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星河(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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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刺杀

乾坤殿的水很深,我刚来的第二天就发现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满宫里谁都明白。人人都巴不得接上几分月色。个个都想拉拢圣上身边当差的人,好揣度上意。看着挺平静的乾坤殿,内里风起云涌。喂鸟的、磨墨的、扫庭院的,保不齐就是某个娘娘的人,或是跟前朝的某个权臣有染,向他们兜售君上的情绪、零星的消息。

若某一天,圣上要喝败火的茶,那么那一天朝中肯定“无本启奏”,谁愿意碰到刀口上呢。

关于这些,圣上未必不知道。可他是默默纵容的。水至清则无鱼。君上揣测臣子,臣子揣测君上。半斤八两的人心,十斗八升的世情,王权的戏码无非如此。

据说,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工部侍郎徐简头夜喝多了酒,起床的时候昏昏欲睡,然而又必须要上朝。他一边穿朝服,一边感慨地叹了句:“朝臣只得五更寒,名利不如闲哪。”结果,那日上朝的时候,君上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听闻徐爱卿渴盼清闲,工部侍郎的官职实是不宜再做,孤便安排徐爱卿去做个驿丞,甚是清闲,从此免了上朝之苦。”眨眼的工夫,从一个正四品官员混到不入流的九品。在场的人都打了个战。从徐简出门,到上朝,不过才一个时辰的工夫,君上却连如此琐碎的私语都知道了。

一些老臣不由得回忆起太祖年间的“关西之乱”。

受封关西的瑞王,是太祖同母的亲弟弟,一向颇得朝廷重视。他的封地是最广的、府兵是最多的,他却不满足,时常向朝廷讨要银钱。太祖溺爱幼弟,一一允准了。然而,瑞王却在麾垣二十四年造反,用朝廷补贴的银钱,来攻打朝廷。由于朝廷全无准备,那场大乱损失惨重,用了数月才平息。

那时,当今的君上才9岁,亲眼见到皇叔造父皇的反,至亲之人,兵戈相见。这场事件给他造成很大的影响。他从此不相信任何人,信赖权谋之术。

殷侯幼年时是君上的陪读。他深深了解君上。他向君上献计,要设置一个部门,凌驾于三省六部之上,直接听命于帝王。这个部门,便叫作“玄离阁”。选武功高强之人任“玄衣郎”。

替君上一人做事。可监视朝中官员,可办大内密案,可随时搜检封疆大吏。

玄衣郎品级不高,权力却很大。是以,官吏看见穿玄色衣衫飞檐走壁的,都禁不住害怕。

深秋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的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宫廷的角角落落披上一层纱。若隐若现,飘飘荡荡。

圣上刚进了晚膳,玄离阁的阁主沈昼就来了。圣上吩咐我:“芯儿,倒一壶皋卢上来。”

后来我知道,这是圣上的习惯,每逢沈昼来奏事,他便要喝皋卢。他告诉我,品一颗颗人心,就如皋卢一样苦。

圣上与沈昼的谈话是极私密的,不许任何人在旁。

谈完,沈昼走出来。我看了他几眼。他一身黑衣,戴着黑冠,一张脸也黑黑的,活像画上的判官。他发现了我在盯着他,眉梢一挑:“这位姑娘倒是眼生。”

我向他行了个礼:“奴婢是乾坤殿新任的掌事宫女陆芯儿。”他回了个礼:“陆掌事好。”他突然说:“不知陆掌事有没有见过雪鸮?”未等我回答,他紧接着说:“在下曾随家师去过苦寒之地,有幸见过雪鸮。那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它的羽毛很漂亮,可它的爪子却很危险。”

他笑着看了看我:“陆掌事的眼睛,特别像雪鸮的眼。在下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长着这样一双眼。”说完,他飞身走了。敢在大内之中肆意施展轻功的,也只有玄离阁的人了。

“芯儿——”圣上在唤我。我忙走了进去。

“陪孤说说话。”

“好。”我点头,顺手把桌上的皋卢,换成一碟蜜橘糖。

“最近江南士子都在谈论一个传说。”

我聆听着,不吭声,等着圣上往下说。

“丙辰之年,七星连线,有大贵之子降于宫廷,可承天命。”圣上说着,冷笑一声:“丙辰?不就是筠淞的年庚吗!一帮子酸秀才知道什么叫天命?妄论时事!孤就是天命!”他越说越生气,一拂袖把蜜橘糖摔在地上。

我不动声色地重新装了一盘上来。

“打量孤坐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呢?如今筠源在东宫思过,筠江是废人,余下皇子中数筠淞最为年长。他们便动了心思。那吕家最擅拉拢读书人的心!”

我淡淡说道:“吕娘娘是出了名的后宫才女。吕太师又曾传授您功课。三殿下自然是要比旁人清贵些。”

圣上用手抓了颗蜜橘糖,捏在手心中:“谁贵谁贱,旁人说的不算,只孤一人可以做主。这天底下的任何东西,只能君王主动给,他们却不能问君王要。主动给,是赏。动了歪心思,是谋逆。”

我连忙回道:“您消消气儿。此事也未必是您想的这样。奴婢幼年时曾跟小伙伴玩过一个叫作传话的游戏。许多话,从一个人那儿传到另一个人那儿,就变了味道。再说,沈阁主……”

我顿了顿,看了看圣上的脸色,继续说:“听闻沈阁主是殷侯所荐之人,君上就那么信他吗?”圣上笑了,指了指我:“你不懂。孤身边有两个半知心人。沈昼算是一个,殷侯算是半个。”剩下一个,他没说,我便也不问。

圣上年纪大了,需要个伶俐的人陪着说说话。他想说几句,便几句,我只需恰到好处地聆听。

“读书人心思多。吕家一门,可以用,却不能尽用。筠淞那孩子,虽是天家血脉,却像极了他的母亲和外祖,儒气过重,铁血不足,时而显得迂腐。”他说着:“那些人哪,偏偏生了不该生的心思。”

“打盆水来,孤要擦把脸。”圣上说。

我挥了挥手,片刻工夫,小宫女打了水来。圣上擦脸的时候,从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感慨着:“孤的白头发又添了不少。”我笑着:“您别烦忧。明儿我用何首乌给您洗洗头。”

圣上摇摇头,半躺在厅中的软榻上,命人点了安息香。

“芯儿,孤这些儿子们,你怎么看?”

我忙低头:“奴婢怎敢评价皇子们。”圣上半眯着眼:“不是评价。你就随便说说。”

“太子雄才大略,有君父之风。”我谨慎地说着。圣上摇摇头:“先帝起于微末之间,文韬武略,马背上夺了江山。孤虽比不得先帝,但孤自继位以来,夙兴夜寐,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懈怠。国土一日比一日广阔,国库一日比一日充盈。来日九泉之下,孤也无愧于祖宗。可孤的这些个儿子们……竟无可托之人……”他越说越伤感。安息香袅袅地萦绕在乾坤殿。

圣上睡着了。我掩了门,走出来。远远地看见成筠河的贴身内侍小酉怀里抱着一个大木匣子跑过来。

“陆掌事——”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六爷让我抱来送给您的。”

“这是?”我指着那个大木匣子。小酉打开,里面是黑豆和红豆,混在一起,各一半。

我笑道:“六殿下送这么多豆子给我做什么?莫不是让我做豆饼?”小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六爷说,这是半升黑豆和半升红豆,您细品品就知道了。”

“半升红豆,半升黑豆……”我咂摸着,突然明白了什么,扑哧一声就笑了。

我抱着那个木匣子往自己房中走。小酉在身后喊:“陆掌事,您明白了什么,好歹也跟小的说一声,小的好回去禀告六爷。”

相传南国产红豆,一半红,一半黑,此豆名相思。半升红豆,半升黑豆,一升相思,一生相思。

我扭头笑笑道:“你跟六爷说,我等他淘澄的胭脂膏子。”

第二日,圣上刚起床,吕娘娘就红着眼眶来了。

“圣上,臣妾在这宫中二十来年,竟不想没了容身之地。若您想要臣妾母子的命,下一道圣旨即可,或赐白绫,或赐鸩酒……”吕娘娘跪在君上面前,用手帕擦着绵延不绝的眼泪。她的三皇子明显受了伤,胳膊上绑着纱布,纱布上渗出血迹。

“怎么回事?”圣上问道。

三皇子跪在地上磕头,他磕得很重,额角磕得青紫。“儿臣启禀父皇,今日卯时,落樱殿突然来了蒙面刺客,长剑直指儿臣,儿臣拼死反抗,还是被刺了一剑。落樱殿的侍卫们赶来,刺客却跑了……”他哀泣道。

“跑了?这皇宫大内,守备森严,刺客插翅难逃!”圣上说。“这就是臣妾的不解之处了。那刺客躲得如此迅速及时,一定是皇宫之内的人……”吕娘娘说着,顿住了口。“故而,臣妾要问圣上,是否是您下的旨……”

“胡说八道!”圣上怒喝一声:“好端端的,孤刺杀自己的儿子做什么!”吕娘娘越发委屈:“不是您,臣妾便不敢想了。越想越怕……”她瑟瑟缩缩地,仿佛身子都在颤抖。

呵,她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宫中有能力派出刺客刺杀皇子的,不是圣上,自然就是太子了。但是她一个字都没提东宫。只是如惊弓之鸟一般,跪行到君上脚边,伏在圣上膝盖上啜泣。

圣上冷笑一声:“孤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宫中做下这等事来。”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对母子。成筠淞的伤确实很重,因为失血过多,嘴唇看上去是惨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