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利亚娜被睡意征服，靠在她情人身上，他紧紧抱住她，继续说他的故事，与此同时老女仆却小心谨慎地享受那残余的酒食。

他说：“我同我的朋友们在演唱没有剧文的剧本时所造成的窘局，我不久便忘记了。就是很不适宜的材料也不能抗拒我的演剧癖性，我总要把我所读的小说、我所学的历史，都演成戏剧。我完全确信，凡是在小说里有趣的，表演出来必定效果更好，一切都会在面前、在舞台上实现。若是学校里讲起世界史，我就小心记下，凡是什么地方有人很离奇地被人刺死或毒死，我的幻想力便忽略了戏剧的发端与错综发展，而直接跑到有趣的第五章。我也就当真着手写几个剧本，然而都从尾幕起始，绝没有一本写到开端。

“与此同时，一半由于自己的冲动，一半由于对演戏感兴趣的朋友的启发，我读完了一大堆杂乱的戏剧作品，这都是我偶然得到的。我正在少年，那时一切我都喜欢，我们喜欢丰富多彩和变化多端。但是可惜我的判断走上另外一种歧途。在什么戏里我指望能讨人喜欢，我就格外喜欢什么戏，而且多半的剧本我都是在这种愉快的自欺里读过的，因为我能够设想所有的角色，我活泼的想象力诱我相信，我可以串演所有的角色。所以我在分配角色时，常选择那些和我完全不适宜的，而且，只要有一点可能，竟担任好几个角色。

“儿童们最会在游戏时利用一切：一根棍棒就是猎枪，一条木板就是刀剑，每个小捆都可以当洋囡囡，每个房角便是一间屋。我们的私人剧院就这样发展着。我们完全不认识我们的能力，却计划一切，也不注意到谁扮演谁⁽¹⁾，并且确信，我们说我们是什么，旁人也一定把我们当作什么。可惜一切都是这么平淡无奇地进行着，甚至我连一件特殊的可以叙说的蠢事都没有。最初我们演少数几出只有男角出现的戏，随后我们尽自己的资力也装扮女角，最后把姊妹们也都找来一齐玩耍。有几家认为这种游戏是一种有益的事，请我们来表演。我们的炮兵连长这时也不离开我们。他指导我们应该怎样出来进去，怎样说台词和用什么表情；他虽然费力不小，却很少听到感谢的话，我们以为关于舞台艺术已经比他懂得的更多了。

“我们不久便想到悲剧：因为我们时常听说，并且自己相信，写一部或是表演一出悲剧比在喜剧里容易成功。在初次尝试悲剧时，我们已经觉得应付自如，我们想死板和矫饰地较好表现出角色们的高贵的地位和优异的性格，而且我们确实有点儿自负。真不明白，我们大吼大闹，双脚蹉地，甚至由于愤怒和绝望而摔倒在地，竟会觉得十分开心。

“男孩们和女孩们在这些游戏里没有合作多久，人的天性就开始蠢动，开始把这团体分成几个小的爱恋情侣，因为多半是在喜剧里又演出喜剧来。幸福的情侣在台后握手握得极其温柔，当他们系着带子，化了装，很理想地出了台，他们便沉浸在幸福里了，相反的是那些不幸的情敌们为了嫉妒而憔悴，怀着怨意和幸灾乐祸，种下各样的不幸。

“这些游戏虽说是没有理智的计划，没有经人指导就演出了，可是对于我们并不是没有用。我们训练我们的记忆和我们的身体，在言谈举止中得到更多的温柔蕴藉，这不是平素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获得的。而那段时间对于我，是个特别有意义的时代，我的精神完全贯注到戏剧上，我觉得没有比读剧本、写剧本和演戏更大的幸福了。

“我的教师们的课程还继续着，家人让我学习商业，送我到邻家的账房里去。但也正在这时，我的精神更有力地在摆脱一切我认为是卑鄙的事务。我要把我整个的活动都献给舞台，到舞台上去寻找幸福与满足。

“我记得一首在我旧稿堆中还找得到的诗，在那首诗里有悲剧艺术的女神，还有另外一个被我当作职业化身的女性，她俩为我的一个可贵的人物彼此争吵不休。这种想象是平凡的，我也记不起那些诗句是否还有价值，但你们为了诗中充满的恐惧、憎恶、爱和热情，也应该看一看它。我是多么细腻地描写了那老年的主妇，她腰带上系着纺线用的卷丝杆，旁边带着一堆钥匙，鼻子上戴着眼镜，总是操劳，总是不安，喜欢争吵，家务繁琐，偏狭而劳苦！我是多么同情地刻画出那个男人的景况，他为了挣到几个小钱不得不屈服在她的鞭笞下，汗流浃背地做奴隶般的工作。

“与此相反，那位女神走出台来又是怎样地不同啊！在这个忧愁的人看来，她成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她身材美丽，仅凭她的本性与举止便可以把她看作自由神的女儿。很有个性的感觉使她具有一种坚强的信念。她的衣裳合身，遮盖着她的四肢，一点儿也不嫌紧，衣料上数不清的绉纹就像发出回声一样，千百次地重复着这位女神使人销魂的动作。这是怎样一个对照！你很容易想象得到我的心是向着哪一边的。凡是足以写出我的女神的特征的，没有一件事被忘记。像是前辈所传说的那样，金冠和匕首、项链和面具，在这里也都给她添上了。这番竞争是激烈的，两人的谈话针锋相对，因为人在十四岁的时候一向是把黑和白画得十分分明。老主妇说话像是合乎一个连一根大头针都保存起来的人的身份，那女神却像是一个能够把王国赠给你的人。老女人的耸人听闻的警告被拒绝了。我对于她答应给我的财物睬也不睬：我抛却遗产，赤裸裸献身给我的女神，她投给我她金色的轻纱，蒙盖起我的赤身。——

“若是我那时就能想到，啊，我的亲爱的，”他紧紧地抱住马利亚娜喊道，“有另一个更可爱的神将要来到，加强我的意志，在我的路上陪伴着我的话啊——我的诗不定会得到怎样一个更美好的转变呢，这首诗的结局不定要变得多么有趣！可是我在你的怀里所得到的，不是诗，而是真理与生活。让我们有意识地享受这甜美的幸福吧！”

由于他的胳膊抱得太紧，由于听见他激动而高亢的声音，马利亚娜才从睡梦中醒来，她爱抚他，隐瞒她的窘态：因为他的故事最后一部分她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但愿我们书中的主人公将来能够得到更有心的听者，来听他心爱的故事。

(1)　“谁扮演谁”原文为拉丁语qui pro 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