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维廉走进市场旁的一座旅馆,里边很快活,至少是很热闹的。一大群走索、跳高、变戏法的人,拥着一个强壮的汉子,率领女人和孩子已经搬进来了。在预备演出的时候,他们还接连不断地说笑打闹,一会儿和旅馆主人,一会儿又在自己人中间争吵起来,如果说他们的吵闹是讨厌的,那么他们快乐的表示就简直是令人不能忍受的了。维廉犹豫不决,心里盘算:是走开呢,还是住下去。他站在门口,看那些工人们着手在广场上搭台架。
一个女孩提着玫瑰和其他的鲜花走来走去,把花篮捧在他的面前,他买了一束美丽的花,别出心裁地把花束编成另外一个样子,满意地赏玩着,这时广场旁另一座旅馆有扇窗子开了,露出一个身材娇娆的女子。虽然离得远,他也能看出她的脸上洋溢着令人爱慕的愉快表情。她浅黄的头发自然地散垂到脖颈,她好像在打量这个外乡人。过了一会儿,从那座旅馆的门里走出一个男孩,围着一条理发师用的围裙,穿一件白色的短上衣,朝维廉走来,向他行着礼说:“窗里的那个小姐叫我问问先生,你肯不肯把这些漂亮的花分给她一点?”——“全都可以奉送。”维廉回答,说着就把花束递给小童,同时向那女子行了一个礼,她也和蔼地答了一礼,从窗口退回去了。
他吟味着这段风流韵事,走上楼梯回自己的屋里去,这时从对面跳来一个小孩,引起他的注意。短短的小绸背心、西班牙式裂口的双袖、窄长而带有鼓肚的裤子,衬得这小孩十分娇媚。又长又黑的头发有的卷成鬈,有的编成辫子,缠在头上。他惊讶地观看这个小孩的体态,不能判定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可是不久他就判定是一个女孩。她走过他身旁时,他截住她,向她道了一声好,问她是谁家的孩子;虽然他一下子就看出,她必定是杂技团里的一个成员。孩子用锐利的黑眼睛斜看他一眼,便脱身跑到厨房里去,没有回答。
他走上楼梯,看见宽敞的前厅里有两个男子在练习剑术,不过更像是在彼此较量技巧。一个显然是住在旅馆里的杂技团里的人,另一个具有不很粗俗的外表。维廉在一旁观看,很在行地欣赏二人的技术。过了不久,那个有黑胡须的、强健的人离开了比剑场,另一个却拿过剑来,十分客气地要向维廉领教。
维廉回答说:“如果你愿意收一个学剑术的学生,那我就敢和你试几个回合。”他们一块儿比起剑来,虽然这个不认识的人比维廉高明得多,可是他十分客气,断言一切都在于练习;其实维廉也显示出他从前曾受过一个良好的精通此道的德国剑师的指导。
他们的谈话被一阵骚乱打断了,五光十色的杂技团正从旅馆里出来,去向全城宣传他们的表演,好使大家对他们的艺术产生好奇心理。一个鼓手在前开路,杂技团老板骑着马跟在后边,再后是一个舞女骑在一匹同样的瘦马上,身前还抱着一个全身装饰着绦带和金箔的小孩。其余的队伍都是步行,其中几个人做出惊险的姿势,肩头上还轻便而舒适地扛着小孩,那年轻、黑头发、忧郁的女孩又重新引起维廉的注意。
杂技团里的小丑在拥挤不堪的群众中跑来跑去逗趣,开些庸俗的玩笑,亲这个女孩一个嘴,打那个男孩一下,他散发传单,在群众中唤起不能遏制的好奇心,都想跑近去看他。
在印好的广告上写着杂技团里各种各样的节目,尤其是一个纳七斯先生的和一个兰利内特姑娘的节目,特别加以标识,这两个人是主要角色,他们聪明乖巧,不跟大队混在一起,因此保持一种较为高贵的外表,唤起更大的好奇心。
大队游行时,那个漂亮的邻家女子又在窗口出现了,维廉并没有错过机会,向和他比剑的人打听,这女子是什么人。他——我们暂且把他叫作勒替斯——很愿意尽力,愿陪他到她那里去。他微笑着说:“不久以前一个剧团在这里散了伙,我和这个姑娘都是这剧团里留下来的人。这地方的优美感动了我们,我们想在这里耽一些时,清闲地消费我们撙节下来的一些现钱,此外,我们还有一个朋友到外边去给他自己和我们找职业了。”
勒替斯立即陪着他新结识的人走到菲利娜的门前,他让他等一会儿,自己到隔壁的小铺去买一些糖果。“你一定会感谢我,”他回来时向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个这么有趣的朋友。”
那姑娘穿着一双轻便的高跟拖鞋,从屋里迎出来。她把一件黑色的短外套披在自己白色的便衣上,正因为便衣不十分洁净,赋予她一个家常而舒适的外表,她的短裙子让我们看到一双世上最秀美的脚。
“很欢迎!”她向维廉叫道,“请接受我对于这些漂亮的花的感谢吧。”她一只手领着他走进屋里,同时用另一只手把花束插在胸前。他们坐下后,就随便闲谈起来,她却很会使谈话发生有趣的转折。勒替斯把些炒扁桃仁撒在她的怀里,她立即抓起来吃。“你看,这个年轻人真是个孩子!”她叫道,“他是要让你相信我是一个好吃零食的能手,其实他自己才正是一个不吃零食就不能活的人呢。”
“你让我们承认吧,”勒替斯说,“关于吃零食,正像许多事一样,我们都愿意互相搭伴。譬如,”他接着说,“今天的天气很好,我正想,我们可以出去散散步,在磨坊里吃午饭。”——“很愿意,”菲利娜说,“我们必须给我们新朋友一个小小的变化。”勒替斯跳着走开,因为他从来不一步一步地走;维廉要回去理一理他一路上弄得很紊乱的头发。“你可以在这儿梳理!”她说着,叫来她的小童,很客气地强迫维廉脱去上衣,给他披上她梳妆时穿的外罩,让他在她面前理发。“我们不该耽误时间,”她说,“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能在一块儿待多久。”
那小童与其说是笨拙,倒不如说是顽强抗拒,他态度不好,乱揪维廉的头发,他好像不肯尽快地把头发梳完。菲利娜为他的无礼,骂了他几次,最后还是不能忍耐地推开他,把他赶出门去。于是她就自己不辞劳苦,非常轻巧而细致地动手梳理我们的朋友的头发,虽然她也显得不慌不忙,时而弄弄这里,时而弄弄那里,同时她也不能避免,使她的膝盖接触他的膝盖,让那束花和她的胸挨近他的唇边,使他好几次都被诱惑得想吻一吻它们。
当维廉用一把刮粉的小刀刮净了他的额头时,她向他说:“你把它揣起来作纪念吧。”那是一把精致的小刀,钢质的刀柄上刻着几个多情的字:思念着我。维廉收了小刀,谢谢她,还请她允许,将来也送给她一些小小的回赠。
不久他们都穿戴整齐。勒替斯雇来马车,一次很有趣的郊游就开始了。路上凡是遇到向菲利娜求乞的穷人,她都从车窗内扔出一些钱,同时向他们大声说着爽快而亲热的话。
他们刚到磨坊,订下了饭菜,就听见门前有一片音乐声。那是矿工们弹着扬琴(1)和三角琴用生动而尖锐的声音在唱各种有趣的歌曲。唱不多久,就拥来一群人,围着他们形成一个圈子,磨坊里的客人也从窗口向他们点头喝彩。他们看到大家都在注意,便扩大他们的圈子,好像在准备一出最重要的表演。停息了一会儿以后,走出一个矿工,拿着一把锄头,当旁人弹奏一个严肃的曲调时,他做出试探掘矿的姿势。
他掘了不久,人群里走出一个农夫,矿工用威胁的手势使他会意,他应该从这里走开。磨坊里的客人一看很惊讶,直等到他张开口,用朗诵的口气骂那矿工竟敢挖掘他的田地时,他们才认出这农夫是一个矿工装扮的。矿工并不惊惶失措,反而开始教育农夫,他说他有权在这里挖掘,同时告诉他采矿的重要意义。农夫不懂得生疏的专门名词,提出各样愚蠢的问题,那些自觉聪明的观众听着都哈哈大笑。矿工给他详加解释,证明若是地下的宝物都挖掘出来,最后他也会得到利益。农夫最初用拳头威吓他,后来渐渐被他说得心平气和,彼此分手时已成为很好的朋友,特别是矿工用最光荣的方式免却了这场争斗。
“在这段小小的对话上,”维廉在吃饭的时候说,“我们得到极生动的例子,若是我们把人的行为、职业和企图从它们好的、值得赞美的方面,并且根据国家必须尊敬和保护它们的观点,把它们表演在舞台上,戏剧对各阶层会有多么大的好处啊,而国家本身也势必从中得到许多利益。现在我们只会表演人间可笑的一方面,喜剧作家恰恰只是一个苛刻的监督,他有警醒的眼光,到处发现他的同胞们的弱点,他若能诽谤他们一下,便好像很高兴。概览各阶级自然的、交互的影响,指导一个知嘲善讽的作家工作,这对于一个政治家不是一个愉快而有意义的工作吗?我确信,沿着这样的道路,我们能够编出一些很有趣,同时又有用而愉快的剧本。”
“凡是我流浪过的地方,”勒替斯说,“我所能看到的,他们只会禁止、阻碍、拒绝,至于管理、促进、酬劳,却很少见。他们对于世上的一切都任其自然,直到它们变成有害的东西。随后他们就愤怒起来,给以攻击。”
“让政府和那些官员们给我滚开吧,”菲利娜说,“我觉得他们除去头戴假发套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一个假发套,不管是谁戴着,总是惹得我们手指发痒:我想立即把它从高贵的老爷的头上摘下来,在屋里跳来跳去,嘲笑他的秃头。”
她悠扬地唱起几段生动的歌曲,打断谈话,催促他们赶快回去,不要耽误晚间观看走索人的技艺。她在归路上继续她对于穷人的施舍,逗趣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最后她和她游伴的钱都花光了,她还从车窗里把她的草帽扔给一个女孩,把她的围巾扔给一个老太婆。
菲利娜请这两个游伴到她家里去,因为据她说,观看这公开的表演,从她的窗口要比在旁的旅馆里看好得多。
他们来到时,看见架子已搭起来了,后边悬挂几条毡子遮饰着。跳板已经放好了,松绳系在柱子上,紧绳绷在架子上。广场上满是人群,窗口也被某些较高阶层的观客给占下了。
小丑耍弄一些傻态,先引起全场的注意和愉快的心情,观众看着不住大笑。几个小孩用他们的身体表演最稀奇的软功夫,激起一阵惊奇、一阵悚惧,当维廉观看那个他在初次见面便已感到有兴趣的小女孩费力地做出奇异的姿势时,他再也不能遏制他的深切的同情了。可是不久那些快乐的跳手又激起一片生动的欢悦,他们先是单独地,随即一个跟着一个,最后是一块儿向前向后地在空中跳跃。全场都大声鼓掌欢呼。
但是现在大家的注意转到另一个对象上。小孩子一个跟着一个踩上绳索,最初是学徒们,用他们的练习延长表演的时间,并且把技术的艰难做给大家看。后来也走上几个男子和成年的妇女,都做得相当熟练。只是不见纳七斯先生,也不见兰利内特姑娘出场。
最后他们二人也从一种用红色帷幕张起的帐篷里出现,他们秀美的身体和伶俐的打扮满足了观众们被宣传所培养起来的想望。他是一个活泼少年,中等身材,黑眼睛,梳着一条粗辫;她美好健壮也不弱于他。二人动作轻盈,跳跃自如,姿态奇异,顺序在绳上表演。她的轻巧,他的大胆,加上二人表演技术的精确,每一步一跳都使大家的兴致不断高涨。他们举止的端庄和旁人对他们表面上的照顾,都给他们一种好像他们就是全队首脑的外表,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不愧为头等角色。
观众的兴奋普及到窗口的观客,太太们目不转睛地望着纳七斯,先生们望着兰利内特。大家欢呼,文雅一点的观众也不禁鼓掌喝彩,几乎没人拿小丑取笑了。当队中走出几个人捧着锡盘子挤入人群里收钱时,只有少数人偷偷走开。
“我觉得他们的表演很成功,”维廉向靠着窗子躺在他身边的菲利娜说,“我很惊服他们的智巧,他们善于使小的节目也发生作用,渐渐引人入胜,他们是怎样把小孩子的幼稚和头等角色的妙技组成一个整体,先引起我们的注意,随后给我们无上的快乐呀。”
观众渐渐走开,广场也空了,这时菲利娜和勒替斯就纳七斯和兰利内特的身材和技巧发生了争辩,二人互相讥笑。维廉看见那个奇异的小孩在大街上站在玩耍的孩子们的旁边,他让菲利娜注意她,天性活泼的菲利娜立即向她喊叫、招手,她不肯上来,菲利娜于是唱着歌橐橐地走下楼梯,把她带上来了。
当她引她进门时,她说:“这是一个哑谜。”孩子在门口停住,好像又要逃脱似的,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放在额上,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你不要害怕,可爱的小孩。”维廉说,并且向她走去。她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走近了几步。
“你叫什么?”他问。——“他们叫我迷娘。”——“你几岁了?”——“那可没人数过。”——“你的父亲是谁?”——“那个大魔鬼死了。”
“这可真奇怪啦!”菲利娜喊道。他们还问她一些事,她说着不流利的德语,用一种特别严肃的态度回答,每次都把手放在胸前和额上,深深地弯着腰。
维廉看她看不够。他的眼和他的心不能抵抗地被这孩子神秘的情况吸住了。他估计她有十二三岁,她的身体长得很好,只是她的四肢在期待着更为强壮的发育,或者预示一种发育的停滞。她的外貌不很端正,但是惹人注意。她额上充满神秘,她的鼻子非常美,她的嘴虽然闭着,好像和她的年龄不相称,嘴唇也时常向一边努动,却依然是诚实的、妩媚的。从脂粉里几乎看不出她棕褐的面色。她的形体给维廉深刻的印象,他不住地观看她,默默不言,他一味端详,竟忘却他身边的人。菲利娜把些残余的糖果递给女孩,表示让她走开,这才把维廉从梦中唤醒。和方才一样,她鞠一个躬,闪电般地从门口走出去了。
这三个新结识的朋友晚间分手时,约定明天再做一次郊游。他们要在另一个地方,在一座邻近的猎人馆里吃午饭。这天晚上,维廉还说了些称赞菲利娜的话,勒替斯只是简单而敷衍地回答着。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练习了一小时的剑术,便到菲利娜的旅馆里去,事先他们已经看见雇妥的车来到旅馆的门前。但是车又不见了,维廉非常惊讶,更使他惊讶的是旅馆里也找不到菲利娜。人们说,今天早晨来了几位客人,她和他们坐上这辆车走了。我们的朋友本来打算在她身边得到愉快的消遣,如今却不能隐藏他的懊丧。勒替斯反而笑着说:“她这样正中我的意!这完全符合她的作风!让我们自己到猎人馆去吧,她爱在哪儿就在哪儿,我们不要为她耽误我们的游玩。”
维廉在半路上继续责备这种反复无常的行为,勒替斯说:“若有人忠实于他的性格,我并不觉得是反复无常。若是她预计做些什么,或对人有什么诺言,只有在这种默契的条件下才能实现:那就是预计的实行或诺言的实践对她说来是轻松的。她乐于赠送,但人们必须永久准备着,把她的赠送再还给她。”
“这是一种奇怪的性格。”维廉回答。
“并不奇怪,只不过她不是伪善者,因此我喜欢她,我是她的朋友,因为她这样坦率地表现了我有充足理由所憎恨的女性。我认为她是真正的夏娃,女性的原始祖母。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只是她们不肯承认罢了。”
勒替斯很生动地表示他对于女性的憎恨,可是并没有说出憎恨的理由,谈来谈去,他们已经到了树林旁,维廉神情沮丧地走进树林,因为勒替斯的意见又促使他回想起他和马利亚娜的关系。离一个阴凉的泉源不远,在茂盛的老树下,他们看见菲利娜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石桌的旁边。她迎着他们唱一支快乐的小曲,勒替斯问她的客人都在哪里,她说:“我把他们戏弄得好苦,他们也正值得我这么戏弄。半路上我就考验他们是不是慷慨大方,随后我看出他们都是穷开心的,我立即决定要惩罚他们一下。我们到了目的地,他们问茶房,这里有什么。茶房像通常那样,口若悬河地述说了这里所有的一切,就是没有的他也说有。我看他们很窘迫,彼此张目瞠视,结结巴巴地问菜的价钱。‘你们为什么要考虑这么久,’我喊道,‘预备酒席是一个女人的事,你们让我来办吧。’我就订下一桌荒唐的午餐,一些东西还要派人到邻近去取。我向茶房努一努嘴,他领会我的用意,他帮助我,我们使他们想象这桌丰富的盛宴是这样可怕,致使他们索性决定要到树林里去散一散步,我们想他们是不会再回来的。我独自笑了一刻多钟,现在,一想起那几个面孔来,我还是要笑呢。”午饭时勒替斯又想起一些类似的事件,他们述说些可笑的故事、误解和欺骗,十分惬意。
一个青年带着一本书悄悄地穿入树林,他是他们在这城里的熟人,他在他们这里坐下,赞美这美丽的场所。他指给他们欣赏淙淙的泉水、树枝的摆动、树隙处投下来的阳光、鸟儿的歌唱。菲利娜唱着一首鹧鸪小曲,青年听着好像不大适意,不久他就起身告辞走了。
“我再也不要听关于自然和自然风景的话了,”他走后,菲利娜这样说,“让人在我们面前计算我们享受的快乐,这比什么都讨厌。天气好,就去散步,伴舞的音乐奏起来了,就去跳舞。谁喜欢空空地想着音乐,想着好天气呢,哪怕只是想一瞬间?我们是对跳舞的人感兴趣,而不是对提琴,一双蓝眼睛觉得看着一双美丽的黑眼睛是舒服的。泉和井,老朽的菩提树又有什么用呢?”她这样说时,目光看了一下对面坐着的维廉的眼睛,他不能抵御,这目光至少已经逼近他的心门。
“你是对的,”维廉回答,有几分窘迫,“人对于人是最有兴趣的,并且应该只是使人感兴趣。所有围绕我们的一切,或者只是我们生活的要素,或者是我们使用的工具。我们在那些事物上流连越久,注意越深,分心越多,对于我们自己的价值的感觉和对于社会的感觉也就会越发薄弱。凡是特别重视园艺、房屋、衣履、装饰或是任何一种所有物的人,都比较地不和蔼,缺乏社会性,他们忽略了人,而使人欢喜、使人团结,只有很少数的人才办得到。在舞台上我们不也看得到吗?一个好演员能使我们很快便忘却贫乏而粗笨的布景,反过来说,最漂亮的舞台才真正使人感到好演员的缺乏。”
饭后菲利娜坐在树荫下茂盛的草地上。她的两个朋友给她采来大量的花朵。她编织一个丰满的花环,戴在头上,于是变得出人意外地妩媚。剩下的花还够再编一个,两个男子在她身旁坐下,她又编第二个花环。他们互相调笑戏谑,花环在这中间编好了,她以无限的温柔把它放在维廉的头上,她挪动它不止一次,直到它好像戴正了为止。“这样看来,我将空无所有了。”勒替斯说。
“绝不会,”菲利娜回答,“你不要抱怨。”她从头上取下她自己的花环,给勒替斯戴上。
“我们若是情敌,”勒替斯说,“我们就会很热烈地争执,二人中间你对谁恩爱更多。”
“那你们就成为真正的傻子了,”她回答,同时她向他弯过身来,把嘴儿递给他接吻,但是她立刻又转过去,用胳膊缠着维廉,在他唇上也给了一个生动的吻。“哪一个味道更好呢?”她逗弄着问。
“好极了!”勒替斯叫道,“好像这样一些东西绝不能有苦艾的味道的。”
“也不过和任何一种赠品差不多,”菲利娜说,“这赠品是用不着嫉妒和固执就可以享受的。现在,”她叫道,“我还有跳一小时舞的兴致,随后我们就该回去看高手们的表演了。”
他们到了猎人馆,看见那里正奏着音乐。菲利娜是一个跳舞的能手,她鼓舞起她的两个游侣的兴致。维廉不是手脚笨拙,只是缺乏技术上的训练。他的两个朋友决定将来教他。
他们来晚了。走索人已经开始表演他们的技艺。广场上聚集了许多观众,可是当我们的朋友们走下车时,他们看见一阵喧哗把一大群人招引到维廉住的旅馆门前。维廉跑过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挤过人群,惊诧地看到走索团的主人用力揪住那可爱的孩子的头发,从房里往外拉,用鞭子杆无情地向弱小的身上抽打。
维廉闪电一般向那男人扑去,抓住他的胸脯,“放开这个孩子!”他喊叫着,像是一个疯人,“不然,我们就拼个你死我活。”他同时用一种只有在盛怒时才能有的力量掐住那人的喉咙,几乎把他掐死,那人这才放开孩子,反过身来抵抗维廉。几个同情这个孩子而又不敢带头打抱不平的人,都立即阻止住走索人,解除他的武器,用许多咒骂来威胁他。他现在看见他的武器只限于一张嘴了,才恶狠狠地威吓着,咒骂着说:这个懒惰的废物不肯尽她的职责,她拒绝跳他已经预告给观众的鸡蛋舞。他要打死她,谁也不能阻挡。他设法脱身,去寻找那逃入人群里的孩子。维廉截住他叫道:“在你没有在法庭上交代清楚,说明这孩子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以前,就不准你看她,也不准你动她一动。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你休想走开。”维廉在盛怒下说出这些话来,一点没加考虑,也没有目的,只是由于一种朦胧的感觉,或者说是一时的感情,但是这些话却忽然把那气势汹汹的人给制服了。他说:“我跟这个废物有什么相干!只要你偿付我在她衣服上用的钱,你就可以把她带走。今天晚上我们还可以商量。”说完他就跑去继续照料中断了的表演,再献演几段精彩的节目来平息观众的不安。
一切都平静了,维廉便去寻找那个孩子,但是到处都找不到。有人说在顶楼里,又有人说在邻家房顶上看见了她。在各处寻找了一遍以后,大家只好安静下来,看她是否会自己回来。
这时纳七斯正回旅馆来,维廉问他那孩子的遭遇和身世。他一无所知,因为他到这杂技团来还不久,他反而轻狂浮薄地述说了些他个人的遭遇。当维廉为他获得的热烈的喝彩向他祝福时,他却表示很淡漠。他说:“人们取笑我们,又赞赏我们的技艺,我们都习以为常了,但我们的一切并不由于这特殊的喝彩而有所改善。老板给我们工钱,他愿意看的是他怎样成功。”说完他就告辞,想迅速走开。
维廉问他,这样忙要到哪里去呢。这青年微笑着承认,他的身体和才能还招引了一种比大众的喝彩更为实惠的喝彩。他收到了几个姑娘的密信,她们都热望更进一步认识他,可是他担心他要做的拜访在夜半前还不能结束。他接着毫无顾忌地谈起他的风流韵事,若不是维廉谢绝了这样谈人隐私,客客气气地离开他,他会把姓名、街道和房屋都给说出来的。
这时勒替斯在和兰利内特闲谈,他夸赞她真不愧是一个女性,并且永久是一个女性。
关于那孩子的谈判开始了,那个老板只要三十个塔勒(2)就肯把她交给我们的朋友,这黑胡须、暴躁的意大利人就完全放弃他的权利。关于孩子的身世,他只说自从他的由于精明干练被称为“大魔鬼”的哥哥去世后,他就把她接养过来,此外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大家又寻找孩子,找了一早晨。大家搜遍了旅馆和邻家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她是不见了,人们担心,她可能跳到水里去了,或是另外寻了什么短见。
菲利娜的娇媚不能排解我们朋友的不安。一整天他都是在忧虑中度过的。晚间跳高走索的人们卖尽力气,向观众讨好,也不能振奋和宽慰他的心情。
因为邻近的乡镇也来参加,人数更多了,喝彩的雪球越滚越大。卖艺人跳过刀剑,穿过纸底的大桶,耸动了全场观众。一个强壮的男子把头和脚一边顶在一把椅子上,在他悬空的身体上放着一块铁砧,有几个强健的铁匠在上边锤炼一块马蹄铁,这节目引起普遍的震骇、恐惧和惊奇。
所谓“赫拉克勒斯之勇”(3)——一排人站在下边一排人的肩上,上边又站着些女人和青年,最后形成一座活动的金字塔,顶上一个小孩头向下,脚向上,充作塔顶和风旗——在这一带地方还从来没有见过,它隆重地结束了全部的表演。纳七斯和兰利内特坐在抬椅上,让其余的人扛着,在群众欢呼中穿过城里最繁华的大街。大家把些带子、花束、丝手帕向他们抛去,都抢着要仔细看看他们的面貌。若是看到他们,并且赢得他们的一顾,便都像感到幸福似的。
“哪个演员、哪个作家,甚至一般人,如果他由于任何一段高贵的言论或一件好的事业引起这样普遍的印象,能不觉得自己是在希望的顶点呢?如果人们能够把善良的、高贵的、对于人类有意义的情感也这样快地像过电一般地散布开,在群众中激起同样的兴奋,像这些人由于他们身体的灵巧所做的一般,那该是怎样可贵的感觉啊!如果人们能够把一切人性的感情给予群众,如果人们能够用关于幸福和不幸、智慧和愚蠢,甚至荒唐和粗笨的表象来激动他们、震撼他们,并且使他们凝滞的内心又自由、生动而纯洁地活动,那该有多么好啊!”我们的朋友这样说着,可是因为菲利娜和勒替斯都好像不乐意继续这样的讨论,他就独自享受他一向爱好的观察,直到深夜他还围着城散步,他那无羁无绊的想象力又一次极生动、极自由地追踪他那旧日的愿望:通过戏剧来体现人类的善良、高贵和伟大。
(1) 德国山地居民的一种乐器,相当于中国说琴书时敲打的扬琴。
(2) 银币的名称,从16世纪到19世纪在德国各邦使用。
(3)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里最勇敢有力的英雄,这里是一个节目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