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院
吕樱犹在哭哭啼啼的。
圣上唤我:“芯儿,给孤倒杯六安茶来,要出三遍水再端上来,老了老了,嘴巴越发苦了。”吕樱忙说:“圣上不老,圣上春秋正盛。”
我递上茶,圣上接过,喝了一口,笑笑道:“孤若春秋正盛,就不会有人在孤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了。”他招了招手:“筠淞,来,到孤面前来。”成筠淞跪行着挨过来。
圣上以手抚摸着他的伤口,低声说:“疼吗?”成筠淞连忙再次叩头:“多谢父皇关心。伤口再疼,比不上心疼。求父皇给儿臣做主,抓出刺客,以儆效尤。”圣上点点头,对一旁小内侍说:“把沈昼叫过来。”
不多时,沈昼一身黑衣走进来。君上把情况粗略一讲,沈昼弯腰拱手向成筠淞说道:“烦请三殿下在纸上将刺客的模样画下来。”成筠淞说道:“他蒙着面,我未看清他是何模样。”
沈昼说道:“就算蒙着面,眼睛定是露出来的。三殿下有所不知,微臣办案多年,许多时候,便是凭着一双眼睛认出凶犯。”成筠淞点点头:“好,我画。”
他走到书桌面,半盏茶的工夫,便画出了一双眼。圣上看到那双眼,眼神黯了黯。不知为何,我盯着那双眼,总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是在哪里呢?我想啊想,却想不起来。
圣上摆摆手,冲沈昼说:“那沈卿便去查吧。”沈昼与圣上对了下眼神,忙跪安:“臣领命。”
待沈昼走后,圣上跟成筠淞说:“筠淞,记得前阵子,你跟孤说,喜欢孤那方血砚,孤便赏给你吧。你是爱读书的人,配得起那砚。好好养伤,莫胡思乱想。”
我知道那方血砚,是南洋岛国进贡来的,以珍稀玉石制成,每滴墨进去,便泛出血色,甚是奇妙精巧,是圣上心尖儿上的爱物。连太子想要,君上都没舍得给。
成筠淞忙叩谢:“多谢父皇,多谢父皇。”这意外之得让他惊喜。
太子渴盼的东西,皇父却赏给了他,这是否藏着某种暗示?吕樱咳嗽了一声,拉扯着圣上的袖子:“圣上,我们母子俩的委屈……”
“好啦,孤都明白。”圣上说着,“孤自己的儿子,哪能不心疼呢。这不是命沈昼查去了吗。你们回落樱殿等消息即可。待沈昼查出了眉目,孤必遣人去知会你们。孤今日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近来筠源在东宫思过,朝中的事只孤一人裁夺,桌上的折子都堆成了山。”
成筠淞识趣,忙拉着母亲跪安告辞。吕樱还想说什么,可看了看圣上的脸色,就闭了口,敛眉退下。
很奇怪。圣上的态度很明显前后发生了变化。在三皇子画那幅画之前,他是想追究到底的。但是,在他看到那双眼睛后,他却好像又害怕追究到底。他突然赏赐血砚,更像是某种安抚,或者说,是敷衍。
我看到吕樱母子走后,圣上踱到书桌前,拿着那张画仔仔细细地看着。边看边叹息。
我思量着,如此结果,只有一个可能。圣上认出了那个刺客。他知道那是谁。
一开始,他一定以为这是吕氏母子俩的苦肉计,不惜弄伤自己,来构陷太子。所以,他频频冷笑。但见三皇子答应画画时的从容,种种反应,又见了画上的那双眼睛,他改变了想法。这不是三皇子母子在作戏。确确实实,落樱殿出了刺客。这刺客究竟是何人派去的呢?
那日上午,圣上批折子,我在乾坤殿的院中指挥小丫头精选几盆茶梅端到殿内。
十一月了,诸花凋零,院中开的花不多,茶梅开得最旺。昨日圣上还说了句“白茶梅开得有品格”。我思量着选几盆好的,放到书桌、榻边。
“禹杭的白茶梅开得才好。”我想。电石火光间,我突然想到了在哪里看到过画上的那双眼睛。
是在禹杭。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菜头的师父。虽然我几次看到他,都是蒙着面,但是那双眼睛很特别,我不会记错的。
菜头的师父到底是谁的人呢?吕樱母子的种种表现,说明他们笃定刺客是太子的人,正好借这个机会揪出太子,压倒东宫。然而,若是太子的人,圣上该派人去东宫调查,至少把太子传来问话。可圣上,似有难言之隐,提也不提。
午膳过后一刻钟的时间,董娘娘来了。她提着一个食盒,笑意盈盈地跟圣上行了礼:“太后惦记圣上入冬易犯咳症,嘱臣妾送点枇杷叶蜜枣汤来。”圣上笑道:“母后费心了。”
董娘娘伺候着圣上喝汤。圣上闲闲问道:“小五的马术练得如何了?”
“几个师父十分尽心。甚好。”董娘娘很会说话,避重就轻。
圣上说:“盈香,你平素里不要总惯着小五,饮食上该克制些,太胖了不便于骑射。”董娘娘忙低头回道:“臣妾跟您想到了一处,近日里总催促他饮食克减。那孩子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太后疼他,总是最好的尽着他吃。臣妾不敢深劝。”轻飘飘的几句话,责任就推到太后身上去了,圣上也不好说什么了。喝完汤,他说:“你去吧。跟母后说,等孤忙完便去请她老人家的安。对了,筠淞受了伤,你记得带小五去落樱殿看看,本朝以孝悌礼义治天下,关怀兄长,是小五做弟弟的一份心。”
“啊,筠淞受伤了?是从马上摔下来,还是?”董娘娘一脸的惊诧。圣上看了看她:“落樱殿里出了刺客。”董娘娘用手绞着帕子:“竟出了这等事。”圣上摆摆手。董娘娘退下了。
圣上以手扶额:“芯儿,过来,给孤按按头。”我点了安息香,走上前去,小心地按着。
“孤早年间打仗受的伤,埋下了隐患,如今一身的毛病。宫里的医官开的药,吃了跟没吃一样,不见效。倒是你常常给孤按按,缓解了不少,很是有用。孤就信你。”
“圣上龙体安康,乃万民之福。”我轻声说道。“孤身体越来越不好,宫里的戏一天比一天多了。”圣上颓然道。
我想了想,缓缓说道:“您有好些日子没进后宫了。今天要不要……”“殷氏那里去不得,她犯了错,让她好好反省一下,孤若去了,倒助长她今后的气焰。余者……也没什么可心的人。”他闭上眼沉吟着。
“圣上您喜欢白茶梅,殊不知这满宫里,清风殿的白茶梅开得最好。小院似在雪霜中。”我说道。
“哦?是吗?孤竟从未注意到。”圣上睁开眼,嘴里咂摸着:“小院似在雪霜中。甚好,甚好,孤便去赏一赏那雪霜。”我心内一喜,面儿上淡淡地道:“是。”
晌午,日头照得暖暖的。我跟随在圣上身后,从乾坤殿走到清风殿。
白茶梅开得如同满院子的霜雪。姜娘娘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跟小宫女们在院中踢毽子。这些年,她远离权力中心,过着清净的日子,心无杂念,倒是不见老。算来她如今三十六了,看上去,倒好像跟殷氏差不多大的年纪。身段轻盈、娇俏。且,姜娘娘不喜戴首饰,也不爱涂脂抹粉,倒显出跟宫里其他女人们全然不同的清幽气质。
“188,189,190,191……”小宫女们数着,拍掌笑道:“哇,姜娘娘好厉害。”君上眯着眼,看着那个白衣女人,仿佛在哪里见过,又是如此陌生。
小内侍通报了一声,院子里人连忙齐刷刷跪倒。姜娘娘忙行礼:“圣上万岁。”她十分的意外。她已经记不清圣上多久没来清风殿了。有年头儿了。“起来吧。继续踢。”他招手,小内侍搬了把椅子放在院中,他坐下来。听了这话,姜氏便又重新踢了起来。
圣上看着,慢慢地想起来了。这是他曾欢愉一次的女人。多年前,便是因为她毽子踢得好,像只小狐狸般灵动,被他在人群中一眼看中。只是那时,他还年轻,宫中的女人多,他留她在乾坤殿宿一晚,便忘却了。
“奴婢姜巧巧,拜见吾皇,吾皇万岁安康。”这句话在他脑海中闪过。“巧巧。”他喊了声。毽子从姜娘娘的脚下落下。她眼圈儿红了,一脸的受宠若惊:“圣上竟还记得臣妾贱名。”
圣上清了清嗓子:“你为孤生下小六,孤怎会不记得。只是,从前,事情多,少来你这里……”他说着,似乎又觉得很假,尴尬着,止了口。姜娘娘不在意。她站在满院子的雪霜中,看着他笑,仿佛他对她一丝丝的好,都令她受宠若惊。
在某一刹那,他竟觉得她与那白茶梅融成了一处,赏心悦目。有的人,竟要等到年迈,才觉出她的好来。
成筠河从外头走进来,他看到圣上,亦非常意外,忙跪下:“拜见父皇。”圣上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小六今年多大了?”成筠河愣了愣,答道:“回父皇,十八了。”
圣上环顾着四周的恬静。
这是他的宫宇,他的女人,他的儿子。可他忽略太久。在如今宫廷乱糟糟的氛围中,他突然觉得这份恬静无比的可贵。
他坐在榻上跟姜氏母子俩说了会子话,申时方起身。刚回到乾坤殿,沈昼便来了。
“查明白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