不禁有点儿后悔接了这个差事。他与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算是旧识,祖上在高祖(后汉高祖刘知远)时同朝为官,如今虽然身份云泥,仍三不五时一起烫壶小酒聊聊前朝旧事。那天郭万超唤他过去,谁知道宣徽使马峰居然在座,这把朱大鲧吓得不轻。老马峰可不是平常人,生有一女是当朝天子的宠妃,皇帝常以“国丈”称之,不久之前刚退下宰相之位挂上宣徽使的虚衔,整座晋阳城除了拥兵自重的都指挥使和几位节度使,就属他位高权重。

“这不是谋逆吗?”酒过三巡,马峰将事由一说,朱大鲧立刻摔杯而起。

“司马温公说‘尽心于人曰忠’,《晏子》言‘故忠臣也者,能纳善於君,不能与君陷於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朱八兄须思量其中利害,为天下苍生……”老马峰扯着他的衣袖,胡须颤巍巍地说着大道理。

“坐下坐下,演给谁看啊。”郭万超啐出一口浓痰,“谁不知道你们一伙穷酸书生成天上网发议论,说皇帝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大汉江山迟早要完,这会儿倒装起清高来啦?一句话,宋狗一旦打破城墙,全城人全他妈的得完蛋,还不如早早投了宋人,换城里几万人活命,这账你还算不清吗?”

朱大鲧站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道:“但有鲁王在城墙上搞的那些器械,晋阳城固若金汤,听说前几天大辽发来的十万斛粟米刚从汾水运到,尽可以支持三五个月……”

郭万超道:“呸呸呸!你以为鲁王是在帮咱们?他是在害咱们!宋狗现在占据中原,粮钱充足,围个三年五年也不成问题。三月白马岭一役,宋军大败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成了刀下鬼,吓得契丹人缩回雁门关不敢动弹,一旦宋人截断汾水、晋水,晋阳城就成了孤城一座,你倒说说这仗怎么打得赢?再说那个东城王爷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搞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是真心想帮我们守城?我看未必!”

话音落了,一时间无人说话。桌上一盏火油灯毕剥作响,照得斗室四壁生辉。这灯自然也是鲁王的发明,灌一两二钱猛火油可以一直燃到天明,虽然烟味刺鼻,黑烟熏得天花板又黑又亮,可毕竟比菜油灯亮堂得多了。

“……要我怎么做?”朱大鲧慢慢坐下。

“先讲道理,后动刀子,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么回事儿?”郭万超举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