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美是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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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阮籍:走到穷途末路,方觉万般皆空

建安十七年(即公元212年),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病世。曹丕与其相交多年,亲自赶来吊唁。看着孤儿寡母凄苦的生活,曹丕心中别提有多伤痛了。他悲天悯人地写下一首《寡妇诗》:

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

候鴈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

妾心感兮惆怅,白日急兮西颓。

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

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

徒引领兮入房,窃自怜兮孤栖。

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

不愧是写出《燕歌行》的有情诗人,曹丕这首诗将寡妇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淋漓尽致。既然,能够读懂她内心的愁苦,便更要多施援手。曹丕对阮氏母子,倒也照料得较为周到。于是,幼小的阮籍在哥哥、母亲以及伯父的教导下,渐渐地成长起来。

八岁时,阮籍就可以做到出口成章。十多岁时,像一些传统士大夫那样,遍读儒家经典,崇拜孔门人物。他在《咏怀》诗中写道:“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崇拜颜回和闵损,不是为了突出阮籍少有大志,而是表明他与圣贤的遭遇大为相同。颜子之贫,闵子之孝,这不是正是阮籍身上所具有的特点吗?

如果以为阮籍仅仅是读书识字,那就错了。作文之余,他还练习一项技能,那就是——剑法。他自我夸赞道:“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仿佛那时的人才培养是多方面。阮籍既通文又习武,这不是少年意气,而是时代需要。生于乱世,文人未必有机会出人头地,而武将,则是封建政权中必不可少的力量支撑。

所以除了阮籍,司马相如也说:“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李白年少狂热,负剑出行,长吟道:“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柘空。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栊。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五月入暑,农人忙着织作,李白却一心只为学剑(入仕)。可见,这是一种自古以来的“习俗”。

弱冠之年的阮籍想出去干出一番事业,可惜这时,曾经那个一直帮助他的曹丕叔叔已去世四年了。曹丕一死,阮氏家族彻底被时代所抛弃,直到后来阮籍声名大振,世人才又重新认识这个家族。可以说,二十岁这个人生的黄金阶段,阮籍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除了没有熟人引荐,想以文章入仕也很困难。

阮籍初入文坛,便写下一篇《乐论》,呼吁道:“礼乐正而天下平!”结果不仅得到了文臣的响应,还是带有政治色彩的巨大抨击。

自明帝登基后,朝堂上就发动了一场“新文化运动”。这场运动刮起以“老庄”为主的玄学之风,与阮籍自幼诵读的儒家经典几乎是背道而驰。这几个文学运动的代表人,何晏、王弼、夏侯玄、邓飏、李胜、丁谧,后来被称为“正始名士”。而写出这篇《辩乐论》来抨击阮籍的,便是夏侯玄。

此时,正始名士占据着历史舞台,与玄学思想背道而驰的文人纷纷失业。像如今的阮籍,因为思想上不符合时代潮流,所以只能回家种田。

阮籍住在农村,每日正午炎炎,席地而坐,读读《论语》《诗经》。这时,他真正体会到了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滋味。隐居的日子本来十分枯燥,尤其是没有经过一番历练便直接隐退的年轻人,那种“出世”与“入世”的斗争当真算是一种折磨。不过还好,阮籍有个“与众不同”的侄儿,他就是后来竹林中的另一位名士——阮咸。阮咸给叔叔的田园生活增添了众多乐趣。

阮籍读书累了,阮咸便缠着叔叔讨论一些奇思妙想,或者两人干脆在院子里摆上酒杯,开怀畅饮。这叔侄二人朝同食,夜同寝,又无礼法可守,仿佛亲兄弟一般。阮武看着抑郁的堂弟心情稍微好转,劝解说:“那事情也过去好几年了,你不如出去再找机会,干一番事业,免得浪费了自己的才华。”阮籍沉默半晌,并未同意,可是不久,一个重大的机遇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了他头上。

那是公元242年7月,阮籍因为几年前与夏侯玄的那场辩论,加上近来又写了几篇文章,受到太尉蒋济的赏识。

蒋济这个人,和司马懿一样是四朝元老。后来曹爽势力倒台,与蒋济站在司马氏这边不无关系。蒋济既然看中了阮籍,按说阮籍入仕的机会该是来了。可是阮籍在经历近十年的隐居生活后,求仕之心早已黯淡。他要拒绝应召,但考虑到蒋济的面子,决定亲自前往洛阳递交这份辞呈。

蒋济听闻阮籍的到来十分高兴,可是左等右等,最终只等来了一封《奏记》!阮籍在“记”中说:

籍死罪死罪!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台之位。群英翘首,俊贤抗足……今籍无邹上之德而有其陋,猥烦大礼,何以当之?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余税,以避当涂者之路。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谬恩,以光清举……

写了半天,反正就是以各种理由推辞,说自己平生志向,唯种田耕地而已。这话谁人听来不笑?蒋济亦十分生气,先把王默骂了一顿(王默就是当初向蒋济推荐阮籍的人)。挨骂之后,王默又赶紧给阮籍写信,罗列太尉何等重视他,让其速来。阮籍收到信后不知所措,在与伯父阮谌商议后,还是决定应召前去。

来到蒋济的府上,每日除了饮酒作乐,并无要事相商。此外就是在宴会上听一些文人言不由衷的话。阮籍想:朝堂被这群酒肉之徒霸占着,岂有不衰败之理?可是没办法,他只是个小小的幕僚。而且已经有了归乡之意。数日后,阮籍就向蒋济递交辞呈。蒋济以其放荡无礼,无甚才学,同意辞职。阮籍带着来时那几件衣物,重新踏上老家的路。

这次回来之后,那颗躁动的心再也无法沉静下来,只能通过旅游来疏散。一日,阮籍驾着车马车出行,他既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时间限制。不知不觉,马停下步伐,阮籍正睡在车上喝酒,下来一看,原来前面是万丈悬崖!

“这?是天欲绝人,让我自行了断吗?”阮嗣宗再也按捺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后来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道:“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其实,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穷途处。王勃显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想像孟尝、阮籍一样,将大好的青春用于荒废。希望能够建功立业,“等终军之弱冠,慕宗悫之长风。”

原来,阮籍面前这山就是广武山。想起昔日那激烈的楚汉之争,阮籍站起身来,豪吟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竖子”并非骂的刘邦、项羽,而是现在朝堂上那群乌烟瘴气之徒。阮籍畅罢不满,继续前行。一日,来到河内,结识了一位重要朋友——山涛。山涛为人器量宏大,刚正不阿,好结交出身贫寒的乡间子第。后来,靠着沉稳的性格和长远的目光,山涛实现了人生理想,成功坐上了三公的位置。不过,在与阮籍相识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主簿。

山涛说:“老庄之学适合修身,但治国还得用儒家思想。”阮籍觉得山涛所言十分有理。因为时下未处庙堂,便对修身有了兴趣。询问山涛玄学的奥妙。山涛坦白道:“若论玄学,我只是略通皮毛,有一个人,那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精通呢!”阮籍忙问是谁。山涛答:“山阳嵇康也!”

微风习习,万里无云,当阮籍与山涛心情愉悦地来到竹林时,只见一男子正坐在大柳树下弹琴。他衣着朴素,无滤镜美颜,却肤白如玉,目不染尘。如果说,何晏是正始名士中的美男代表,那么嵇康,就是整个竹林七贤的颜值担当!

阮籍与嵇康相识,这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啊!此时的嵇康不过二十出头,而阮籍和山涛,都是比他大一轮有余的人。不过,三杯两盏下肚,那些俗世的礼法便荡然无存了,相互间只以兄弟相称起来。

嵇康酒酣微热,取来古琴,一曲《广陵散》倾泻于青山绿水间。铿锵有力,如置身沙场,在二人心中久久不能平复。当晚,三兄弟抵足而眠,次日一早,又携壶带酒,到竹林高处去欣赏晨景。此时太阳初升,霞光万照。倚在碧泉之上,倾听鸟雀之声,自由自在地喝起酒来。阮籍也就在此时,对老庄之学产生了巨大的热情。从此,儒家思想在他心中的地位,渐渐地被玄学取代!

几日后,山涛要返回河内了,阮籍也打算逗留数日,便与嵇康告辞。这天,嵇康拿出一篇自己新写的文章请阮籍品鉴。

“养生论?!”阮籍看着题目就觉得有些意思,等细细品读数遍后,长叹一声道:“叔夜对养生之学的体会,当真要高于愚兄数倍。这样深邃的看法,恐怕只有久居这竹林绿水间,才能领悟出来呀!”

“哪里哪里,兄长谬誉了,这都是玄学的功劳!”嵇康果然是懂阮籍的人,凭借一篇文章,就让这位“愚兄”留下来一同钻研玄学。

就这样,阮籍在竹林中混迹了好几年。直到正始八年(公元247年),他才第二次应召入宫,再次踏上了仕途。此后官职越做越大,心情却越来越差。

这次他出任是尚书郎,在皇帝身边处理政务,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官职了。而和他一同任命的,还有王浑。王浑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他的儿子却深得阮籍喜爱,他就是后来七贤中的王戎。王戎在阮籍身上,渐渐地体会到完全的随性与对礼法的漠视。

洛阳郊外有家小酒馆,这酒馆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当垆的老板娘特别漂亮。阮籍就拉着王戎经常去那儿喝酒。喝醉了就趴在老板娘身边睡下。王戎是小孩没什么,可是阮籍这个大老爷们的举动倒实在令人生疑。酒馆掌柜认为他是想借机调戏自己妻子,等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他们只是喝酒睡觉,并没有任何非礼的举动,于是便任其酣睡。客人们见了这幕,也啧啧称奇,他们倒成了酒馆的一道活招牌。

人皆爱美好的事物,只不过阮籍的爱更为动情。邻家有一年轻女子不幸去世,家人忙着置办棺椁,准备入殓。这时忽然有一男子跳了出来,哇哇大哭。主人不解,问他是谁,为何要哭?阮籍说:“虽然没有见过令爱,但听闻她才貌双全,性情温婉,这样的佳人不幸离世,岂不招人痛哭?”

此外,《世说新语》中有这么一条记载:阮籍的大嫂每次回娘家,小叔子都要赶去送她。手中握着一把油纸伞相随,从艳阳细雨中迈过石桥,依依不舍地告别。村中有人见了便说阮籍不守礼法,叔嫂不可相见,阮籍直接回上一句:“礼岂为我辈设耶?”四下无言!

对于这些事情,王戎开始时感觉有些吃惊,数月后,阮籍再度辞官,带着他去竹林拜会嵇康。从这时起,王戎渐渐地感受到了一样不一样的世界。

不久,阮籍收到了曹爽的征召书,他未加思索,便断然拒绝。曹爽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拉拢天下名士,来提升自己的威望,好与司马懿争斗。阮籍看透了这一点儿,自然要选择退隐,山涛也是一样。

高平陵政变发生后,司马懿为了补救那仅存的一丝民心,开始招纳名士入朝为官。不久前,何晏等一群人灰飞烟灭。如今整个天下,文采第一的,当属阮籍了。嵇康在哲学研究上很有一套,但是论文学,和阮籍还差一些。刘伶等人就更不用说了。这时阮氏家族因为阮籍,再次为天下所知。

阮籍时年四十,虽然到司马懿身边做了从事郎中,但是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完全不给人家办事。司马懿非但并不生气,反而任其所为。阮籍每天便东游西荡,喝得酩酊大醉。

喝酒归喝酒,可有名气还是与日俱增。司马懿死后,司马师执政,升阮籍为散骑常侍,等于有了爵位。而司马昭为了拉拢他,还派人去说媒,想把他的长女娶给儿子司马炎。阮籍听闻此事,胸中只有两个字:拒绝!可是该怎么拒绝呢?他给自己想出了个高招。

阮籍喃喃自语道:“大家不是都知道我爱喝酒嘛?好,我就先喝半个月。”于是一连多日,司马昭的使臣每次来找阮籍商谈亲事,他都在呼呼大睡。使者不辞辛苦,坚持来了两月,阮籍便醉了六十天。司马昭没办法了,这才放弃联姻。若是阮籍有未卜先知之术,知道答应这门婚事后,自己日后将会贵为国丈,不知是否会改变主意?其实,这个结果是可想而知。

一日,阮籍突然兴起,对司马昭说:“我想去东平转转!”司马昭也来了兴致,忙问:“嗣宗为何对穷乡僻壤别有钟爱呢?”阮籍说,东平的美酒实在是让人垂涎,而且风景优美,文化悠久,我想去提升自己的修养。司马昭满意地说:“既然如此,嗣宗就去吧!”就这样,阮籍当上了东平国相,出任东平。

其实,无论是司马懿,司马师,还是司马昭,他们对阮籍的态度都十分友好。阮籍虽然不愿为他们做事,但对当权者投来的盛情却是乐于接受的。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流水般混着。

来到东平不过十天,阮籍就打道回府了。这让司马昭大吃一惊,不过也坦然接受了。阮籍笑道:“原来那个地方真如将军所言,穷山恶水,又无美酒佳肴,我待了两天实在受不了,便匆匆返回。”这话虽然不假,在《东平赋》也有特有说明。但阮籍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辞掉之前的职位。做个散骑常侍在皇帝身边,很容易招人误解。曹氏一族至此,可以说是人心巨丧。

阮籍从东平回来,再度担任从事郎中。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来对司马昭说:“我听闻步兵营中的厨师善于酿酒,储藏了三百坛美酒,我想到那儿去。”司马昭笑道:“好,你就去做步兵校尉吧!”

阮籍上任之后,除了沉迷美酒外,别无他事。刘伶听说嗣宗找了这么个美差,也来陪他一起喝。这二人皆是嗜酒如命,不知日月,常常一醉数天。这日,忽然下人来报,说阮家老母去世了。阮籍正与友人下棋,友人哀叹着放下棋子,让阮籍快去。阮籍却拉住他,非要把棋下完再去。棋下完了,阮籍让仆人拿酒来,刚喝几口,便猛地吐起血来。等到安葬那天,阮籍又带着酒肉在母亲坟头大吃大喝,众人纷纷议论,他却视而不见。等到肉完酒尽,大呼一声:“完了!”便倒在地上。

公元260年,二十岁的曹髦抱着与司马昭鱼死网破的决心,带领心腹来到将君府,结果反被弑杀。阮籍得知这个消息后,写了一篇《鸩赋》,嵇康又作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结果阮籍没事,嵇康却因此落得个曲终人散的下场。

这天,洛阳东市是多么热闹啊。三千太学生呼喊着跪在刑场,请求嵇康做他们的老师。行刑官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司马昭,反而加重了他必杀的信念。于是,叔夜在一曲鸦鹊无言的《广陵散》后,与世长辞!

嵇康死后,阮籍含着怨恨的眼泪为司马昭写下了《劝进书》。至此,他对司马家的最后一份贡献宣布完结,开始了同刘伶那样昏天黑地,不问世事的生活。在嵇康去世两年后,阮籍终于在自暴自弃的沉郁中,走完了无奈的一生。

关于阮籍,一半的生命是在走钢丝的凶险与煎熬中度过的。他没有像嵇康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是选择向现实世界低头。可是就是这一低首,让他彻底告别了理想生活,从此走上了抑郁无为的仕途道路。最终塑造了一个传统士大夫的苦难形象。

如果说,嵇康是英雄,那么阮籍,就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最终活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