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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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选后风波

怀仁七年的春末,皇上大婚选后,这是皇上自登基以来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办的特别隆重。

身份地位够的,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都要入宫竞选,那几日慕决和红喜天天跑到府里的大树上偷看外面街道上送秀女入宫的马车,一辆接一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间断。

香车宝马,如流水马龙,络绎不绝。

红喜都有些嫉妒了,说:“为何我不能坐在马车里进宫当皇后呢?”慕决转头看看她,她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说:“当然,红喜是要一辈子伺候小姐的。”

她虽这么说,慕决却有些意兴阑珊了。她知道这辈子都对不起红喜,从她很小的时候被父亲买进府里来伺候她开始,她就是为奴为婢的命了。她总觉得对不起红喜,红喜这么一说,心里就更难过了。

那年冬天,红喜的爹娘带着她跪在大学士府门前,大雪在门前堆起厚厚的一层,三个人的膝盖都快被掩埋了。慕桓抱着年仅五岁的慕决打开大门,愣住了,让家丁询问之下,才知道这家人生活困顿,无力更生,所以把长女买入学士府做丫鬟,好让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在冬天有口饭吃。

红喜那时候不过八岁,却是懂事明理,深深磕一个头,声音像是被冰雪冻住的湖水,仿佛细微的动静都能让她破碎:“小女红喜,请大人收下小女,为奴为婢,全凭大人高兴。”

慕决亮晶晶的眸子望着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显得胖乎乎,挥舞着小手要过去,慕桓止住她的动作,点头道:“决儿很喜欢你,你以后就跟着决儿,伺候她吧,记住了,她是你的主子,你伺候好了她,我也不会亏待你。”

红喜抬起头,透过飞扬的雪花凝望那张欣喜的女孩面孔,忽然一阵迷茫……

往事如流水,如今想起来,心底还是阵阵抽痛。

红喜抚平思绪追上来,拉住慕决的手说:“小姐,红喜和您约定过的,小姐去哪里,红喜就去哪里。”

慕决还是笑了,这时已近晌午,父亲还没有回来,以往他早朝过后必定回来的,这次肯定为了皇上选后的事情繁忙了。

她和红喜坐在门槛上等,等了大半夜,不见父亲回来,心里急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马蹄声,却没有等来父亲,而是等来宫里的一道圣旨。

宣旨的公公笑意盈盈走进来,照本宣科念起来:“大学士慕桓之女慕决,贤德端良,庆育高门,雅著闺闱之则,能瞻图史之诚。徽章载茂,淑范无违,深得圣心,今蒙圣恩,宣召入宫,立为中宫皇后,望而祗率外礼,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钦此!”(络:圣旨系孝庄册立赫舍里为后的懿旨,稍有改动,请见谅!)

慕决头晕眼花,觉得一切都在旋转,没有个消停。

公公亲自上前来扶起她,笑道:“恭喜小姐了,从今往后可是皇后娘娘了,以后奴才在宫里,还请娘娘多多提携。”

慕决看着他,似有无数长面孔在旋转,她怎么会是皇后娘娘呢?她没入宫参选,也不可能入宫啊,她是哑巴,怎么能做皇后?

红喜机灵地拿出银子来打赏公公,待人走了之后才扶住她,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得叫起来:“小姐!小姐!”

眼前的红喜好像变成了好几个,每一个都张着口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响彻耳际,如电闪雷鸣,她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谁来救救我……没人听到我的哭喊吗?为什么,为什么……爹爹,决儿怎么办?

醒来的时候艳阳高照,慕桓坐在床边,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眼睛都肿了起来,慕决心疼不已,思绪一动,泪水纷纷滚落,顺着苍白的面颊而下。

“决儿……。”慕桓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爹爹……对不起你。”

她摇着头,泪光飞泻,不能怪父亲,一朝为臣,永世为臣,君王的命令,臣子只有执行,不得反抗,父亲如何能阻止圣意?

“裕羲!裕羲!好狠的裕羲啊!”慕桓的拳头砸在床柱上,一阵晃荡,他猛地把女儿抱住,哽咽着说,“决儿怎么可以离开爹爹进宫去?那种地方决儿怎么生存?”

裕羲……原来是摄政王的命令。

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摄政王要掌控天下,首先就要掌控皇帝,皇帝大婚之后必然要亲政,原本皇帝就是个喜欢玩乐的少年,所以皇帝的新娘也不该是一位聪明贤惠,可以辅佐君王的女子,而一个哑巴却更合适。

他果然狠心……

父亲在她面前忽然间脆弱得像个孩童,这一次他真是绝望了……

进了宫,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很想安慰父亲,可是好多话藏在心里说不出来,她好恨!恨自己天生就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那几天,整个府里的气氛都很沉寂,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红喜也不闹了,有时候老远地看见她,就赶紧躲开。她知道红喜是怕看见她就忍不住哭,她进宫为后,红喜是不能跟去的,红喜怕分离,她却更怕。

红喜伴着她长大,多么深厚的感情一朝扯断,何其残忍。

没几天,宫里就派了嬷嬷来教授宫中礼仪,纵然不愿意,她也咬着牙拼命学会。在父亲抱着她落泪的那一刻,她忽然有种觉悟了,心里清明透彻。

上元佳节刚过,喜庆的气氛还在人们心头荡漾,可是忙碌的生活也照样拉开帷幕。因为皇上选后,京城里一时热闹起来,各处送秀女入京的人马像一股浪潮涌进城里,一时间盛况空前。

京城最大的‘云来客栈’更是人满为患,小二在楼上楼下奔跑,忙得满头大汗,掌柜在柜台后哗啦啦拔着算盘,眼睛笑的寻不着了。

二楼上忽然躁动起来,引得众人都看过去,只见几个武夫模样的人大口喝酒吃肉,样子粗鄙不堪,笑声如雷霆震慑,其中一人道:“咱们千里迢迢护送小姐进京,没想到只是闹了一场笑话!好不气愤,那慕家小姐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哑巴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嘿,可笑可笑!”

与他同伴的武夫比他能隐忍一些,埋头喝着酒,轻声叹息:“哎,摄政王总揽大权,真正可怜的人,是皇上啊。”

“皇上要是选了我们洪州刺史明大人的千金,那才算真正的皇帝!明小姐哪样不比慕桓那个哑巴女儿好?”半摊子烈酒下肚,武夫满脸涨红地说,目光扫向众人,“哑巴做皇后!这江山还有什么前途?”

他的话刚出口,整个人就呆呆愣住,嘴巴微张,一滴鲜血从眉心处滴下来。酒楼里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见武夫轰然倒地,他身后的柱子上,赫然插着一支竹筷,通体染着怵目的红色。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根本没人看到木筷从哪个方向射出,那死去武夫的同伴看到这情景,纷纷吓得呆坐不敢动。

二楼的雅间里正寂然无声,幽袅的茶香沁入鼻端。临街的窗户旁默默伫立着一个紫袍男子,指尖玩弄着一支竹筷,忽然手指一松,竹筷应声落地,随从上前拾起,轻轻放在桌上,凝声道:“王爷,太皇太后传召您入宫,现在是否……。”

紫袍男子微抬右手止住随从的话,窗前一方竹帘简洁淡雅,竹香如轻烟,飘渺流连,他道:“卓扬,你猜太皇太后传召本王入宫,所为何事?”

卓扬躬身答道:“太皇太后的心意,属下不敢妄自揣测。”他一向谨慎小心,不愿多说一句话,眼前的摄政王深不可测,他在的地方,空气都变得冷凝,无端让人感觉害怕。

裕羲笑着往外踱去,“本王四处走走,等你想好了答案,说给本王听,若答对了,本王便进宫,若答得不对——。”他轻笑两声,不继续往下说。

卓扬头疼不已,答案实在明显不过,可这一向是摄政王不愿多谈的话题,他贸然说出口,焉知福兮祸兮?

六楼里正为刚才武夫猝死的事情乱成一锅粥,两个气度不凡的男人静若远山,在纷乱的人群中更显得突兀,仿佛世间一切,都不污其眼,留其心,耿其怀。

街上不少人被吸引到云来客栈,较之先前又清净了些。裕羲走了一小段路程,月老祠便在眼前。忽然想起什么,脑中掠过一张清丽的面孔,叫人屏息,那种虚幻又真实的美丽,真是让人欲罢不能。他忆起那天她用清澈的眸光看着他,心神一荡,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此时月老祠里没有什么人,殿堂里塑着月老像,手牵红绳,身着彩衣,笑看世间红尘,眉宇间一片似水的平静。裕羲看着看着,手指收紧,将骨骼捏得咯咯作响。身后的卓扬只听见他一声冷笑,看见他转过欲走,本想说出心中忐忑决定的答案,谁知裕羲眸光一凝,看着前方。

卓扬奇怪,顺着他的目光转身。

那时远山沉下了夕阳,一片淡红的余晖中,姻缘树枝叶被染成似血的红色,静静矗立,满树的红色丝带,满树的红尘缠绵。一个女孩的身影在高大的姻缘树下显得格外娇小,背影婷婷,挺得僵直,双臂向上举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衣袖顺着手臂滑下,露出一截白如莲藕的手臂,夕阳一照,荧光流转,沉淀着如梦一般的紫色。

看得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竹竿摇来晃去,够着最高那根树枝上唯一的许愿带。

裕羲眼中掠过细微的波澜,那个身影被余晖剪切成静止的画面,映在他眸子里。

竹竿一挑,终于把许愿带勾下来,她扔了竹竿,把许愿带抓在手中,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解,像是欣喜,却更像悲愁。

她在树下静静站了一会儿,裕羲离开的念头消失无踪,一时之间倒好奇这个女孩把自己的许愿带拿回来做什么?难道她觉得心愿还不够,想要多加一些,好贪心的女子。

瑰丽的红色透过枝叶落在她脸上,她侧着身,没注意到月老祠里有两个人注视着自己。她捧着许愿带在胸口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两片晶莹的花瓣,舒展着幽香的本质。

在很多年后,他回忆起月老祠中这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那个站在无数痴男怨女情思下的女子,成了他记忆中唯一可以收藏的牵挂,那如画如诗的眉梢眼角,轮廓清晰,一点一滴,仿佛诉说着无数令人肝肠寸断的过往。

这是他生命中的所有,亦是他生命中的不能拥有。

卓扬倒抽一口气,差点儿冲动上前,裕羲眉头微皱,看着她掏出火折子,点燃飘扬在风中的红色丝带。

火焰贪婪舔舐着她写下的羞涩情怀,也燃烧了她年少的天真。她默默看着红色丝带在手中化成红色火焰,手指松开,火焰飘飘摇摇落在地上。她眼中映着火光,熠熠生辉。

“小姐!”红衣白裙的丫鬟气喘吁吁跑进来,看见她便松了一口气,上前拉着她欲走:“要是老爷知道小姐又偷偷跑出来,奴婢的屁股可就要开花了,小姐快回府吧。”红喜瞥了一眼地上尚未熄灭的火光,忽然间明白了什么,神色一暗,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自己手背上,她一惊,抬头看见慕决眼中盈满了水光,顿时慌乱起来“小姐,快别哭呀,您以后还可以常回家的……”

慕决由红喜拉着,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到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姻缘树下火光未灭,她看着,想到自己将要进宫,离开家,离开父亲,离开红喜,眼泪就如断线的玉珠般,滚滚而落。

她的步子没有停,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费力,直至转回时,泪光的浮影中,翩然闪过一道挺拔的身影,她依稀看见那面容俊美无俦,只是一闪而逝,流星似的陨落了,像她的泪。

裕羲心底却有浅浅的一丝震颤,她的身影消失在漆红的大门外,衣袂翩翩。临去的眼神盈满哀伤,像极了受困的小兽。

卓扬想跟上去,可是步子却没有迈出,看她不见之后才悠然叹息:“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一种绝望吧。”他忽然有如此深的感慨,仿佛看破了红尘,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裕羲却不在意地轻笑,似乎刚才的一幕不过是过眼的烟雾,瞬间便淡了,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有之,多少男女皆是如此,有何值得感慨之处?”

这样冷血的一句话,将卓扬满腔愤懑打入深谷,浑身上下一阵寒冷席卷如潮。摄政王心中无悲无喜,已然超脱于红尘之外,他眼中心中只有天下,自然不能体会人间寻常的儿女私情。卓扬深深无奈,躬身道:“属下失言,请王爷恕罪。”

裕羲大笑一声,冷冷道:“卓扬,你口中如此说,心中却嘲笑本王无知,不懂世间真爱,是不是?”

卓扬被他一语道破心中所想,惊出一身冷汗,忙跪下去道:“属下该死!”

裕羲挥挥手让他站起来,慢慢走到姻缘树下,地上一堆灰烬,风一吹,四散开来,一小片未燃烧的丝带被吹到他脚边,他躬身拾起,修长的指尖拈着一小片破碎的心愿。

丝带上模糊地剩下两个支离的小字: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原本完好的诗句,如今只剩下残缺的只言片语,面目全非,寓意已是大不相同。

裕羲心中一颤,放开手指,任风把碎片吹向遥远的地方。

卓扬连忙上前道:“王爷,属下已想好答案。”

“哦。”裕羲偏过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说。”

卓扬深吸一口气,道:“太皇太后召见王爷,恐怕只为皇上选后的事情和王爷商量。慕大人的哑女,在太皇太后眼中,定是不能担母仪天下的重任。”

裕羲嘴角扬起一道冷酷的弧度:“本王就进宫看看,你所答到底是对是错。”

卓扬悄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知自己已经回答正确,连忙跟着摄政王的步子走出去。

皇上大婚选后,千挑万选,摄政王一笑带过,最后让皇上拟了一道圣旨,册封大学士慕桓之女为后。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却都因为摄政王手握大权,不敢出言阻止,唯有大学士慕桓在朝堂上痛哭哀求,可是摄政王却不动摇半分,耐心待得慕桓哭诉完毕,便淡淡道:“请国丈回府好生休养,退朝吧。”

皇帝在旁边想说话却始终被摄政王威势所震,不敢开口,心中暗自悔恨不已。

太皇太后幽居后宫,最近也是迫不得已,期望凭着自己是摄政王养母的身份,可以劝得他改变想法。可是派人传召摄政王入宫,太皇太后携了太后和几位太妃在建章宫坐等一天,不见摄政王前来。

太后虞氏坐在太皇太后身侧,她并不是皇上生母,只因为先帝宠爱,皇帝生母又早逝,遂把皇帝过继给她,先皇驾崩,年仅九岁的皇太子宬佑登基,虞氏顺理成章被尊为太后。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花容月貌,宛如十七八岁的女子,娇艳动人。

她心里不似众人那样急躁,太皇太后不发一言,心中却是汹涌澎湃。太后冰雪聪明,自然也不开口,静等着摄政王。

他兴许并不会来,可是心中的一点儿期许,还是让她揪紧了心弦等待。

到天色暗沉,才见侍女匆匆跑进来道:“太皇太后,摄政王在外求见。”

太皇太后抬起头,语气生硬地道:“让他进来。”心里却是凄然一片。

太后一颗心已经要跳出胸口了,看着门外,看见那一袭紫袍出现时,差点儿忘记了呼吸。裕羲淡定从容,进来后行了大礼,太皇太后神色不愉,他也并不在意,昂首站立,面带微笑。

建章宫里烛光灯影,一炉熏香幽幽沉沉,在空气里四溢。裕羲头顶上一盏琉璃灯,照得他脸上辉煌一片,恍惚间,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祗。

太皇太后盯着他瞧了一眼,声音里已透出苍老的无奈:“摄政王今日公务可是繁忙?”

裕羲道:“回太皇太后,臣今日并无繁忙公务。”太后面色一沉,裕羲微笑道:“只是出城去了一趟,故而现在才赶回,请太皇太后宽恕。”

太皇太后找到了台阶下,面色稍稍轻柔了些:“哀家知道你身负社稷重任,你年纪不小,至今却尚未立王妃,哀家寻思多日,你也该立一位王妃,替你分忧。”

裕羲道:“多谢太皇太后厚爱,只是皇上尚未大婚,做臣子的怎敢在皇上前头成家。”

太皇太后见他自己将话头引向皇上大婚的事情上,便抓紧时机道:“宬佑大婚的事,摄政王可权衡好了?慕大学士之女,能否担当母仪天下的重任?”

裕羲笑道:“慕大学士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他的女儿,自然也是聪敏德惠之人。”

“可……。”太后虞氏忙道,“慕大人的女儿,可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怎么统领后宫,做一国之母?”

裕羲目视太后,目光如炬:“口虽哑,心却不哑,心如明镜。敢问太后,我朝可有哑女不能为后的律法?”

太后气结,他竟然在太皇太后面前,拿出小时候无赖的手段来对付她!可是他这话也让人无可辩解。

太皇太后凝视裕羲,他面沉若水,没有半分退让之意,心中已经明白这件事没有转寰的余地,只能道:“明日哀家传慕大人之女进宫,让皇上见见他罢。”

裕羲道:“如此甚好。”

太皇太后道:“慕氏女闺名是何?”

裕羲一怔,太后却笑道:“叫慕决,鲧禹决渎的决。”

太皇太后点头:“慕决。”也只有这样了。

慕决——将来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

从建章宫出来,夜色浓浓,满天繁星将天幕衬得更加深沉。裕羲负手立在建章宫外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千万颗星子的光辉在他眼中闪烁。

随后跨出门的太后怔在门口,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就在几步开外,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遥远,仿佛一生一世都不能靠近。

他仰望天上的光辉,而她仰望他的光辉。永远追随其后,永远不能触碰。

裕羲慢慢走下台阶,卓扬跟在身后,拿着大氅给他披上,顺便问:“王爷,属下的答案可是对的。”

裕羲笑道:“禁军大统领的答案,何时会有错?”

卓扬面上一热,嘿嘿笑着跟随,裕羲行了几步,脚步渐渐慢下来,大氅将初春的冷空气都挡在外面,他却感觉到一丝凉意从骨髓透出,口中喃喃道:“你说,本王得到这些,可是应该的?”旧时残梦广袤无边,残酷地倒影着他血淋淋的童年,他眼中浮起一层鲜艳瑰丽的红色,魔鬼一般凝聚着他满身的戾气。

卓扬听到了,恭敬地答了一声‘是’,话音消失在夜色中时,自己也带着几许茫然,不知对错。

裕羲在料峭的春寒中坐上返家的轿子,掀开轿帘往外看,建章宫外一袭红色的宫装临风飘举,太后目光痴缠着晚风,断断续续传递着凄凉的爱意。他分明感到一种彻骨的绝望,从那个女子眼神中透出,可是绝望之下,又是她深深的憧憬。

虞清影,她淡褪了年少的清丽朦胧,美丽依旧,但毕竟隔了一段时光的矮墙,什么都寻不回了。

虞清影看着摄政王的轿子消失在转角的宫灯下,才施施转身,攒着衣袖擦擦眼角的泪水。后宫中的女子,总是寂寞清廖的。

太皇太后的侍女送出一件大氅,道:“太皇太后吩咐了,外面春寒未退,太后娘娘身子虚弱,应当多加保重才是。”

虞清影弯身行礼,借机遮盖脸上的湿意:“谢太皇太后体恤,请她老人家也保重身体。”温婉贤淑,挑不出半点儿瑕疵,她站起来,脸上又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在风中落泪只是一晃眼的虚幻罢了。

乘上凤辇,珠帘垂下,她脸上一切表情都消失,怔怔看着纱帘外模糊的影子。

她初进宫的那一年,已经久远得恍若前世,转眼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徒添伤感。她忽然想起将来的皇后慕决,当年的她,不也是这样的年纪么?

说不上谁比谁更不幸,只是年轻的太后心中,对那个身不由己的女子泛起一股浅浅的怜惜。

学士府

慕决挑灯夜读,一本《女则》已经被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可是她生性愚笨,竟似完全没看过一样。

放下书,重重叹息一声,红喜正趴在桌子上瞌睡,听到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惊醒过来,眼睛里还带着几许迷茫:“天,天亮了?”

慕决扑哧一声笑出来,纤细的手指在红喜额头上戳了一下。

红喜浑浑噩噩傻傻笑了两声:“小姐您快歇息吧,这书也没什么好看的。”慕决却摇摇头,她入宫为后,应当时时恪守本分,也当知道一个好皇后应当是怎样做的,《女则》虽然枯燥无味,可是里面阐述的道理,却是发人深省的。

红喜见她没有半点儿要睡觉的意思,只好拿着剪刀剔亮烛光。忽然一道影子飞速从窗口掠过,红喜的惊呼还在嗓子里,清寒的剑光就割开了烛光,光线一暗,剑气凌厉扑面而过。慕决本能地后仰,锋利的剑锋堪堪擦着额头过去。

红喜吓得大声尖叫,窗户里闯进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一掌劈来,红喜软绵绵倒在地上。慕决心底一痛,无奈自己不能发声,连呼救的能力都没有。黑衣人转而又举剑攻来,这一招又快又狠,直取慕决心脏。

这样一切便终结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接受这既定的命运。凌厉的剑气在空气里发出铮铮的鸣声,忽然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继而兵器相交的声音铿锵不绝。她大气都不敢出,纵使自己没有受伤,可是经过这样一吓,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左手碰到红喜的身体,慕决慌乱间睁眼,刀光剑影映入眼帘,眼睛里闪过一黑一青两道身影,杀得难分难解。

她探了探红喜的鼻息,所幸,那黑衣人并没有下杀手。

青色的身影将宝剑一挑,寒光铮然,黑衣人手中的利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慌乱地抬起头,眼中闪着不甘的厉芒。青衣人却不容他再有半分反抗,一剑刺出,洞穿黑衣人的胸膛,血光四溅。

慕决几乎晕厥过去,瘫软在红喜身旁,浑身筛糠一般的颤抖。

青衣人上前一步,半跪下来道:“臣卓扬,奉摄政王之命,保护皇后娘娘,让娘娘受惊,臣该死!”

慕决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人,目光里透出惊慌:这人为何要害她?她没得罪什么人啊。

卓扬看见她无辜的目光,心中奇道:这不是月老祠中那女孩吗?想起她白天的作为,心中顿时明白了。“娘娘不必害怕,有臣在,任何人休想伤害娘娘一分!”

她破颜微笑,流光雾霰,飞霓彩岚,不及她万一,卓扬不觉一怔。

红喜慢慢转醒,眼睛一睁开就大叫:“小姐快走!小姐……。”目光落在卓扬身上,诧异,再看见慕决含笑的脸,愣住了。慕决指指地上躺着的尸体,红喜大叫着跳开:“他他他,他怎么了?”

卓扬起身擦剑,冷冷道:“死了。”

“死了?”红喜脑子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词的重量,等反应过来只有两眼一翻,再次晕倒。

卓扬向扶住红喜身体焦急皱眉的慕决道:“皇后娘娘,臣要回去向摄政王复命,告退。”不知怎的,看见那个消瘦的女孩不能言语的无奈表情,他竟然会深深地遗憾。

不知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娇美的红唇中会有怎样空山新雨般的声音。

卓扬带着黑衣人的尸首跃出窗外,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中。此时听到动静的慕桓及家丁也赶来,看见昏迷的红喜和地上一滩血迹,纷纷方寸大乱……

深深的疑惑在慕决心头挥之不去。

摄政王怎么会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人来害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了她?莫非摄政王还会占卜演算不成?

卓扬脚力绝顶,很快追上了在夜色的大街上缓缓前行的轿子,两排宫灯一字排开,把轿子周围的地方照得光明一片。

卓扬在轿子旁跟随着,裕羲在里面问了一声‘怎么样’,卓扬道:“王爷神机妙算,今晚果真有刺客行刺皇后,若非属下赶得及时,恐怕皇后娘娘已经遇难了。”

裕羲轻哼一声:“他们的心思,只能是黔驴技穷了,在本王眼底下耍花样,就须得想好后果!”

“可是……。”卓扬面有难色,“行刺之人武功高强,是……建章宫侍卫总领高远洋。”

“太皇太后。”裕羲轻吟,“老太婆也有失算的时候。”语气中大是讥讽。

卓扬也低笑一声:“太皇太后今日被王爷逼急了,自然要……。”下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不敢说出,卓扬一时面红耳赤,“属下该死。”

裕羲轻声嗤笑:“狗急跳墙是么?老太婆跳墙的时候还未到,她若还有当年一半的精明决断,今日也不会被本王气得跳墙。”

“王爷英明。”

裕羲想起了什么,便问:“慕桓年轻时曾是名动一时的美男子,不知慕小姐相貌如何?”

卓扬道:“慕小姐国色天香,真如先人所说的‘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裕羲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漩涡,转出一片淡漠疏离,“她对你笑了?”

卓扬顿时脸色涨红,因为隐瞒了慕小姐便是月老祠中焚毁许愿带的女子,心里也着实乱的很,害怕摄政王怪罪,“属下,属下该死。”他以为月老祠中的女子是父母强逼嫁给不喜欢的人,没想到是嫁给当今圣上。

一入宫门深似海。慕决在姻缘树下的泪光,如星光散落,让卓扬胸中沉闷。

三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宣召新皇后慕决入宫,皇上年轻,对从未谋面的新皇后没有半分好感,不会说话的哑巴,能带来什么乐趣?

“皇祖母,孙儿不要那个哑巴皇后,您给孙儿换一个!”皇上不依不饶地缠着太皇太后。她静静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心里说不出的凄凉。如果皇上对政事多一些兴趣就好了,那样的话,裕羲也不敢如此嚣张跋扈。

“宬佑,皇祖母告诉你一句话,来,坐在皇祖母身边。”太皇太后拉着皇帝的手,松弛的皮肤隐隐透着一股颓败之气,没来由让宬佑生出一股寒意。太皇太后半响才悠悠道:“无论皇后是不是哑巴,你只需记住自己永远是皇上,是这天下的掌权者!”这几句话可谓是太皇太后呕心沥血说出的,话音刚落就咳嗽起来。

“皇祖母,皇祖母!”宬佑急忙拍着太皇太后的背帮她顺气,太皇太后的话,他似懂非懂。

太皇太后缓过一口气来,便挥挥手道:“皇祖母没事,看不到宬佑亲政的那一天,谁也休想让皇祖母离开!”

宬佑一时被太皇太后的语气吓住了,“皇祖母,孙儿还有很多奏折没批完,这就告退了。”

“去吧。”太皇太后看着宬佑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先皇子嗣单薄,只有宬佑一脉相传,他身上背负了整个皇朝的希望。

宬佑慢慢退下去,门口的小太监顺宝嘻嘻笑着迎上来:“皇上,新皇后已经进宫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要去看!”宬佑一边说着,踏着大步往外走去,“朕先好好瞧瞧她长什么样子,可别是个又哑又丑的丑八怪。”

顺宝连忙道:“奴才听永庆宫的嬷嬷说了,那慕小姐可是天仙一样的人儿,叫人一看就忘不了。”

宬佑想起那日在月老祠姻缘树下遇见的女孩,世上还有谁比她美丽动人吗?可是人海茫茫,他该去哪儿寻找那一抹倩影?

顺宝看见皇帝神色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口中的人儿让皇帝心驰神往,不由得意,赶在皇上身边叽叽喳喳说着所知关于那位新皇后的一切,可是他所知也就寥寥数语,很快就说完了。

两人在进建章宫必经的路口处等了半天,不见人来,宬佑不由地问:“你可打听清楚了?她是这个时侯来吗?”

“千真万确!”顺宝没看见人也急得什么似的,“让祥宝去打听的,一定错不了!”

说话间,忽然看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皇,皇上,新皇后……。”

“说!”宬佑皱着俊眉道,“她人呢?”

小太监猛地吸进一口气,瞪圆了眼睛道:“宫里进了刺客,新皇后临时被拦下了。”

顺宝一听刺客慌忙护到皇帝身边:“刺客在哪儿?”

“摄政王正派人四处搜索,请皇上先回长乐宫。”小太监忙说。

宬佑满不在意嘿嘿一笑:“新皇后在哪儿,朕就去哪儿吧。”

“皇上!”两个小太监均是哀叫连连,寸步不离跟着皇上。

一片桃花林在寂寂寒烟中吐露芬芳,初春天气里带着一股子明媚,照得人心里微微流起一阵暖意,若不是那薄雾中桃花太过飘渺,或许可以多出更多热烈灿烂的意味。

慕决只感觉轿子一阵动荡停下,轿外脚步声连连响起,不多时,轿帘已被一只大手掀开。

春光映在眼里,慕决本能地伸手挡光,指缝间流泻出云烟里的光芒,她惶惶然看着眼前的人,许久眼前才清楚了——那人是那晚在刺客手中救了自己的人。

“臣卓扬,奉摄政王之命捉拿刺客,惊动了娘娘,请娘娘恕罪!”卓扬目光一扫,见没有异样动静,便跪下来请罪。

慕决对自己的新称呼总是感觉别扭,现在从卓扬口中说出来,更是多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沧桑之感。

按照宫里嬷嬷教的礼仪,她抬手,让人搀了卓扬一把,看着他,眉眼间尽是单纯的笑意。卓扬一怔,匆忙躲开目光,低声道:“臣在此保护娘娘,请娘娘回轿安坐。”

慕决坐回轿子中,又等了片刻,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归于平静,只听得到风声柔柔地卷动纱帘,别有缠绵风情。

“卓将军,摄政王有令,即刻护送皇后娘娘出宫!”轿子外有人匆匆赶来,一开口就是这样意外的话,卓扬诧异道:“为何?太皇太后……。”

“这是摄政王的命令!”那人冷冷道。

卓扬只得道:“属下遵命。”随即一扬手,“起驾!”

“慢!”风里只听到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众人诧异回头,一看之下,便都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这么快就走,朕不是无缘相见了么?”宬佑走上来,明黄的龙袍在桃花林嶂里分外惹眼,仿佛万丈红尘里托出的一轮明月。

后来有人这样说:皇上若是明月,那摄政王必定是烈日了,凭借烈日的光辉,明月才能彰显光彩。

宬佑伸出少年清秀纤细的手指,亲自挑开轿帘,几重水晶纱之中,端然静坐的女子眼中,骨碌碌掠过一丝惊慌,宬佑看进去的眼神蓦地呆住了,连手指都透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你……。”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又惊喜又害怕,这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他们注定共枕眠,那前世必定是回眸了千次万次。

慕决乍然看到这个少年也是吃了一惊,心道月老祠中跋扈飞扬的少年怎么会到了宫里,然而转念一想,便惊出一身冷汗,从轿子里慌张站起来,不想太心急,一头撞在轿子顶上,整个人又硬生生坐回软垫上,抚着额头哀痛。

“不必多礼!”宬佑钻进轿子里,拉开她手抚着的地方,轻轻吹着气,“疼吗?”目中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慕决摇摇头,眼前的少年和初见时浑然不同,明眸里黑白分明,一派温和柔暖,叫人心里也跟着温暖起来。

轿子里逼窄尴尬,慕决轻轻叹了一声,宬佑拉着她的手一起步出来。

桃花林深似一片汪洋,在慕决眼中,宫中一切都深似海,没有此岸彼岸,永远在海水中沉浮飘荡。她心底就是这样凄凉的境遇,所以看见了皇上,更觉得心绪复杂,胸中波涛暗涌。

宬佑却只瞧得见她映在桃花底下的绯红面颊,恍若流云霞蔚,轻烟的悄然弥漫之间,她的黑发如丝如锻,顺着脸庞垂下,几分真实几分飘渺,将宬佑带入一个迷茫的世界。

桃花吐露出芬芳,吐露出甜蜜充实的喜悦。

慕决轻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低眉垂眼微笑,宬佑羞赧不已,正想开口询问她的名字,说起来他到今日都不知道自己的皇后芳名,真是惭愧。

寒光一闪,几片桃花夹在飒飒风声里拂面而来,杀气冲破花海,直指着皇帝面门刺来。侍卫在一旁候驾,皇帝拉着新皇后走至桃花林边,本就有一定距离,此时上前护驾已是万万来不及了!

慕决瞳孔骤然紧缩,宬佑感觉到凌厉的杀气,抱着她转身,可是那冷箭来势之快,完全超乎意料,宬佑眼看躲不过,唯有把娇小的女子紧紧护在怀抱里。

叮!

晃荡的声音,颤悠悠围绕着树上两支箭。

一支红漆一支金漆。

卓扬提剑跃起的身影一霎时停住,转头看着桃花林里一人一骑,从容分花而来。

刚刚传摄政王旨意的侍从第一个反应过来,见了活佛似的跪下大呼:“摄政王!”

这一箭射中刺客箭头,生生钉入树身,树枝摇曳,落英缤纷。裕羲手持一张银弓,站在花雨之外。远处刀剑铿锵,间或有惨叫之声,众人已经知道摄政王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抓住了刺客,只是这一招,委实过于凶险,刚才摄政王一箭若是偏了分毫,恐怕皇上早已一命呜呼了。

“皇叔!”宬佑惊喜地看着端坐马背上的英挺男子,见他眸光犀利,淡淡扫来:“皇上好兴致,春日赏花,有美相伴,好不惬意啊。”

宬佑听得出这话里莫大的讽刺,不情不愿松开怀中女子,乖乖站好。

裕羲的目光从他身上斜转,慕决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面色苍白,迷茫地抬起头看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相撞,皆是一怔。

慕决倒先明白了,上元佳节,皇帝偷跑出宫,摄政王亲自出来寻找,在月老祠中恰好被她撞见了……她早该想到的,见到皇上的一刻就该想到。

裕羲看了一眼卓扬,卓扬忙上前道:“属下奉命护送皇后娘娘出宫,没保护好娘娘,属下该死!”

“皇后……。”裕羲眼睛转向慕决,原来她就是慕桓之女——慕决。他亲手点的皇后……

宬佑欣喜地穿越了纷纷花雨,跑到裕羲身旁,压低了声音道:“皇叔你可还记得她,上元节在月老祠中碰见的女孩,皇叔还捡了她的许愿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念到最后的诗句,宬佑的脸无声地红了。

相离……裕羲心中只有这两个字,那日她的泪,她的眼神,全都翻卷入心。

“护送皇上回寝宫!再出闪失,全都提人头来见本王!”裕羲冷声下了一道命令,让兀自期待他回答的宬佑吓了一跳:“皇叔,朕……。”

“请皇上回寝宫。”裕羲不由分说,翻身下马。侍卫纷纷上前来道:“请皇上起驾!”

虽然不情愿,但自知自己这次闯了祸,也只得悻悻回去了。看一眼慕决,她也正看着他,带着微微的浅笑。

顿时,一度嘈杂的桃花林静了下来,卓扬领着一小队人四处巡逻,目光悄悄瞟向那头的摄政王和新皇后。

裕羲把手中银弓随手扔在地上,问道:“皇后可是受了惊吓。”

慕决被刚刚他冷声命令的语气吓了一跳,听到他淡漠的声音,慌乱地摇头。

“本王忘了你是哑巴。”他一笑,仔细打量起她的面孔,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这一次,又是另外一个印象了。

她穿了一件粉色小袄,月白裙子,外罩一层柔纱,月胧寒烟似的虚幻。站在他伟岸的身躯前,她显得娇小玲珑。

慕决不着恼他的话,她是哑巴已是不容辩驳的事实,谁都遮掩不了,只是在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面前,自己一丁点儿的缺陷,都会被放大成无可补漏的深坑,她只是稍微有些自卑。

裕羲瞧见她眼中神色,哑然失笑:“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皇后娘娘果真有倾国倾城的绝代风华。”

慕决脸上一红,微微福身表示感谢。裕羲忽地上前,逼得她后退两步,抬头看去,只见他眼眸幽深,一眼望不到底,她不由得慌乱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陌生她的名字,可是这一刻鬼使神差地让他问出了口。

慕决望他一眼,粉红袖口中伸出素白的纤纤玉指,裕羲只感觉一阵温暖柔软触碰在自己手心里,才知道她轻轻拉起了自己的手,低头细心写着字。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那样细心,仿佛她正在做一件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慕决——

她的手指是特有的纤细柔软,给人无限安定的力量,而他的手掌宽厚,结着细茧,是用惯兵器的手,也是主宰天下的手。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掌心:“慕决……。”

慕决点头微笑,眉目如画,眼波清澈。

裕羲挥袖转身:“来人!护送皇后出宫!”

卓扬连忙上来,恭恭敬敬等着摄政王骑上马儿走了,才躬身对失神的慕决道:“请皇后娘娘起驾!”

她怔忪地望着裕羲离去的方向,摄政王果真和爹爹口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喜怒无常。

“小姐小姐,皇宫里究竟怎么样?小姐小姐,你告诉奴婢嘛……。”从回来到现在,红喜就一直不停地追在慕决身后问东问西,她对那座庞大的皇宫实在好奇极了。

慕决无奈地望向她,拿出纸笔来,在纸上写下一行诗句:一入宫门深似海。

红喜捧着宣纸仔细看了三遍,仍然似懂非懂:“深似海?皇宫一定很大。”

慕决点点头,何止是大,进去的感觉,就像被尘世抛弃的尘埃,远远脱离喧嚣,在安静中显出一种诡谲。

“可是小姐将来是皇后娘娘,在宫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到处走遍了,也就不觉的大了。”红喜在桌上铺开宣纸,托着腮帮子微笑,“皇上会长什么样子呢?最好奇的,还是摄政王殿下了。”

慕决有一小股吐血的冲动,如果红喜知道早就在上元节月老祠中见过她朝思暮想的人,不知做何感想?

“决儿。”慕桓跨进院门,面色不安地看了慕决一眼,“你今日进宫,没事吧。”

慕决知道在宫中遇刺的事情可能会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便不打算隐藏,低头在纸上飞快写下几个字:“遇刺了,可刺客是冲着皇上去的。”

慕桓光觉得看那几个字都是惊心动魄,脸色煞白:“那么,那么你……。”

慕决笑着摇头,特意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裙袂飞扬,翩翩然遗世独立。

“没事就好。”慕桓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押了一口,算是稍微压住心里的惊涛巨浪。

红喜也忧心忡忡:“看来皇宫里不安全,小姐进宫去,可怎么办呢?”越想越急,最后竟急得哭了,“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呜呜呜……。”

“好了。”慕桓挥挥手,“决儿吉人自有天相,有老天保佑她。”

慕决笑着偎进父亲怀里,眨着眼睛看着红喜,红喜哼一声,偏过头。

慕桓对两个女孩经常调皮已经习以为常,看到女儿灿烂的笑容时,心里就彷佛被咬了一下。思量再三,还是说:“决儿,你记住,进了宫,决不能和摄政王牵扯上半分关系。”

慕决顺从地点点头,摄政王拿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将皇帝悬于空位,不知多少人对慕家怀恨在心,若她将来再和摄政王过多牵扯,恐怕慕家几代忠臣英名,便毁于她手了。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身上背负了很沉重的责任。

“若有万一……。”慕桓望着门扉,老远的,院子里一株桃花开了,蓝天下一片怒放的霞光,慕决秀眉微蹙,父亲的声音荡涤过耳,“若有万一,只有一人可动摇裕羲。”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期待着父亲下面的话,红喜也是瞪大眼睛侧耳倾听。慕桓悠长地叹了一声:“你便去求太后吧。”

太后?慕决不解,为何不是一手将摄政王养大的太皇太后,反而是先帝盛宠之极,倚仗绝色容颜登上后位的太后?

慕桓放开女儿站起,负手立在门边,一束光线打进来,正好被他挡住,光线散开,漫天流光飞舞。孤高清雅的背影,父亲沉稳如山。

她永远忘不了这个午后静静凝视父亲背影的情境,在进了皇宫后之后千千万万个望断明月的夜晚,只要想起父亲,便觉得一切忍辱负重,都值得了。

太皇太后上一次没有看见未来皇后,倒是听说皇上见到了。皇帝后来跑来她这里倾诉道:“皇祖母,您不知道,她就是孙儿梦中的人儿。”

坐一旁修剪盆景枝叶的太后听了不由笑道:“我的祖宗,你梦中什么时候有个人儿了?”

宬佑脸上一红,却还倔强地说:“她就是朕的心上人!这辈子除了她,朕再也不要别人了!”

“胡说!”太皇太后将脸一沉,“三宫六院,皇上都要充实了。”

宬佑昂着头转向一边,太后细细摆弄着一盆山茶,托起一朵红色的花朵在鼻间轻嗅,年轻的太后容颜妍丽,让花朵都黯然失色。宬佑笑道:“母后可把这花都比下去了。”

太后扑哧一声笑出来,放开花朵,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个个饱满圆润,像颗颗红色的珍珠,“你这孩子,长大了倒学会了油嘴滑舌。”

宬佑道:“儿臣说的是实话,天下谁不说母后是当世第一美女?母后只管问问去。”

“那比之你梦中的人儿呢?”太后偏过头看着他,笑容里带上几分怜爱之意,毕竟在自己身边多年,看着他从孩童长成英俊少年。感情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宬佑少年天真,想了想说:“儿臣这几日在宫里听人用一首诗形容她。”

“哦?”这会儿太皇太后也来了兴致,宫里美女如云,令人眼花缭乱,历朝历代,出过无数惊才绝艳的美人,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艳绝六宫。不过,眼前这年轻的太后,才是真正百年不遇的美人儿,那一年她进宫,从此以后先帝独宠专爱,再也没临幸过其他嫔妃,她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放眼整个后宫,与她相比,不过都是庸脂俗粉。

太后也含笑望着宬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不注重外表的美貌,她再美,也留不住自己所爱之人。

宬佑羞涩地说:“都说她‘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那可是个祸国殃民的美人啊。”太皇太后轻哼,目光不自在地瞟了一眼太后。

“皇祖母何以这样说?若她是狐狸精,那才可说是祸国殃民,她秉性温柔,谦恭有礼,是皇叔钦定的皇后,又怎么会祸国殃民呢?”他一番说辞激昂雄壮,没注意到太后脸色微微变了,胭脂下不知是多么苍冷的面色。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自然希望她会是一位贤后。”即使只是一位哑巴皇后。

太后笑道:“是啊,慕大学士为人正直,他教出来的女儿,必定是一代典范了。”

宬佑笑嘻嘻直点头,这几天,他只要一想起要和自己一生相守的人是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在云层中一般,让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样喜悦激动的情绪去对待。

太后坐了一会儿便跪安走了。建章宫外她的贴身侍女兰幽拿着大氅来给她披上:“娘娘可是要回凤翔宫了?”

太后抬头望望天色:“哀家要出宫一趟。”

兰幽道:“这天色可不早了,最近宫门下钥很早,都是让刺客闹的。娘娘可是要回府里去?”

“去大学士府。”太后边自己整理大氅的扣带,边吩咐着兰幽,“现在就备好车马,要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来。”

兰幽匆匆去准备了,剩下的侍女跟在太后身边。

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有这么强烈的欲望想要出宫见见那位新皇后,她只是觉得她们有着同样身不由己的命运。

允许她任性一次吧。

摄政王的车马刚好从御书房出来,要出宫去,侍从们看到太后匆匆走来,忙跪下去请安。

太后一怔,抬头才看见马车帘掀开一角,裕羲紫黑的袍服露出一截来,他从里面望出来:“太后如此匆忙,是要去哪儿?”

“哀家要出宫。”太后抬眸敛衽,典丽端凝,极力保持自己的凤仪。

裕羲从轿子里步出来,躬身行了一礼:“太后出宫为何不备车马,不带侍卫?最近刺客猖獗,太后若有个闪失……。”

“刺客再猖獗,也不是冲哀家来的。”太后不由得冷笑,背转过身,全然把礼仪忘了,在他面前,她的风度还能保持几分?

裕羲微微叹息:“让微臣护送太后出宫吧。”

太后一怔:“你……。”

他微笑道:“请太后上车。”

有宫女小跑着上前掀开车帘,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竭力维持自己的风度,坐进马车里。裕羲跨上一匹马,迎着一抹光线回头看了马车一眼:“出发吧。”

太后从帘子里看见他挺拔的身姿,不知不觉间,眼角湿润了。

一路上马车颠簸,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出宫的目的,直到裕羲在马车外问:“太后要去哪里?”

“大学士府。”她在里面随口答道,随后又惴惴不安,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可是他没再开口,一直到大学士府门口,都未发一言。

因为是突然决定来的,所以没来得及通知,大学士府门前除了有两个守门的小厮,安静得竟有几分凄凉。

太后下了马车,转头对裕羲道:“摄政王政务繁忙,请回吧。”

不料裕羲却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到她身边:“正好本王也进去坐坐吧。”

太后别过脸,款步走上台阶。

两个守门的小厮一看车马上的旗帜,就吓得双腿打颤,待看到走上来的两个人时,更是连忙就跪下去磕头。

“参见太后娘娘,参见摄政王。”摄政王自不用多说,他旁边的那位宫装华丽,凤翥鸾翔,在大学士府当差的人,总归要有点儿见识的,太后的服饰不会认不出来。

太后出来的急,没来得及换一套衣服,此时也觉得不合适,连忙拉紧大氅,尽量把那繁琐的花纹遮住。

“慕大人可在?”裕羲笑着让两个小厮站起来回话。

摄政王的名声两人都听闻过,他性格喜怒无常,所以即使是他笑着说话,两个人还是悄悄捏一把汗。

“在在,老爷和小姐在花园,小的立刻进去通报大人出来迎驾。”

“不必了。”太后道,“哀家只是来瞧瞧慕小姐,无意叨扰,不必劳师动众,哀家自己进去便可。”

裕羲嘴角含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对两个小厮道:“带路吧。”

两个人立刻战战兢兢上前带路。

大学士府是典型的园林设计,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亭台楼榭,点缀在桃红柳绿之间,春天更加精致。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一不小心,会有花瓣落在发梢。

院子里的笑声传出来,隐约间有慕大学士朗朗的念书声。

“……人面桃花相映红……。”

“决儿,这桃花中的女子,可要堪比桃花,否则,怎么相映成趣?”慕桓捋着胡须笑道,“画罗织扇总如云,细草如泥簇蝶裙。这是红喜的,让我看看画成什么样子了?”

“不行不行!老爷我还没画好呢!”红喜死命护着自己的‘墨宝’。

慕桓笑着转向慕决道:“决儿,爹爹给了你一个报仇的好机会,红喜交不出画来,你再去她脸上画一瞥胡子。”

“不行!老爷不可以耍赖!”

“这怎么叫耍赖呢?一炷香时间已过,决儿的画已经在这里,你的呢?”

“我,我……。”

“决儿,去画吧。”

“啊——”红喜叫着逃开。

一路奔跑,一路欢笑,惊起蝴蝶无数,花瓣随着笑声纷纷飘落。

慕决跑在后面,突然抓住了红喜,笑着举起毛笔画下去。慕桓捋着胡子在一旁指点:“画这个位置好,圈起来刚好是一只小乌龟。”

慕决一笔画下去,抬头对父亲绽开笑脸,却不是花舞中倾城的美女。

站在花园月洞门下的太后惊得呀一声叫出来。

裕羲怔了一秒,立刻轻笑出声。

这边的动静让那边自顾自嬉闹的人看过来,这一看,慕桓手中的宣纸一松,落在地上铺开。

人面桃花相映红,画中女子站在纷落的花舞中,回眸浅笑,悠然的时光匆匆而过,唯一定格住那一瞬间的美丽。纸上题了诗,却只有上半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裕羲心底被不知名的东西撞了一下。

“臣不知道太后和摄政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慕桓扑通一声跪下来,把画成大花脸的女儿挡在身后。

红喜哭丧着脸小声道:“完了完了……。”

慕决咬着嘴唇不敢抬头,她现在的脸,比戏台上的丑角还要滑稽,为什么太后和摄政王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慕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太后上前扶起慕桓,蹲下身去扶慕决,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心里跟着柔软,有一丝浅浅的酸痛。

“哀家想来看看你,别怕。”太后扶起慕决,看着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墨迹:两条眉毛连成一条线,额上一只硕大的眼睛,脸颊上则是一边一只乌龟,两撇小胡子挂着,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太后一看之下,也忍俊不禁,掩着口笑了。

慕决大囧,把头垂得低低的,这个时候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呜呜,怎么会出这种意外?

“走,跟哀家进去洗洗,可不能让别人笑话了我们的皇后娘娘。”太后牵起她的手,一起出去。

红喜左右看看,忙道:“奴婢也去!”跟了上去。

慕桓毕恭毕敬地垂首站立,全然没有方才的意气风发,开怀兴意,在摄政王面前,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裕羲上前一步,拾起地上的画,道:“慕小姐也得到大人真传,天赋卓越啊。”

“王爷过誉了,小女拙劣的笔法,不要污了您的眼才好。”慕桓道。

裕羲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抚着下颚,目光却一瞬也不离那画中女子:“人面桃花相映红……画中女子,可是小姐自己?”他觉得有七分像,又似乎只有三分。她的样子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永远都看不真切。

“这……。”慕桓倒犯难了,刚才他负责在旁监督,倒没看出来画中女子和决儿有相似之处。

裕羲放下宣纸,抬头笑道:“下个月皇后入宫之后,你们父女相见的机会自然少了,趁现在多聚一聚也是好的。”

慕桓觉得自己大把年纪,想到分离还是会伤感流泪,不禁感喟:“多谢王爷关怀,小女能进宫伺候皇上,是我们慕家的福气。”

有一瞬间,裕羲目光犀利射在慕桓身上,然而真的只有一瞬而已。

侍女打了热水来,很快热水就被染成黑色,这时慕决整张脸都是黑糊糊的,像烤糊了的烧鸡,无辜地望向太后,羞涩地笑了。

太后心里一动,宬佑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慕决是倾国倾城的,就算脸上被墨污了,那眸光的波动依旧令人心动。

她的美笼罩全身,恍若一层淡淡的雾气,让人抓不住。

终于洗好了脸,卸去一切之后轻松了不少,她转过头盈盈一拜,白皙的皮肤凝脂赛雪。

太后连忙扶起她:“傻孩子,哀家很喜欢你这一份率真。”她目光忽然茫然起来。

率真……很久以前也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是谁呢?依稀是抑扬顿挫的男音……她率真,明媚,任性,可进了宫之后,什么都没了……

慕决局促地站着,她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打破突然而来的沉默。太后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对不起,看到你,就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了。”

慕决很想问问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眼前的太后娘娘,看起来落寞惆怅,让人心疼。

“等你进了宫,可能要失去很多东西,但你是皇后,千万不可以任性,知道吗?”太后握着她的手,感觉像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慕决鼻尖一酸,差点儿落下泪了,又强忍住,用力点点头。

“这世上的女人,本就身不由己,无论如何,选择承受就好了。”太后拉着她往外走,天色有些暗了,天边一抹夕阳将落未落,霞光烧开半边天空,旖旎无限。

“我进宫时也和你一样的年纪,真像做梦一样,一转眼都十年了。”太后不住感慨,十年,一个女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慕决在十年这个词中思考未来的路,总觉得很茫然,十年,是多么漫长的一个词啊!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几个十年呢?

两个人又走回花园里,见摄政王立在亭子里,看着一株伸进庭中的桃花,抬指触碰,花瓣就纷纷扬扬飘落了。

他从花瓣中抬起眼,太后携着慕决一起走来。那么绝美的两个女子走在一起,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就像自然形成的一道风景线,无人能去破坏。

一个摄政王府的侍卫突然跑进来,在亭子外跪下道:“王爷,震北大将军回来了!”

裕羲眉头微蹙:“裕瑾?不是后天才到吗?”

侍卫道:“大将军带着二十精骑快马赶回,现在已经在城外了。”

裕羲点点头:“下去吧,本王立刻回府去。”裕瑾这么着急赶回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太后放开慕决走上凉亭道:“裕瑾赶着回来见你,你就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回宫。”

裕羲看她一眼,转身拜别慕桓。

慕决站在一棵桃花树下,仰着脸望向他,遇到他的目光又慌乱躲开,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酡红,辉映着身后的桃花,辉映着天边的霞光,醉人心弦。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让人不忍心打破那种氛围。裕羲忽然觉得很烦躁,由脚底到头顶都极其不舒服,他匆匆便离开了。

太后过不久也在宫中人的簇拥下回宫了。

大学士府终于安静下来,红喜一直哭丧着脸,这会子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我看他那么眼熟,原来就是那天在灯会上看见的人啊!哎,今天真是丢脸死了。”

慕决笑嘻嘻看着她,就知道红喜看到摄政王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慕桓忧心忡忡地叹气:“寿王回来了,皇上亲政的日子就更远了。”

寿王裕瑾和摄政王裕羲乃一母同胞,天禄十五年宁王作乱时一起回京勤王,立下大功,先帝封其为震北大将军,统领震北大军,常年驻守在外,战功赫赫,在朝中威望颇高,北方诸国更是对他忌惮非常。

寿王和摄政王兄弟关系密切,一个在朝把持朝政,一个在外掌控军队,没有人可动摇半分。

摄政王府

裕羲在书房来回踱步,脑海中一直挥散不去的都是慕决站在傍晚的桃花林下的画面,心浮气躁,脚步渐渐加快。

“该死!”他忽然一拳击在书桌上,檀木的桌子上立刻缺了一角。他紧握着拳喘息,没有感觉到手背上的痛意,血流出来,顺着碎屑落在地板上。

“哥?”

身后响起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带着战场上的粗犷豪迈。

裕羲很快就整理好情绪转过身,笑道:“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破绽,可是手背上的伤口却很有效地说明了一切。

裕瑾抱着双臂倚在门口,轮廓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眼睛深邃有神,透着一股犀利,直盯着裕羲的手:“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哥,这世上还有人敢这样惹你?”

裕羲不在意地瞥一眼自己的手,走上前拥抱自己的兄弟,他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记得送裕瑾上战场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宽阔的背,也没这么高大。现在他们已经一样高大了。

“上次军报来说你一个人杀进敌军阵营,受了很重的伤,伤在哪儿了?”

“嗨!”裕瑾满不在意地一笑,“那哪叫什么伤?只是被砍了几刀,后来我杀回去!一个军营的人全都被我杀光了!”

裕羲脸上罩上一层寒霜:“谁让你这么做的。”

裕瑾道:“卑焸族的人,你若不赶尽杀绝,总有一天他会对你赶尽杀绝!哥!对敌人不能仁慈,这可是你教我的!”

裕羲坐下来,押了一口茶:“很好,学会了这句话。”

裕瑾也跟着坐下来:“我听说你替宬佑选了一个哑巴皇后,是不是?”

裕羲眼中立刻冰冷一片,幽深得看不到底,脸上神色越发冷峻了。裕瑾粗枝大叶,没注意他的表情,还笑着说:“我一路上听很多人说那位哑巴皇后。”

“哦?都说什么了?”裕羲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说她‘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倾国倾城。”

裕羲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继续问:“你这么急着回来,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裕瑾来了精神,“卑焸人和我朝征战多年,已渐渐力不从心,他们的使者让我回来询问你,可有双方议和休战的意思,他们愿意将公主送来和亲。”

裕羲听着,淡淡回应一声:“嗯,我会考虑,还有呢?”

裕瑾难得神色肃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裕羲:“人已经死了,这是他临死前写下的血书。”

“碧罗国公主呢?”裕羲打开血书,只冷冷瞥了一眼便放下,“果然是她。”

“那位公主自从来到天朔就和他们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裕瑾淡淡地叙说,“坤元祭司因为有负碧罗国皇后重托,无颜面回国,隐姓埋名在天朔。”

裕羲冷笑:“当年那件事也是他助老太婆完成的?”

“正是,太皇太后要斩草除根,派出杀手追杀他,若不是这样,碧罗国的小公主也不会被丢了。”

裕羲将手中血书放在烛火上烧了,“可惜母后不能沉冤昭雪了……。”他望着那火光,看着看着,火光中却映出一张带笑的脸,含羞望着他。手指灼痛,他一把扔掉了燃烧的血书,胸口微微起伏。

怎么……怎么会这样?

“哥?”裕瑾终于忍不住了,冷静睿智的兄长何时变得这样不小心,“你怎么了?”

“没事!”裕羲眼里已经带上一层怒意,挥挥手,“你长途赶来,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哥!”裕瑾英俊的面庞涨得通红,裕羲一声冷喝:“下去!”

裕瑾没想到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重逢会已这样的情况收场,堵着气挥袖而去。裕羲仿佛经历了几次大战一般,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他怎么会这般思念她,钻心蚀骨一样,揪得心上一阵一阵的疼。

难道一个女人就妄想动摇他?他若真这么没用,当年也不会亲手把清影送到先帝怀抱里了。

为了天下,有什么是他不能抛却的?当年因为对清影有一丝情谊,他不过想不被感情羁绊,所以清影成了他手中可以牺牲的棋子,今日慕决也不会例外,他能让自己的心动摇,就决不能留在身边!

慕决是他选出来的皇后,他会亲手送她登上至高之位。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清明风至。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清明时节,慕桓告了假在家,这一天微微下着下雨,树梢上有残花尚未落去,此时被雨水打落了满地,雨润的时节,站在屋檐底下负手而立,听那雨水缠绵落花的声音,别是一番韵味。

慕决进宫的日子定在四月,已经没有多少可相聚的时光,但觉光阴匆匆,断肠欲碎。宫里忙碌准备着,显出一片喜庆,幕府也在张罗,只是他这个大学士向来清高,不愿纠缠些许世俗之事,便把一切都交由家中管家。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已过五项,剩下亲迎的日子,也不远了。

慕桓幽幽叹了一口气,管家慕士文走上前道:“老爷,车马准备好了。”

“小姐呢?”慕桓拈了一片落花在手,但觉花瓣的细腻莹润犹如闪过心间的一股柔情,慕决从小喜欢桃花,看见花落,也会泛起女儿家的惆怅。

“小姐已经在外堂等候。”慕士文道,慕桓闻言便疾步走向外堂。

此时慕决也站在屋檐底下,看院子里雨水汇成的一股小溪流顺着墙角而走,水里有几瓣墙那边飘过来的桃花,明丽无端。她看的怔怔出神,没有发觉父亲已经走到身边,捋着胡须轻声念:“幽闺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慕决回过头,看着父亲微微一怔,回身就着摆在檐下的笔墨,轻轻写下:

“花自飘零水自流。”

慕桓看出她落笔的缭乱:“决儿,春天才刚开始,你未免太过惆怅。”

红喜立在慕决身旁看着,闻言道:“小姐只写下一句,只是看着落花流水微有感触罢了,老爷莫要担心,小姐今日没有烦恼呢。”她自然知道这诗接下来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写的是旖旎瑰丽的儿女相思之愁,小姐没有意中之人,自然也就没有相思烦恼了。

慕决笑着点头,挽住父亲的手一起向外走去。

管家备好车马向城外驶去,车里摆了酒食果品,纸钱香烛等物品,都是扫墓祭拜用的。一路上慕决掀开一角帘子看人间百态。

细雨纷纷,街上冷冷清清,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没有平日的喧哗,倒是显出街道的宽阔来。

马车出了城之后,细雨方歇,空气里带着一股潮湿的寒冷,想必冬天走得还不够远。慕决下了马车,就瞧见远山一带的桃花落得差不多,淡淡的红色仍旧在群山绿意见灼人眼目。

慕家的祖坟经过几代子孙扩建,已经小有规模,慕桓上前焚香祷告,慕决跟在后面双手合十站立。

慕桓跪下磕头,慕决也跟着要跪,被父亲转身一把扶起:“决儿不必跪!”

她不解地看着父亲,有些委屈。

“决儿贵为皇后,万金之躯,不能跪。”慕桓神色里带过一丝慌乱。

慕决固执挣开父亲的手,跪了下去。就算她是皇后又怎样?她是慕家的人,永远都是。

慕桓在一旁看着,喃喃道:“你的身份,怎可跪我慕家的祖先……。”

慕决只当是父亲读书人的迂腐固执,并未去深刻考虑老父话中的含义。

祭拜完后再原路返回城中,雨停了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街市里的热闹印证了天子之都的繁华。

学士府门口多了一排禁军,肃穆地站着。

慕桓下了马车,皱眉道:“这是……。”

管家立刻从府里跑出来,跌跌撞撞到他面前:“老爷,皇,皇上驾到,摄政王也来了!”

慕桓一惊,连忙小跑进去,慕决听到管家的话也不敢怠慢,皇上怎么会来?

皇上立在院子里的一座假山前,少年白衣胜雪,身后一丛芍药竞相怒放。

“皇叔不必跟朕一起来,有禁军护卫,朕很安全。”宬佑看着从进来就立在房檐下不发一言的摄政王,他最近对他看管甚严,从刺客事件开始,皇帝身边每日必有几十名大内侍卫保护,出宫的机会,几乎都渺茫了。

好在今天宬佑强硬,终于让他出来了,只是有摄政王跟着,又觉得没意思。

裕羲低头盯着屋檐下一方小桌上的宣纸,纸上墨迹已干,娟秀的一行小字,一看就知道是她的亲笔,与上次画作中题诗一样的干净清秀,只是今日看来稍微凌乱,似乎在写的时候,藏了万千心事。

皇上的话他没有听见,在心里猜想她苦恼的事。是为了进宫吗?还是……心里微微动了一下,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动了情?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她的内心,只是在心中掠过欣喜的时候,狠狠地提醒自己:她很快就是宬佑的皇后!

皇上不在意摄政王在沉思中忽略了他,这种情形他早就习惯,和摄政王呆在一起,除了会被吓死,还会被闷死,他若不高兴,问十句,也不会回答一句的。

所以宬佑还是努力向拱门外张望,看见慕决匆忙赶来的身影时,他竟然高兴得想大声欢呼,心潮澎湃!

慕桓领着女儿行过君臣之礼,宬佑亲自扶他起来,慕桓擦擦头上的汗,道:“请皇上移驾厅内喝茶。”他想这几天是怎么了?人人都往学士府里跑?

本来慕决被册封为后,朝中大臣因为都惧怕摄政王,所以都纷纷登门恭贺,有段时间学士府可是门庭若市,等朝臣轮番走过一遍后,太后和摄政王大驾就到了,现在好了,皇帝圣驾也到了。

宬佑摇着手中一柄玉骨折山:“不必了,慕大人,朕可以和令爱单独说句话吗?”

慕桓立刻恍然大悟,皇上前来,原来是为了见自己的新娘,当下心里的忐忑全都消失了:“皇上请。”然后自己走去和摄政王站到一起,两个人的目光都投在两个少年翩翩的身影上。

裕羲眯起眼睛,忽然透出一种野兽般危险的光芒来。

宬佑看着慕决,来之前想好的千言万语,现在全都忘到爪哇国去了,面对淡静如水的慕决,他怎么都做不到平静对待,那种卷起惊涛骇浪的感觉,总是不肯放过他。

“你看,这芍药开的多好。”宬佑没有话找话,指着芍药硕大的花朵。

慕决笑着点头,又看着宬佑,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带起温柔的涟漪。

宬佑在那目光中迷醉,他来学士府只是想看看她,现在看到了,却又舍不得离开。他扯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白玉,递给她:“你拿着,这是母后留着朕的东西,朕把它送给你,你要好好收着。”

慕决一听是皇上生母端孝太后的遗物,哪里敢去接,一个劲儿摇着头。宬佑一急,拉过她的手硬塞给她:“朕给了你就决不收回来,你若不要,就扔了吧!”

慕决吓住了,捏着玉佩不知如何是好。

宬佑握着她的手,觉得柔软细腻,像初雨后带着水珠的花瓣。

“你,你告诉朕你的名字。”皇上道,慕决看着他,她的名字,皇上怎会不知?皇上孩子气地说:“朕不要听别人说的,朕要你自己告诉朕。”

慕决觉得这样的天真明澈如水,纯净得没有瑕疵。她拉着他的手,让他摊开掌心,用手指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写得极认真,长睫毛覆盖着眼睛,浓密地挡住那眼中潋滟的一池春水。

站在远处看的裕羲却忽然觉得心中难受极了,不知道是怒意,还是……妒意。

他以为,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把名字写在手心里的人。紧握起曾被他指尖触碰过的手,他忘不了她指尖淡淡的温度,忘不了她一笔一划把她的名字写成,就像构建一个世界。掌心里火烧一般的痛,手背上留着伤疤,赫然一片狰狞的暗红。

慕桓捋着胡须,忧心忡忡看着,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送走了皇帝和摄政王,慕桓一瞬间显得疲劳之极,自己回房去休息了。

慕决直到深夜也睡不着,红喜早已进入了梦乡,睡得酣畅。慕决不忍心叫醒她,便自己拿了件披风,走出去。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人间在一片清辉中沉寂。

自己的命运早就可以看见,可是又有些不甘心,为什么别人一句话就能摆布她的命运呢?这多不公平。

如果没有摄政王的钦点,是不是她的生活还有另一番色彩?不必太华丽,只要平安喜乐。嫁一个平凡的人,有一个平凡的家庭,有儿有女,然后一生就这样没有波澜的过下去。

这样的生活她向往过,可是却永远不能成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当日许下的愿望,多么幼稚可笑。在这样的时代,女子的爱情命运,都在男人的天下中苟延残喘,容不得说半个‘不’字。

她竟是有些憎恨摄政王的,凭什么?凭什么他的野心要她的一辈子去成全?他凭什么要她的幸福做他的垫脚石?他凭什么这样就判了她一生一世的监禁!?不公平!这不公平!

抬头望着月亮,她眸子里月华闪动,有泪水的光在盈盈流转。

只有抬着头望着天空,才不会让眼泪掉下去,这样子,她就会觉得自己很坚强,什么困难,都打不倒她。只要眼泪不掉下来,她就可以维持一个美丽的谎言,即使那样只是欺骗自己,她也不在乎。

“想哭就哭出来吧,何必忍着让自己难受。”

慕决一惊,一偏头,好不容易忍在眼眶里的泪水顿时落下来。她气恼不已,胡乱用手擦着,寻找刚才说话的人。

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屋顶上,夜风微微吹开他的发,慕决有一瞬间恍惚,觉得那漆黑如玉的头发会突然变成泼墨,朝她泼来。他脸上罩着一个银色的面具,只看得见微微扬起的嘴角,和藏在银光里的深邃眼眸。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感觉,仿佛那人是从天而降的神。

慕决很想问问他是谁,可是自己开不了口,只能气恼地看着他。

距离有些远,她似乎听到他嘲讽地哼了一声,眼睛望过来,却是淡漠而疏离的。

奇怪的人!

慕决不想招惹,转身想回房,那人却开口了:“未来的皇后娘娘,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慕决冷笑,笑话,她自然想知道,可是他肯说吗?

“我是可以帮你的人。”他在屋顶上说的云淡风轻,仿佛一阵风吹过。

却在她心里吹起一片巨浪。

“你的心愿,我可以帮你达成。”他看着她,“但我有一个条件。”

慕决望着她,用眼神询问。他立刻笑了:“我要你的一样东西。”

她不动声色,继续望着他。银面人道:“我要你的心。”

她的心……慕决不自觉把手放在胸口上,突然有种想痛痛快快把胸膛剖开,拿出自己的心看看的冲动!

“别担心,我现在还不会要,不过等我来取的时候,你一定要给我。”银面人阴鹜的眼神在月光下十分诡异,“你可以叫我心魔,我就是你的心魔。”

他这是没谈工作先谈条件,好霸道的人,慕决有些啼笑皆非,但这个人说可以帮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人打交道,她完全不知道这其中还会有什么深意。

他问:“你的心愿是什么?”

慕决神色一暗,她的心愿……太多太多,多的天上的星星都数不过来。

可是,自从圣旨颁下的那一天,她的心愿都变成了水中的泡沫。

最后,她还是摇摇头,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银面人在屋顶上曲起腿,向后仰,月光肆无忌惮地流泻在他身周。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自己这样失落过,他以为她的心愿会是不想进宫为后,没想到,她什么都不要……

她房间里的灯火熄灭,显然是已经睡下了。

既然她什么都不要,那他也不必给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