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曾巩:普通人也能名垂青史
在唐宋八大家中,若论资质最平庸、性格最踏实、学习最刻苦的人,那一定是曾巩。曾巩的名气远不如其他几位大家,但这才是一个普通人原本的模样。
后世给他了一个评价,叫:天下第一迂阔之人。“迂”是指迂腐,其实凡是那些坚守正统法则的人,大多被视为迂腐。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错的。而“阔”既指胸怀,也包含品行和学识。就拿读书来说吧,曾巩涉猎广泛,农林牧副渔什么都看。就是不读佛教和道教的书。他对这些很排斥。可以这么说——他是自韩愈之后又一位坚定捍卫儒学的继承人;一代文章大家;一个清贫而刻苦的穷书生!
将落第视为常态
和韩愈比起来,两人的家境差不多。曾巩的老父亲三十六岁中进士,之后一直在地方做官,最大也不过是知县。后来被弹劾罢免,家里那点微薄的经济来源也便断了。而曾巩一考多年考不中进士,于是也就有了后来在农村种田十年的传奇经历。
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十八岁的曾巩和大哥曾晔一起,从老家南丰县出发,进京参加考试。结果成绩公布后,两人一同落榜,成了一对难兄难弟。本来心情十分差,但曾巩这时结识了一个人。这个人说是结识,不如说是相见,因为他和曾巩有着亲戚关系。此人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改革家——王安石。
据史料记载,曾巩的表姐嫁给了王安石的老爹王益。这样算来,王安石应该把曾巩称表叔。而此时的王安石不过十六岁的青年,比曾巩小两岁。所以两人虽有叔侄之名,实为兄弟情谊。
王安石说:“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考试落榜没关系,回去好好复习吧。过两年再来。”曾巩第一次失败,所以也没当一回事,很快就收拾东西回家了。不久还给王安石写了首长诗,抒发自己的志向以及对他的推崇。那时两人初识,岁月一切静好。
等到庆历元年,二十三岁的曾巩再次来到京城参加科考,陪同他的是弟弟曾牟,大哥已经放弃考试了。兄弟俩在太学读了一段时间,一同参加了考试,结果又是双双落榜。这时有人写了一首诗:
三年一度举场开,落煞曾家两秀才。
有似帘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
说句实在话,这诗写得很让人气愤。上次和大哥两个人来落榜,这次换了弟弟后又是落榜。好像曾家的子弟都是草包,来一对折一对。而说出这话的十有八九就是他那些乡亲们。曾巩和弟弟参加落榜后心情难受不说,还要遭受乡亲们的讽刺和嘲笑。这种“风俗”,古往今来一直如此。
欧阳修曾经写了一段话说: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宝宝心里苦。但是没办法,生活还得继续。而他那个同样备受亲戚嘲讽的外甥王安石,这次却中了进士,而且差点名列状元。他给表叔寄来一首宽慰的诗: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挟才乘气不媚柔,群儿谤伤均一口。吾语群儿勿谤伤,岂有曾子终皇皇。借令不幸贱且死,后日犹为班与扬。
不得不怨一句:王安石是真不会说话。好歹是你表叔,动不动就提“死”字。虽然是夸赞不错,但是这代价也太大了。而且这时曾巩的文章还没有到达那种句如金玉的地步。就这样,他回到了老家讨生活。
欧阳公的首席弟子
曾巩比欧阳修小十二岁,第一次读到他的文章是《贾谊不至公卿论》。这篇文章刚正秉直,大义凛然,将贾谊的不幸与国家的不幸批露得一览无余。令读者义愤填膺,惋惜钦佩。这正是曾巩所喜爱的类型。
而欧阳修素来不顾俗流,以改革文坛风气为己任,更加令曾巩叹服。两人又同是江西老乡,于是拜他为师,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曾巩向欧阳修诉说自己家境贫寒,只能读书写字,希望于圣人之道上有所启发。而能入您的门下,向您学习,其实就是在向圣人学习。曾巩说出这番话后,欧阳永叔感慨万千,当下送了他很多学习用品。曾巩又献上自己的几篇文章,欧阳修每天坐在书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品读着。时常对身边的人说:“我门下的弟子成百上千,能得到曾巩这个学生是最让我高兴的。”
曾巩得教于欧阳修,水平遽升,名气也越来越大。如今他回归乡野,一边读书,还一边还向老师推荐王安石。等到庆历七年,曾巩的父亲收到了朝廷的诏令,进京等待重新调配。这时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了。父子俩收拾行装,出发前往汴京。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次入京不仅没讨到什么好处,曾巩的老爹还病死在了南京客舍。临死之际只有一张破旧的凉席裹身。除了身无分文,还欠着许多医药费和住宿费。曾巩心灰意冷,更兼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将老爹的遗体运回家乡安葬?这时,前任宰相杜衍向他伸了一把手。
杜衍不仅替他还了欠债,还为曾父置办棺椁,给了曾巩一笔钱让他扶柩还乡。如此情义,自觉无以回报,曾巩一连写了几篇文章来感恩戴德,立誓要向先生一样行公义之举。
把种田当成一件乐事
读书人在乡下种田。我的第一印象是陶渊明,其次是孟浩然,然后才是曾巩。陶渊明自不待言,孟浩然和曾巩都有点被迫的成分。曾巩喜不喜欢种田呢?老实说一开始并不太喜欢。但他又不得不去做。
和其他体验田园之美、品茶饮酒、弹琴作画的隐士不同。他们是功成名就后的享受,或者说是待价沽名。曾巩呢?他不种地就只能饿死了。自曾巩的老爹病逝后,家里好不容易还完了贷款,已经一贫如洗。这时曾巩上有年纪四十、身体虚弱、没有什么劳动力的长兄需要照顾。下有又四个弟弟,九个妹妹,最小的只有五岁。虽然老爹已经西去了。但身为家中的二子,这些你能不管吗?于是曾巩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在诗中诉说道:“荏苒岁坐暮,家诗已独当。经营食众口,四方走惶惶。一身如飞云,遇风任飘扬。”
记得大学刚毕业那一年,父亲突然心肌梗塞。数月之内两度送去医院抢救,家中那点微薄的积蓄瞬间被一扫而空。而我自己没有考上特岗教师,不能给家庭的困境带来一点儿好转。我没有工作,没有女朋友,没有出路,不知道希望在哪儿。常常一个人蹲坐在马路边迷茫。一蹲就是半晌。后来实在找不到出路,干脆回家放羊。在田里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想起曾巩,想起那个因为没有出路和我一样回乡种田的人。我也做好了和他一样三十多岁再结婚的准备。也许还不止。
所以,曾巩这十年,是一个二十多岁没有背景的农村贫困青年最直观的体现了。而他也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那些一开始就贴上“大师”标签的高高在上者。我喜欢曾巩,即缘于此。
在山野里卧薪尝胆
皇佑二年(1050年),曾巩终于娶了媳妇。女方是光禄少卿晁宗恪的长女晁德仪。曾巩寒门农家,拿不出巨额彩礼。人家能把女儿嫁给他这个大龄青年,无非是因为一件事——文名于世。曾巩当时文章的名气很大,已经超过了王安石。而苏轼等人还没有成名。他有一篇著名的《墨池记》,无论是我还是后世一些天分平庸却酷爱书卷之人,相信读了之后都会喜欢。
这篇文章中的墨池就是相传王羲之当年练笔的地方。因为经常在这儿洗笔,池子里本是烹茶的甘泉,结果就变成了墨汁。王羲之索性就蘸着水写。这个故事在曾巩笔下得出的结论是: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曾巩将王羲之书法成就的重点落在了两个字:勤奋。勤能补拙,滴水穿石。无论是天资平庸的,还是天分高明的,都应该坚持这个道理。然而还是有人不信,于是王安石写出了《伤仲永》。
曾巩深明此理,所以即便身处乡野,仍未放下读书。他给自己搭建了一个书斋,命名为“南轩”。周围种了几竿绿竹,几团蔬菜,夫妻俩过得恬静而自在。遂写诗道:
密竹娟娟数十茎,旱天萧洒有高情。
风吹已送烦心醒,雨洗还供远眼清。
新笋巧穿苔石去,碎阴微破粉墙生。
应须万物冰霜后,来看琅玕色转明。
同时代的人多说曾巩写诗不行。从这些日常的记事来看,确是有待提高。不过对一位彼时还身处乡野的农夫来说,用一流诗人的标准来要求未免太无理了。真正让他名成大家的,是此后二十多年的成就。
天下第一迂阔之人
嘉佑二年(1057年),曾巩第三次参加科举,终于名登进士榜。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如果到了一定年纪,即使实现梦想,也没了当初的那份欢喜。因为你所有的期待已经磨灭在了这条漫漫长路上。对于生活在当下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都被这句话给定义了。可是曾巩不同,曾巩是一个有着圣人情怀、广其学而守其志的人。他的志向除了立德、立言,剩下的就是立功了。
而这次考试,由曾巩牵头,弟弟、堂弟、妹夫一共六人全部高中,一洗原来那“一双飞去一双来”的嘲讽,改为人人瞻仰嗟望了。而这次的同年中,还有二苏、程灏、张载,堪称宋代的“龙虎榜”。
因为苏轼的文章笔力不凡,和这位大哥哥曾巩之间还闹了笑话。欧阳修身为主考官,在看到全场最精彩的文章后,立刻想圈为第一。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文章除了自己的弟子曾巩,还有谁能写得出来?于是为了避嫌,将其屈居第二。这个事件除了告诉我们苏轼的文章水平不输曾巩外,还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欧阳修对曾巩的文章特别看好。然而无论是苏轼还是曾巩,他们终究赶上了——赶上了文坛盟主的改革。
嘉佑二年(1057年),曾巩被任命为太平州司法参军,从此踏上公务员之路。相比之下,弟弟们的仕途则更为顺畅。等到熙宁二年,王安石开始“搞事情”,曾巩已经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外任生涯。每当王安石要求青苗、免役、均输、市易、方田均税法,他必定一一针砭后落实。这与他们多年的兄弟之情无关。只要是有利于民的政策,他都积极履行。
青苗法实行中。贫困户虽然贷到了种子,秋天收获后除去赋税和贷款,生计又成了问题,无法过冬。曾巩二话不说,直接以赈灾的方式给其粮食。这样既收了富户的利息,又救助了即将饿死的人。接着便是推行“义田制”,彻底解决这一问题。而关于保甲法,别人推行起来差点引发起义。曾巩却在毫州给皇帝上书时说:“臣昨守毫州,毫为多盗重法之地,臣推行保甲之法,以禁盗贼,幸不至谬戾。”就这样,他真正实现了王安石心中的构想,领会了改革的精髓。
元丰三年,神宗任命曾巩勾当三班院,对他说:“以你的才能,无怪乎他们要诬陷你。今后你就留在这儿做自己喜欢的事吧。”次年,曾巩开始修《五朝国史》。
任何本朝国史都不好修。“避讳”二字从古至今已经深入骨髓,那些自称讲真话的往往成为了谣言编造者。曾巩刚开始修,就遭到了皇帝的斥责。曾巩写了一篇《进太祖皇帝总序并状》开卷,谈了一下“烛影斧声”的故事。这是天下人讳而不提的,曾巩不仅提了,还说这是师法尧舜禅让的明政之理。接着就有人站出来诋毁曾巩。所幸神宗是一个英明的君主。越是有人出来极尽诋毁之能事,神宗越觉得这事另有隐情。他把曾巩叫来大骂了一顿,让其继续编写。后来因为一手资料不全,曾巩放弃了这项大业,被调任中书舍人。算是升官。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元丰五年,曾巩继母病逝。次年,兄弟几人送母亲的灵柩归乡。路过江宁之时,曾巩突然病倒。于是便住在了王安石家里。那时王安石已经隐退,看见邸报上说:皇帝召蔡京试为中书舍人。不觉感慨道:“除修注诰词这是子固的行当,别人怎么能做得了?”既是为表叔抱不平,也在诉说着自己晚年对官场的失望。
这天,王安石推着曾巩在院子里看梨花飞舞、柳絮初生。曾巩因为病情加重,无法言语。安石道:“还记得那年柳絮飞舞的时节,我们在京城相遇。如今,已经过去快五十年了。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啊!”曾巩点点头,两行混浊的泪水从眼角溢下。四月十一日,他终于与这位最好的兄弟告别,享年六十有五。三年后,王安石逝世。
回看曾巩的一生,可以堪称一代醇儒。他既是纯粹的学者、文章大家,也是一位品德深厚、不入俗流的翩翩君子。有人笑他迂腐,不懂得变通,转战七州,无大作为;种田十年,无异于蹉跎岁月。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只想着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无论是写文字还是种地;无论是为了生活还是追求理想;无论是任人嘲讽还是瞻仰嗟望。他一直是平静的,一直是十年如一日的。
路遥说:“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只有永不停歇地坚持,持续不断地奉献,才是有意义地活着。而能够做到这样的人,即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也能在历史的河道中留下自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