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卢照邻：从无尽的煎熬中，向死而生
当有一天，平静突然被打破，不幸的灾难降临在身上。面对着癌症附体、须发凋零、四肢瘫痪且面目全非，你会选择顺性放纵一番后轰轰烈烈去死，还是选择安安稳稳地苟延残喘、挣扎度日？
也许，所有人都会选择后者吧。因为对于死而言，生显得是那么美好与可贵。尤其是在一个人对世界有了足够的认知后，死反而是一件比生难上千倍万倍的事。
可是，总有一两个人是忍受不了生命施加给他的磨难的。他们会选择去死，但绝不是轰轰烈烈地去死，而是在脱离繁华后沉静地死去。这样的死，不存在任何抱怨，甚至等同于正常的寿终正寝。
在《庄子》杂篇中有这么一个故事：庄子将要死了，弟子们商量该如何为老师送葬？这时庄子却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吾葬具岂不备邪？”
庄周的死，是一种自由实现，照亮了人与天地共生的信念。回望一千多年前，就有一位英才站在十字路口作出了同样的选择。彼时，他放弃留恋，秉承着“向死而生”的信念，吟哦着“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的诗句，在冰凉的颖水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就是卢照邻——一个困顿、贫穷、多才、又多病的可怜之人。
一
关于卢照邻的出生的具体时间语焉不详，但普遍的说法是生于公元635年，也就是贞观九年。理论上应比骆宾王小一些。
从后来的人生经历来看，和他感情最深的，不是杨炯、王勃这样的后起之秀，而正是骆宾王这位好打抱不平的“情感专家”！他曾代郭氏向其传递了一封艳情诗，照邻在万丈红尘里，得到的不是责问与谩骂，而是苦难之中的一束希望与光明！而在这爱情与苦难之前，一切还曾是那么的美好。
卢照邻出生于幽州范阳，祖上即是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到了他这一代，若说彻底衰落，倒还称不上。比起骆宾王来条件要好得多了。卢照邻和普通学子一样，勤奋刻苦，读书上进。虽然没有像四杰中其他三位伙伴那样，小小年纪就被冠以“神童”称号，但这样的人生之始似乎才显得更为朴实一点。
照邻是否和王勃等人一样天资聪慧，不必作过多的追究。因为，对一个孩子来说，难道出生时的天赋就能代表日后取得的成就吗？老杜也说：“富贵需从勤苦得，男儿需读五车书”。照邻最值得后世效仿的，不是天赋，而是勤奋与刻苦。
在十二岁时，照邻小朋友负笈出行，拜当时著名的学者曹宪为师。曹宪是一位博学而厚德的老者，唐太宗曾邀其做官，可是他和“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严子陵一样，直言不讳地拒绝了。其宁静治学之风骨，可见一斑。
曹宪作的《苍》、《雅》训注，成了官方权威的解释。因此凡是想认真搞点学术的，都会选择拜他为师。卢照邻也不例外。
俗话说，一个优秀的学生不可能只有一个老师。跟随曹宪学了几年后，卢照邻掌握了音韵训诂，之后又拜入王义方门下，学习经史。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经史”这东西还需要拜老师吗？自己背一背、读一读不就行了嘛。但事实并非如此。
要想深层次地理解经学和史学，必须要找一个有着独特见解和治学之道的鸿儒也行。就像《论语》，八九岁的小孩子就可以熟背，但是若不读朱熹和张居正的注解，那对《论语》的理解还停留在表面。卢照邻的时代没有朱熹和张居正，但却有与他们相仿的人。咦，王义方就是这样的人。
卢照邻于是又跟着王义方学习了几年。他后来在回忆录《释疾文》中说：
于是裹粮寻师，褰裳访古，探旧篆于南越，得遗书于东鲁，意有缺而必刊，简无文而成补。入陈适卫，百舍不厌其栖遑；累茧重胝，千里不辞于劳苦。既而屠龙适就，刻鹄初成，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回凤惊。通李膺而窃价，造张华而假成，郭林宗闻而心服，王夷甫见而神倾。俯仰谈笑，顾盼纵横。自谓明主以令仆相待，朝廷以黄散为经。
这一段求学经历，和后来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的自述如出一辙。这让我想起一句对黛玉的评价：世间哪有什么天才，只不过是聪明人下了苦功夫罢了。
而陈述了一番求学艰难后，卢照邻开始自我评价了。他所列举的几个人物都非同一般。李膺曾被认为是“天下楷模”。张华是张良的十六世孙，著有《博物志》，深受阮籍等人推崇。而郭林宗即是郭泰。孔子弟子数千人，郭泰也是数千人，孔门贤者七十二，郭门英彦六十有余。就连蔡邕也是他的迷弟啊。而说到王夷甫，便是王衍，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他丝毫不吝惜笔墨。卢照邻把这些人拉来陪衬，可以说是对自己学有所成自信满满。那么学成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自然就是向朝廷发送简历、递交求职信了。
二
照邻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邓王李元裕府任典签，也就是文书这一行。邓王酷爱读书，家中藏书甚丰，又乐于扶持这些身份卑微的有才之士。他有逢人说项的习惯，时常在客人面前夸赞照邻：“此本王之相如也！”客人自然只能笑着附和，卢照邻的名气也因此而水涨船高。
龙朔元年（公元661年），甘肃额济纳河一带少数民族犯边，朝廷出兵讨伐。秋天，卢照邻奉使西行。随军期间写了不少的边塞题材作品，粗粗计算一下有十一首之多，其中经典也是层出不穷。
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
笳喧雁门北，阵翼龙城南。
雕弓夜宛转，铁骑晓参驔。
应须驻白日，为待战方酣。
——《战城南》
这首诗对仗工整，而且“胜气”凌人。为了打胜仗，士兵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偶尔休息一下，也是手握雕弓，时时戒备。这样的结果，自然是直捣龙城，凯旋而归。
而那首《刘生》，也是豪气难平：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
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
翠羽装剑鞘，黄金饰马缨。
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
的确应该感到幸运。因为如果没有这场边塞经历，没有这些声势宏伟的边塞之作。卢照邻后来的《长安古意》也许难以成为“宫体”的救赎。
回到京城不久，照邻在邓王府任职的期限已到。按规矩，此时应写点自述，由王爷推荐给朝廷，帮他谋个正经职位。但此次和骆宾王的情况有所不同，骆宾王是不屑去写，最终仍留在道王府中。而卢照邻呢，没有做成京官，而是外任益州新都县尉。这样一来，就有了那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到蜀中不久，照邻遂与一姓郭女子相恋。如果对此不甚了解，不妨读下他的《七夕泛舟二首》：
一
汀葭萧徂暑，江树起初凉。
水疑通织室，舟似泛仙潢。
二
连桡渡急响，鸣棹下浮光。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
自古以来，男子写爱情往往只注重客观描述和自我的表达，对女子的内心世界捉之甚少。所以成就了李清照那“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成就了冯小青那“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成就了林黛玉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卢照邻忽视女子的内心世界，便只能以“直男”的方式来描述了。
等到总章二年（669年），照邻要回长安，两人依依惜别。纵有千万不舍，也不能因为自私而耽误他的前程。郭氏挺着有孕之身说：“如果可以，一定要早些回来呀！”照邻挥泪应允：“你放心，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接下来，自然便到了那些含情脉脉的相思之作。
我家有庭树，秋叶正离离。
上舞双栖鸟，中秀合欢枝。
劳思复劳望，相见不相知。
何当共攀折，歌笑此堂垂。
——《望宅中树有所思》
塞坦通碣石，虏障抵祁连。
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影移金岫北，光断玉门前。
寄言闺中妇，时看鸿雁天。
——《关山月》
史料中没有对照邻婚姻的记载，那么这位郭氏女子，就称得上是他的妻子了。字句简单，对词工整，情感自然酣畅，人云照邻诗“清藻”，于此可以窥见。
回到长安后，本想着能够顺利谋一份差事。但是却磕碰连连，持续一年多的时间，除了饮酒唱和，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收获。卢照邻心灰意冷，大笔一动，就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
关于这首长诗写于何时，其实很好理解。肯定是写于对仕途最绝望之际。这是将心底的一腔幽愤彻底地宣泄出去啊！
而读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让人联想到的不是那些宫女，而照邻与郭氏的情真意切！闻一多先生评论：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态的无耻——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简文帝《乌栖曲》）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起死回生？我相信是有如此成就的。最起码后来的唐玄宗与杨玉环之间的倾城之恋，不就是这一种“起死回生”的真实写照嘛。
而如此的讽刺与高昂之作，其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据说，武则天侄子武三思在读到“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后，觉得是对他的讽刺，于是以陷害名义将卢照邻打入牢狱。对此，史书只模模糊糊地记下五个字：因横事入狱。但其实捋捋，讽刺武三思的又何止这一句？“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这不正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吗？
所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卢照邻唯一做错的，就是怀着一身凌云之才，但却生错了时代。
三
在狱中，卢照邻没有想着一死了之，相反，还和效仿“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开始了文学领域的新创作。他写下一首《狱中学骚体》：
夫何秋夜之无情兮，皎皛悠悠而太长。
圜户杳其幽邃兮，愁人披此严霜。
见河汉之西落，闻鸿雁之南翔。
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
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
风袅袅兮木纷纷，凋绿叶兮吹白云。
寸步千里兮不相闻，思公子兮日将曛。
林已暮兮鸟群飞，重门掩兮人径稀。
万族皆有所托兮，蹇独淹留而不归。
这首诗合理地解释了照邻失约妻子的原因，不是愿意淹留在此，而是无法归去啊。可是这一切，郭氏又怎会知道。等到骆宾王写代答艳情诗时，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
所幸，卢照邻在亲戚中的人缘非常好。那些年轻的子弟，可是全把他当做偶像啊！对于一个家族的荣耀，大家纷纷出手相助，各尽其力。照邻也就是这般援助下，从监狱中脱身出来。他想回蜀中去寻郭氏，但却突发风疾，加之误服丹药，导致病情加重。
所谓风疾，应该也就是麻风病。很多史料都记载他患病于益州任上，回到长安后，“伏枕十旬，闭门三月”。我认为他很早就种下了病因，只是发作起来没那么严重，所以不甚留意，直到后来量变引起质变。否则，如果他在蜀中就已经相当严重，那个深爱他的妻子郭氏，还会放心让他独自一人抱病离去吗？就算要走，也应是两人同行吧。
照邻于长安病重难愈，却阴错阳差地结识了神医孙思邈。孙思邈据说活了一百四十五岁。此时与照邻相遇，似乎是上天派下来的救星。照邻于是拜“药王”为师，寻求治病之术。据《新唐书》记载，两人先是去了太白山，估计是药王听说那里有什么珍稀药材，可以治疗风疾。药王对这个才子徒弟真是百般呵护，亲自起炉炼丹，调羹喂药。等他把丹药和黄酒端上来时，门外有一信使来报，说卢照邻的父亲于前日去世了。照邻嚎啕痛哭，刚吃下去的丹药顿时又吐了出来。于是病情愈加严重。
此一场景，读过《红楼梦》的朋友一定并不陌生，这不就是那个小心眼又至情至性的林妹妹吗？
之后，卢照邻又随老师转战龙门山，同样是为了寻找治病良药。然而此时已经不是一般的麻风病那么简单了。他双脚痉挛，一只手也已经残废。无法行走，卧下腿又抽筋，每隔一阵子便要遭受钻心之痛。亲友们听闻，相继给他寄来药品衣食。
可是，等到所有的希望被一一磨灭后，他终于孤身一人搬到了具茨山下。药王此时没有跟来，很大的原因可能是他已经仙世。照邻买了一所园子，又置了十亩地，将颖水引到他的门前。这样一来，花费了不少银钱。很多人不理解，都已经病得如此了，怎么还有心情改善住宅环境呢？唉，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日后跳水啊！
照邻将这些工程实施完毕，又开始给自己挖墓。根据《说文解字》对坟和墓两个字的区别：析言之，则墓为平处。坟为高处。故檀弓孔子曰。古者墓而不坟。HD淳孝女曹娥碑曰。丘墓起坟。郑注礼记曰。墓谓兆域。今之封塋也。土之高者曰坟。此其别也。这些例子都共同说明了一个道理：隆起的是坟，平地一样的是墓。而且根据社会现状，公侯贵族所葬才有坟，普通平头老百姓就是墓了。
卢照邻给自己挖墓，墓挖好了，闲来无事就躺在里面。此时在他的心里，早已做好了死的打算。根据他在《释疾文》中的自述：
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HD步，两足铺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每至冬谢春归，暑阑秋至，云壑改色，烟郊变容，辄舆出户庭，悠然一望，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赋命如此，几何可凭？
可见，此病加重之际，最起码应在他回到长安以后。照邻在《粤若》篇中说：“盖有才无时，亦命也；有时无命，亦命也。时也命也，自前代而痛诸！”这便是他饱经痛苦后，终于对命运作出的妥协！于是，在一个冷冷清清的早晨，艰难地爬到河边，翻身滚下，结束了与上天的这场博弈。
斯人已逝，昨夜星辰！他到底是勇者还是懦夫，就请随着他的诗作，在万千的历史长河中任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