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胭脂
自我在乾坤殿当差,成筠河每隔几日便会来看我。
皇子是可以出宫的。他有时去了宫外,见着什么稀奇的事,便会讲给我听。碰到好玩儿、好看的、好吃的,也会带回来给我。
上京富庶,百姓们的生活丰富多彩。成筠河跟我说,逢着每月的月圆之日,长街上唱曲的、说书的,一夜不休。一排排的灯笼,如星河一般。
“星河……”他念叨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眼神和煦极了:“芯儿,星儿,是一样的念法,我每次听到星河二字,就很亲切,感觉像是念着我们俩的名字。”我张了张嘴,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的名字,便是星儿,星河的星。我还有一个妹妹,叫月儿。”
他笑着:“原来我的感觉不是没来由的呢。我以为你只有一个弟弟,原来你还有个妹妹。你妹妹月儿呢?她现在还在禹杭吗?”我捋了一下额前的发:“我妹妹月儿……与我走散了。”
成筠河扶着我的肩:“星儿你莫难过,我帮你找妹妹。另外,我还会遣人去禹杭给你弟弟送钱,让他过富足的生活。”他一直都以为菜头是我的弟弟。
说起菜头,我进宫以后,常常会想念他。想我们一起吃的苦。有一回,跟我一起洗澡的小宫女说:“陆掌事,你的身上竟然有那么多伤疤。”是啊,我身上那么多的伤疤。每一道都代表着我与菜头流浪街头行乞的曾经。菜头是个倔强的人。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要成筠河的钱。
“往后,我就叫你星儿吧。星河的星。”成筠河看着我。他真的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他的温柔,如水一般。那水涓涓地淌过我心头、似乎是在缓缓地抚平着什么。
成筠河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用手指轻轻给我点上。我想起前阵子说的话,便问:“这就是你用木芙蓉做的胭脂?”
“嗯。这世上只你一人独有。”
抹完,他递给我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这是我在京城的朱颜坊买给你的。”“好精巧的镜子。”我说。他眼里有一点点的失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就这样?”我笑着轻推了他一把:“好精致的胭脂,行了吧?”
他咧着嘴,细细打量我:“星儿,擦上这胭脂,你就是一朵清雅的木芙蓉。”我小心将镜子与胭脂收进怀里,问道:“筠河,近来是不是联络你的朝臣比往日多了?”他点点头:“是。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见大哥、三哥、五哥都不讨父皇的喜欢了,便对我热情起来。我怎么可能有希望?没了哥哥们,还有七弟呢。横竖不是我。”
“筠河,作为皇子,你对龙椅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他摇摇头:“生在天家,得一世富贵,已经很好,不可贪求太多。”我正色道:“筠河,你有没有想过,坐上那个位置,并非只是贪图。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让百姓安康,让国库充盈,像太祖皇帝和你的父皇一样,开创盛世,流芳千古。”
成筠河伸出手指捏了捏我的鼻子:“星儿,你比我还像个大丈夫。你是在哪里懂得如此多的道理?”
我脑海中一刹那回到小时候在水府念书的光景。爹是一直把我当作男孩子一样栽培的。
“我,我趴在富人家私塾外的窗户偷听到的……”我说。成筠河笑道:“偷听的都学得这么好,星儿你是奇才。若有一日,我得了这江山,都交给你掌管——”我慌忙看了一下四周,捂上他的嘴:“六殿下你需慎言!这是杀头的罪过,怎么可以讲这样的玩笑!”
被捂住嘴的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反正我也得不了江山,不过是胡说八道的啊。”
我松开他,他呼了两口气说道:“星儿,其实,说到大丈夫,我们几个兄弟中,你猜我最服的是谁?”
“太子?”
他摇头。
“三殿下?”
他摇头。
“总不会是你那个胖五哥吧?”
他忍不住说道:“是我二哥。你想不到吧?”
“二殿下成筠江不是……天生有缺吗?”我疑惑道。入宫这么久了,我从未见过他。这个生下来便一条腿残废的皇子,所有人都习惯性地将他忽略。圣上一提起,便说他是个废人。仿佛“废人”这两个字,已是烙在他身上的印记一般。
成筠河神秘地说:“二哥才不是废人呢。吴家从前很风光的,骠骑将军吴纲,丝毫不亚于现在殷贵妃的哥哥殷将军,甚至更胜一筹。当年吴纲西南一战,保我边境二十多年的平安!蛮夷闻风丧胆,不敢来犯。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吴纲将军不擅为官,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后来有人告他在京郊圈占民田、欺压百姓,父皇很不开心。加之,吴贵妃生了二哥是天生有缺,太常大人便给父皇进言说吴家不祥。后来,吴家渐渐地没落了。吴贵妃疯疯癫癫的,在瑶池殿,常年足不出户。”
见我听得入神,成筠河接着说:“我们清风殿常年在宫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父皇十八年都似乎是想不起我们母子似的。可能同为宫中冷落人吧,二哥从不与别人说话,倒肯跟我讲几句。好几次,在宫中花园或是水池边某个角落遇见了,他跟我聊起来,那等学识、见识,竟比尚书房里耀武扬威的太子哥哥还强上许多呢!只是,他总避着人,旁人不知道罢了。”
“哦?”我兴致勃勃地听着。成筠河说:“这宫里的人啊,都有一双势利眼,拜高踩低的。二哥早就活明白了。世人不跟他一处,他也不跟世人一处。”
冬季,园子里的木芙蓉也谢了,只有蜡梅幽幽地吐着香。
有小内侍来唤:“六殿下,圣上有请。”成筠河说:“直隶近来邪得很,入冬以来,连发了三场大火灾。民间百姓传说有异象,闹得沸沸扬扬。父皇找了太常大人卜卦。一群内阁大臣在乾坤殿议事。父皇定是为这事唤我呢。近来,好多政事,父皇都让我旁听。”我笑道:“那你赶紧去。好好跟那些为官做宰的大人们学学。”
待他走后,我让小丫鬟拿来一个花瓶,想着折些蜡梅给姜娘娘送过去,略尽一尽心。
抱着蜡梅往清风殿的路上,经过瑶池殿。本来,从未注意过这里。今日听成筠河说了那些话,倒让我禁不住好奇。瑶池殿外是一小片竹林,一条幽深的小径。我抱着花瓶往里走,听到一个声音:“姑娘找谁?”那声音清晰而脆利。我一偏头,看到一个男人躺在一张摇椅上。那男人穿着天青色的衣衫,一张方正的脸,眼睛黑而深。
我曾经觉得太子和成筠河眉眼长得有些像圣上,可终究他们汲取了他们各自的母亲一些特点,并不是完全像。而眼前这个男子,简直跟圣上那张脸一模一样。
我马上弯腰行礼:“参见二殿下。”他微怔:“你认识我?”我笑道:“您长得跟圣上一样,奴婢猜的。奴婢是乾坤殿的掌事宫女陆芯儿。”
他打量着我:“好一幅严冬抱梅图。我以为你是哪家公侯大人家的小姐,入宫迷了路。”
“奴婢谢二殿下夸奖。可奴婢瞧您才像是画中人。超然世外。”
想到成筠河夸他的那许多话,便莫名对他很亲近。
“殿下,王妃叫您。”一个小宫女来唤他,他起身往里走。待他起身,我才看清楚,他的一条腿果然是残缺的。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竟觉得那么荒凉。
到了清风殿,我送上蜡梅,姜娘娘笑着接过:“你有心了,孩子。”
我与她坐在软榻上说了会子话。
我说起:“二殿下娶过亲了?”姜娘娘笑道:“定是小六跟你提起筠江的吧。小六那孩子,在他的哥哥里,最喜欢他二哥,常偷偷去瑶池殿找他呢。筠江虽然身体有缺,但到底是皇子,正经八百的王爷,年岁不小了,自然是娶过妻的。嫡妃胡氏,虽小官吏府邸出身,但姿容美艳,娇媚鲜妍。几个月前听说,有喜了。”
“东宫女人甚多,太子老早就想给圣上生个皇孙,博圣上的欢喜,可一直没有动静。倒是一直被冷落的筠江,先有了好消息。可见这人间事啊,说不得的。”姜娘娘感慨着。
晚间,我在乾坤殿收拾圣上的书桌。沈昼来了:“圣上,直隶又起火了,这已经是第四场火灾了,这次烧得更邪,一座山连着一座山,附近的百姓都遭了殃……”
圣上用手揉着桌上的一张纸,揉得皱皱巴巴。
“太常说,这是灵异之火,沈昼你怎么看?”
沈昼迟疑了一下:“臣说不好。鬼神之说,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信。”
这时,一个小内侍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喜,君上大喜!”圣上正为失火的事情烦躁,骂了声:“无知的畜生,喜从何来!”小内侍喘口气,结结巴巴地说着:“峪王妃生了!是个男孩儿!白白胖胖,好着呢!圣上快去瞧瞧!”
二皇子,受封峪王。这个,圣上还是记得的。只可惜,他一直认为这个儿子不祥,从不踏足瑶池殿,连峪王妃怀孕他都不知道,竟一下子生了。
只见天地之间,忽地雷电交加,风雨大作,雨点似鼓点气势磅礴。沈昼说:“这雨下得如此之大,直隶的大火想必有救了。”
雨铺天盖地下着。圣上冒雨乘撵去了瑶池殿。
第二日上朝,果听官员汇报:直隶大火灭了,实乃天助。
圣上捋须笑言:“诸卿,昨夜孤得皇长孙之时,雷雨大作,今日听得火灭,实乃圣雨灭火,上上的祥瑞。孤便为皇长孙取名为‘炽’,何如?”
众人见圣上在兴头上,忙齐刷刷跪下。齐声说道:“好圣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