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译文全集(卷三):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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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已经习惯于这样自苦,他现在也以恶意的批评从各方面抨击在恋爱之后和爱情之外给他以最大快乐和希望的一切,也就是抨击他作为诗人和戏剧家的才能。他在他的作品中看见的,无非是一些俗文旧套的空洞模仿,没有任何价值,他认为那只是用牵强的韵脚拼凑起来的单调的节律,其中夹杂着平凡的思想和情感。凡是能使他重新振作的各种希望、各种快乐,他都放弃了。

他演戏的才能也没有进步。他现在才明白,从前他没有发现他的虚荣,而那些虚荣也正是这种自负的基础。他的身段、他的台步、他的科白,都有毛病,他断然否定种种优点和种种使他出类拔萃的成绩,他静然的绝望因此渐渐增加,到了极度。因为要是割断一个女人的爱是艰难的,那么摆脱和文艺女神们的来往,承认永久不配和她们交际,绝念于大众对于我们的扮演、我们的态度、我们的声音所给的最好、最亲切的喝彩,这种心情也不会不使人痛苦。

我们的朋友就这样完全绝念了,他同时专心一意地从事商业。他的朋友深为惊讶,他的父亲却十分满意,在账房和贸易所,在店铺和栈房,没有人比他更勤勉。通信、结账,凡是嘱托他经办的事,他都非常勤勉而热心地办成。自然,维廉的勤勉并不是我们生来就该有条不紊地工作时能使人得到报酬的快乐的勤勉,这是以最大的决心为基础、由信念所孕育并由内心的自觉所鼓舞、充满义务感的安详的勤勉,但是这勤勉纵使有最美的意识给它以无上的奖赏,他也时常不能遏止涌上心头的长叹。

维廉就这样勤劳地过了一些时,他相信那段命运的严酷考验对他确有莫大的好处。他很欢喜。他发现他在生命途中虽然受过折磨,却早早地得到了教训,不至于像旁人更晚而更艰难地改悔青年时代的混沌所引入的错误,因为人们一般都是能多久便多久不肯把藏在自己心中的人打发走,承认自己的主要错误,服从那使他人濒于绝望之境的真理。

他虽然如此决心放弃他最喜爱的计划,可是要使他完全确信他的不幸,也需要一些时间。然而他终于用适当的理由全盘毁却每个对于爱情、对于诗的创作和个人表演的希望,他甚至于鼓起勇气,把他一切愚蠢的痕迹和一切还能使他回忆的事体完全消灭。于是他在一个凉爽的晚上,燃起壁炉中的火,取出一个纪念匣,里面有百多种零碎物件,这都是在有意义的时刻从马利亚娜那里得来或是抢来的。每一朵枯花都令他想到它在蓓蕾初放时插在她发际的样子,每个小纸条都令他想到她约请他的良辰,每个襟前花结都令他想到他的头静静依过的地方,想到她美丽的胸脯。那些他相信早已被戕杀了的情感难道就不许开始蠢动了吗?那自从离开了他的爱人以后,已经听他指挥的痴情,就不许在这些小纪念品的面前又有势力了吗?因为在郁闷的天气里,只有一线透射的阳光向我们显示出快乐时刻里使人兴奋的光彩,我们才觉得这天气是怎样令人忧愁不快。

所以,他亲眼看着这些保藏如此长久的宝物一件件在烟火中化为灰烬,并不是无动于衷。有几次他踌躇着停住了,当他决心想用他少年时习作的诗稿重新燃旺渐息的火时,还剩有一串珠链和一条纱围巾。

直到现在,凡是自他懂事以来从他笔头上流露出来的一切,他都小心翼翼地保藏着。他的文稿都还捆成一捆放在箱底,那是他想逃亡也随身带着的时候,包裹好了的。那时捆起,如今又打开,是怎样地如同隔世!

如果我们在某种情形下写了一封信,封好火漆,寄给一个朋友,但没有寄到,却给我们退回来了。经过一些时候,我们又打开它,拆开我们自己的漆印,由于和我们的故我闲谈就像是和另外一个人一样,我们一定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相似的心情剧烈地攫住我们的朋友,他打开一个包裹,把撕毁了的稿本投入火中。在它们正熊熊燃起的时候,威纳走进来了,他看见这欢腾的火焰很惊讶,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一个证明,”维廉说,“我要郑重其事地放弃一种不是我天赋所禀的事务。”他一边说一边把第二包投入火中。威纳要拦住他,可是纸包已经落在火里了。

“我看不透,你怎么这样走极端,”他说,“难道这些作品不是杰作,就应该完全被毁灭吗?”

“因为一首诗若不是杰作就不应该存在。凡是没有才能贡献出最好作品的人,都应该离开艺术,并要仔细留神一切艺术的诱惑。自然在每个人心中都引起一种迷离不定的想望,他总想模仿他所看见的事物,但是这种想望绝不能证明在我们身上有无能够完成我们的企图的力量。你看那些儿童们,每逢走索人在城里出现,他们便在一切厚板上、梁木上走来走去,取平衡的姿势,直到另外一种刺激又把他们引到一种类似的游戏上为止。你在我们朋友圈中没有注意到吗?每逢一个音乐的名手举行过演奏,就总有几个人立即开始学习与之同样的乐器。有多少人迷惑在这条路上!谁能很快发现愿望和力量不相符合的错误,谁就是幸福的。”

威纳反驳他,谈论越发兴奋了,维廉不无感动,对他的朋友复申他屡屡以此自苦的论证。威纳以为,我们若是对于一种才能只有几分爱好和技巧,而因为绝不能做到完美的境界便放弃它,是不合乎理性的。世上的确有些空闲时间我们可以利用,而且我们慢慢地也会弄出些东西来,以供自己和旁人娱乐。

我们的朋友对于这个问题完全是另外的意见,他立刻截住他的话头,他非常生动地说:

“亲爱的朋友,一个作品的最初的想象就必须充满整个灵魂,若是你以为它能在零碎撙节起来的时间内产生,那你就错了。不,诗人必须完全在他所爱的对象里生活。他得天独厚,胸里蕴藏着一个永久滋生的宝物。他也必须不为外物所扰,和他的宝物在静静的幸福中生活,这幸福是一个富人用他周围丰饶的财产怎么也享乐不到的。你看那些人,他们怎么向着幸福和娱乐奔驰!他们的愿望、他们的劳苦、他们的金钱,都在孜孜以求,可是追求什么呢?追求诗人从自然里所得到的事物,追求旁人对自己的同情,追求一种和许多常不一致的事物的和谐的共存。

“除了人们不能把自己的观念和事实联系在一起,享乐从人们的手中逃脱,人们所想望的东西又来得太晚,凡是我们所达到的和所争取到的一切并不能在他们心上产生出使我们在远方也心怀渴望的影响,还有什么能使人们更感不安呢?恰像对待神一样,命运也使诗人超脱这一切。他看着那些情欲、家庭和政治的纷扰都在盲目地活动,他看着那些误会的不可解的谜团惹出不能形容的祸乱,其实这些误会只需一字便能点破。他同情每个人命运的悲哀和欢喜。若是俗人们遭了损失,在一种心力交瘁的忧郁里度日如年,或是在无形的快乐中迎接他的命运,那么诗人的敏感而活泼的灵魂便像是从黑夜走向白昼的太阳。对于欢喜与悲哀,他用轻轻的变幻弹奏着他的竖琴。根须在他的心田上生长出美丽的智慧花朵,当旁人睁着眼睛做梦,被那些离奇想象吓得忘其所以时,他却像是一个独醒的人,体验着人生的梦境,他觉得所有的奇迹是过去,同时也是将来,所以诗人同时是教育家、预言家、神和人的朋友,不是吗?你要他降格从事一种可怜的营生吗?他生来便像一只飞鸟,他要翱翔世界,营巢在高高的山巅,在树枝交映处取些嫩芽和果实做养料,难道他同时也应该牛一般地拖犁,狗一般地在猎场上追踪兽迹,或者竟至于带上圈锁,用他的吠声看守一所农家的庄院吗?”

威纳倾听着,不胜惊讶,这是我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但愿人们生成鸟儿一般,”他打断他的话头,“不纺不织,能够在固定的享乐中度他美好的时日!但愿他们在冬天到来的时候便轻飞远举,躲开贫乏,也不受寒冷的侵袭!”

“诗人在那高贵的事物还被人看重的时代就这样生活过,”维廉高声说,“他应该永远这样生活。在那时代他内心丰富,无须向外边乞求。让大家在甜美的、与每个对象相吻合的词句与曲调中享受他的才能、美的感觉和华丽的图像,从来就使世人神往,而且对聪明人说来永远是一份丰富的遗产。在王家宫廷、富豪席上、爱人门前,大家的耳和灵魂对于旁的事物都关闭了,只倾听诗人的歌声,那歌声犹如从我们穿入的树丛里非常感人地涌出来的夜莺的声音,我们便私自庆幸,被感动得停住了脚步!他们在那时遇到一个好客的世界,他们的外表卑下的地位只能更抬高他们。英雄倾听他们的歌曲,举世的雄才也崇拜诗人,因为他觉得,若没有诗人,他不可一世的生活将只像一阵暴风吹过。情人愿意如同诗人灵感的唇所能描述的一般,那样千变万化而又和谐地感到他的想望和他的享乐。如果能认识并提高一切价值的诗人精神的光辉不照在富豪的财富上面,就是在富豪的眼里,他的财产和他的偶像也从来不会这样珍贵。是的,随你怎么说,除了诗人以外,有谁还创造过群神,有谁把我们排入神列,又把诸神混入人群中?”

“我的朋友,”威纳沉思了一些时,答道,“你对诗人世界的感受既然如此生动,而又硬要把它从你的灵魂里排斥出去,我对此总感到很惋惜。我实在惶惑不解,你一点儿也不宽恕自己,反而由于这样一种痛苦的诉念的冲突自寻苦恼,并且随着这一桩天真的快乐而放弃其余一切享受。”

“我可以向你承认吗,我的朋友?”维廉回答,“我向你坦白地说,那些图像,不管我怎样躲避,它们还总在追逐我,而且我一检查我的内心,一切旧日的愿望也坚固地、比往日更坚固地在这里边缔结着,我这样,你不会觉得我可笑吗?可是我这不幸的人,在我面前还剩下什么呢?啊,我这精神的手臂,我曾经用它们把握无穷,又希望确实握住一种伟大,谁若预先告诉我说,这双臂将要这样快地摔得粉碎,那他也许早就把我引入绝望的境地了。现在,判决已经对我宣告了,我已经失却那能够代替神明引我奔向我的理想里去的人儿,此时此刻除去把我交给最深切的痛苦,还能怎样呢?啊,老兄,”他继续说,“我不否认,我觉得她在我秘密的计划里是一座绳梯之所系的吊钩。这冒险者正危险地怀着希望在半空里摇晃时,铁钩断了,他跌在希望的脚下。现在,我是没有安慰,也没有希望了!”他跳起来高声说,“这些倒霉的文稿我一点儿也不让它们存留。”他又拿起几本撕开,投在火里。威纳要制止他,但是无效。“让我烧吧!”维廉说,“这些可怜的稿子还有什么用,它们对于我既不是安慰,也不是鼓舞了。要它们苟延存在,苦恼我直到我生命的尽头吗?要它们将来激发不起人们的同情和兴奋,只为世人传为笑柄吗?可怜我啊,可怜我的命运!我现在才理解那些诗人们的怨诉,那些由于经历过灾难变聪明了的忧愁人们的怨诉。有多么久我以为我是不能破坏的、不能伤害的啊!我现在一看,一个早年的深深的疮疤再也不能封口,再也不能痊愈。我觉得我必须一直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不!这痛苦没有一天会躲开我,它归终还要断送我的生命,就是对于她的怀念也要永久伴着我,伴我生、伴我死,对于这么一个贱人的怀念,——啊,我的朋友!若是我从心里说——她也不完全是下贱的人。一想到她的地位、她的命运,我对她便宽恕了,已经千百次地宽恕了。我过于残忍了,是你毫无怜悯,把你的冷酷、你的无情教给了我,是你抓住我这被搅乱了的心情,并且阻挡我为她为我去做我二人应该做的事,谁知道,我把她放在怎样的景况里,我渐渐才良心发现,我是把她丢弃在怎样失望、怎样举目无援的境界里了!那是可能的吗?她自己能够慰解自己,那是可能的吗?有多少误解能够淆乱世界,有多少机缘又能够给最大的错误求得原谅!我又怎样时时想到,她想必是一只手托着腮,在寂静里呆坐着。——她说,这就是她向我起誓时所说的忠诚、爱情,结合我们在一起的美好的人生因这粗暴的打击而结束了!——”他泪流成河,抱头伏在桌上,剩下没有烧的纸稿都被泪水沾湿了。

威纳站在一旁,十分窘迫。他没有想到他的热情又这样快地燃烧起来。他几次想打断他朋友的话头,几次要把谈话引到旁的方面去,但全然无效!他不能抵抗这汹涌的潮流。这时那恒久的友情又执行它的职守了。他等候维廉的激烈痛苦的发作过去,只是从旁静听,他要使他看出一种正直的、纯洁的关怀,他二人便这样过了一晚。维廉沉入痛苦的寂静的余感中,威纳却被这热情的重新爆发吓住,这热情,他以为是久已被约束,并且被良好的劝告和热诚的说服给克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