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鲁迅:鲁迅诗全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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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和仲弟送别元韵并跋》

对鲁迅1900年那三首《别诸弟》诗,周作人到一年后才在文字作出了反应。《周作人日记》辛丑年一月二十五日(1901年3月15日)载:“上午大哥收拾行李,傍晚同十八公公、子恒叔启行往秣[8],余送大哥至舟。执手言别,中心黯然。作一词以送其行,稿存后。夜作七绝三首,拟二月中寄宁。稿亦列如左”[9],他的诗题作《送戛剑生往白步〈别诸弟〉三首原韵》,诗云——

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

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

芍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

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

这三首步韵诗实际上晚于原唱一年有余,所以诗中有“家食于今又一年”之句。和诗于一月二十八日(1901年3月18日)寄往南京,并索和诗。

1900至1901年是周作人最痛苦的一年,在杭州服刑的祖父不断地催促他去参加科举考试——于是他也曾到三味书屋读书,磨练他的八股文和试帖诗,但他并不大甘心走这条老路;祖父也曾经考虑过让他进新式的学校——这位老官僚思想倒也并不顽固。孙子的出路总是老人家的一大心事,形势不同,只能实际一点。当时杭州有新办的求是书院,周作人曾在己亥年十二月十八日(1900年1月18日)日记中详细记载祖父来信中所介绍的消息:“午接杭信云,杭省将有求是书院,兼习中西学,各延教席。在院诸童日一粥两饭,菜亦丰。得列上等,每月三四元之奖,且可兼考各书院。明正月二十日开考,招儒童六十人,如有志上进,尽可来考云云。”[10]祖父赞成他来考;可惜这个学校费用较高,周家已经破落,祖传田产已经变卖殆尽,经常向亲友借钱,根本交不起这一笔费用。鲁迅在《朝花夕拾·琐记》一文中曾经提起这个书院,说是“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没有足够的经济条件,老大鲁迅尚且进不去,老二周作人当然也不可能去。这时周作人的生活内容,除了准备考试以外,日记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到郊外去上坟而实为游览,访亲会友,打牌,抽烟,跟着一个名叫姜渭河(阿九)的无业人员到处游荡,“从他的种种言行之中,着实学得了些流氓的手法”[11],而日记中又时时流露出相当的苦闷。时代潮流在变化之中,而他始终找不到出路,找不准自己的坐标。

周作人晚年回忆这一段生活,直言不讳地自称几乎成了小流氓,从鲁迅劝他的一句诗“文章得失不由天”看去,周作人当时将自己的无所作为归之于天命。

大哥的劝诫大约已经触动了周作人敏感的神经。他的这三首诗除了表达与大哥离别的感伤之外,也流露了自己内心的痛苦。“鱼鹿无就”指生计没有着落,一无所成,深感惭愧。但老是呆在家吃闲饭显然不是办法,只是出路一时还没有找到。他说要像屈原(灵均)一样写一首《天问》,来问一问苍天。这其实是无可奈何的意思。

对于走出故家另寻新路,周作人不免还缺乏足够的勇气;好在他不久就步其大哥的后尘也到南京进了洋务学堂,开始了新的生活。

鲁迅收到二弟周作人的《送戛剑生往白》三首以后,很快于辛丑二月写出了和诗,并有跋云:“仲弟次予去春留别元韵三章,即以送别,并索和。予每把笔,辄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邮寄之。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销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后署“辛丑仲春戛剑生拟删草”。

鲁迅将这三首诗和跋文寄回绍兴,周作人于辛丑二月二十四日(1901年4月22日)收到,录入日记,道是“上午接大哥十四函并诗三首,稿列左”[12]。这里没有明确的标题。1981年版《鲁迅全集》中《集外集拾遗补编》附录二录入这三首诗,题作《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并跋》(第八卷,第474页);而2005年版《全集》则题作《和仲弟送别元韵并跋》(第八卷,第536页)。这两份新拟的诗题可谓言各有当,比较起来,2005年版《全集》所拟者要更贴切一些,可以著为定本。

这又一组七绝《和仲弟送别元韵并跋》诗云——

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

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

不久以后,在鲁迅的努力下,周作人到南京去进水师学堂充当“额外生”。周作人辛丑七月十二日(1901年8月25日)日记载:“下午接大哥函,初六日发,说已禀叔祖,使予往宁,充水师额外生”[13]。在20世纪初,周作人终于走出空气沉闷的故家,到比较广阔的天地里去。从鲁迅的《别诸弟》与周作人的和诗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们兄弟间深厚的手足之情,更能看到大哥在不遗余力地拉着二弟走向新的生活。

诗里回忆在故园的愉快生活,特别提到“共养花”,很容易让人想起他对百草园的深厚感情,想起他的诗《莲蓬人》《惜花四律》(这一组诗由周作人写出初稿,鲁迅改定之),想起他前前后后抄录过许多花木类的古书以及亲手制作植物标本。

周作人对于大哥《和仲弟送别元韵并跋》的呼应之诗作于两年以后的1903年春。这时鲁迅已经到日本去留学,周作人仍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周作人日记》癸卯年二月二十八日(1903年3月26日)载:“礼拜四,大雨彻日……作诗一章,合三首,步预(豫)兄留别诸弟均(韵)。古人和诗唯限韵,不步字也。予仿之作此。录其稿于此。”[14]这一组和诗题作《春日坐雨有怀予季,并柬豫才大兄》:

杜鹃声里雨如丝,春意兰三薄暮时。

客里怀人倍惆怅,一枝棠棣寄相思。

锦城虽乐未为家,楚尾吴头莫漫夸。

烟柳白门寒食近,故园冷落雀梅花。

通天枫树春田社,满地樱花小石川。

胜迹何时容欣赏,举杯同醉晚风前。

“春田社”三字上有眉批,改为“秋津岛”;又其后有自注云:“第二章雀梅即棠棣,俗名郁李,见陆玑《草木疏》。”按陆玑所著书全名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凡二卷,上卷专释草木,下卷则讲鸟兽虫鱼,是博物学方面的重要著作;唐人孔颖达作《毛诗正义》时曾大量征引此书为据。

“有怀予季”是说怀念先前夭折的四弟椿寿。周家这个最小的男孩是全家爱的焦点,可惜早年夭折。周作人曾用“秋田梦平(或作枰)”的化名为他写过一篇小传:“蕙川荫仙,名椿寿,字亩亭,秋田梦平之幼弟也。生于二千五百五十三年(癸巳)之夏(按当1893年7月25日),至五十八年冬日(按当1898年12月20日)而卒,年六岁,与梦平为兄弟仅二千有余日。荫仙生而神异,目炯炯有芒,如岩下电,虎头燕颔,有食肉相。性任侠,又聪颖喜读书,四岁作擘窠字有劲气,为韵语清绝。至六岁而学益进,《暮春》有句云‘尘缘方栗六,花事已兰三(按即“阑珊”)。’《寒食》云‘小屋春生新插柳,破甑尘积亦无烟。’皆可诵也。中冬忽患喘,久而益剧。卒之日,自知不起,索纸书‘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八字,掷笔而逝。葬于圭岛之麓,长兄卝人[15]为之树碑焉。嗟呼,兄弟无故,人生一乐。鸰原起难,庭荆忽摧,悲愤之怀,莫可告语,予复何心哉。免俗未能,聊为之传。六月十四日,浪华旧游子秋田梦枰譔言,即支那壬寅五月九日也。”[16]这里的叙事也许略有夸大之处,但四弟椿寿确实绝顶聪明,他的夭折使全家伤心之至。后来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园的内外·一幅画》中回忆说:“我的四弟……他很聪明,相貌身体也很好。可是生了一种什么肺炎,现在或者可以医治的,那时只请中医看了一回,就无救了。母亲的悲伤是可以想见的”,请人画了一幅他的画像,“她把这画像挂在房间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

《诗经·小雅·棠棣》有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后人常用这个典故来指称兄弟之间亲密友好的关系,所以鲁迅诗中有“何事脊令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之句;周作人则以“一枝棠棣寄相思”表达情意,而为四弟所作传中则以“鸰原起难”喻指椿寿之死。

周作人和诗中最引人注目的信息是他希望尽快能到日本去。他青年时代完全唯大哥之马首是瞻:鲁迅到南京进水师、陆师学堂,周作人跟着进了水师。稍后鲁迅去日本留学,给周作人写过很多信,又经常给他寄书报杂志,指导他读最新的书如严复翻译的西方名著,使周作人的思想迅速倾向于现代化,与过去在老家做八股文的时候大不相同。这时周作人也很想追随长兄去日本留学,学习新的知识和思想。《日记》壬寅年十二月十三日(1903年1月11日)载:“新总办黎道锦彝[17]来,予等去接。年止三十许,似非迂腐之辈。张制军令其先至日本调查水师章程,回后再行接手……闻黎去东洋拟择学生四人随往,予与胡(鼎)、张(鹏)二君均有去志,但恐未能如愿,后当相机设法也。”[18]此事后来确实未能如愿;思想顽固的学监直接对思想比较激进的周作人明确表示,“日后黎总办若派人东游,必阻我之行”。周作人虽然走出沉闷的绍兴不久,但政治上已明确反清的立场,思想上也绝望于传统的一套,准备追随大哥鲁迅走全新的道路。他和诗中其三的“胜迹”,不仅指通天枫树、满地樱花,恐怕也用以指代先进的思想文化。周作人和当时先进的中国人一样,要学外国,学日本,并指望从这里寻求救国救民之道。1906年9月,周作人跟着鲁迅到了日本,这在他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新开始。

一个不幸而早年丧父的人,在青年时代能有一位长兄作为自己的领路人,真所谓不幸之后的大幸。“长兄如父”。当然,真能如父亲那样尽责的长兄也不甚多见。

作为长子,鲁迅始终自觉地承担很重的家庭责任。这一点对于鲁迅人格的形成和人生的历程都有重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家中的长子,鲁迅也许就不会接受母亲包办的婚姻(1906年),他也很可能从日本到德国去留学,而不必为养家而匆匆回国就业(1909年)——他此后的道路可能就会很不同了。而如果周氏兄弟后来没有决裂(1923年),如果鲁迅能活得更长一些,周作人也许不至于沦为汉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