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妈
虎妈,是梁家虎哥的母亲。
虎哥6岁那年,第一次去外婆家,他听到虎妈说:“难得回一次娘家,要住上几天。”虎哥感到不安,担心母亲不再是“自己家”的,便哭着闹着要回去,生怕虎妈被抢走。
虎哥的外婆一共生了六个女儿,虎妈在家里排行老三。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对农村夫妇要养活六个孩子,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虎妈从小就营养不良,身高只有1.48米,她瘦弱,小脸,留着短发,可她的小眼睛却显得特别明亮。虎妈小时候喜欢扎着两根小辫子,辫子上插着两朵山上采来的小花,身上穿着有许多补丁的土布短衫和长裤,脚上穿双破旧的解放鞋。如今,虎妈上了年纪,更显瘦弱,她脸上长了皱纹,皱纹里藏着灶台的灰和黄泥路的尘,她的短发已经花白,但那双小眼睛依然透着亮。
虎妈在25岁那年,嫁给了一个33岁的男人。这个男人长得白净,一双大眼在粗眉下炯炯有神,他身板结实,臂膀有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这个男人就是虎爸。
虎爸之所以这么晚结婚,是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在那个年代,没有人愿意给他做媒,也没有人有勇气嫁给他。直到1979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村村户户,家庭成分对婚姻的影响不再,虎爸虎妈才在媒人的介绍下相识,并最终走到了一起。
虎爸后来回忆说,那天他骑着借来的28寸自行车,买了两斤猪肉、两斤米酒、两个暖水瓶,到了虎妈家。虎爸与虎妈一家人吃完肉,喝完酒,然后他放下暖水瓶,就把虎妈接回家了。没有八抬大轿,没有高头大马,更没有高朋满座,这个身材纤瘦的女人就来到了梁家,后来又把虎哥带到了这个世界。
虎哥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快乐,但也带来了不少的烦恼。虎哥方脸,大嘴,长得结实,小手小腿特别有力,打起人来可疼了。
虎哥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有邻居隔三岔五来告状,说这小子用弹弓把谁谁家的窗玻璃打碎了;用砖头把谁谁家的屋顶砸出窟窿了;到菜地里捉虫子把谁谁家种的菜踩倒一大片……虎妈为此向邻居赔了不少笑脸。
有一次,虎哥和七婶的儿子打架,是对方先出的手,结果却是虎哥把对方打出了鼻血。七婶拉着儿子上门告状,正好虎哥刚从外面玩回来,虎妈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拿着竹鞭就要打虎哥。虎哥一见情况不妙,扭头便跑。虎妈一直追了1公里,累得气喘吁吁,眼见追不上了,才默默转身回家。虎哥看着母亲的背影,洋洋得意。虎哥傍晚才回家,一进门,虎妈就从厨房出来,一把抓住了他。虎哥来不及跑,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上、小腿上火辣辣一片,他只好不停向虎妈认错求饶。虎妈边打边吼着:“让你不学好,长大了那还了得……”眼见母亲没有停手的意思,虎哥不哭不闹,笔直站住忍着痛说:“打吧,打吧,反正我长的是‘铁腿’。”虎妈一听,手上的竹鞭停在了空中,她随即落下泪来,说:“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省心?”说完,便转身进里屋去了。自此以后,每次虎哥犯错,虎妈都不再拿鞭子追打,而是等虎哥回家后再教训他。随着被打次数的增多,虎哥也慢慢变得安分起来。虎哥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跑得快,母亲才追赶不上。直到大学毕业那年,他和母亲谈及种种往事,母亲才告诉他:“不是我追不上,而是觉得满村子追着你打,有失你的体面,毕竟你是个大男孩了。”听母亲说完,虎哥内心充满了感激,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的竹鞭陪伴着虎哥成长,直到他10岁那年,竹鞭才不再落到虎哥的身上。
那一年,木质家具在镇子上非常畅销,虎爸花光家里积蓄购买了一船木材,准备亲自做一批家具拿去卖。可是天不遂人愿,连日的暴雨,加上刮起的大风,导致那艘满载木材的船沉没了。待发现时,大部分木材已被洪水冲走,虎爸为此亏了不少钱,还欠了不少债,这下他们家的日子就过得非常艰难。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年的六月,多场暴雨引发了山洪,虎哥家里即将收割的稻谷又被洪水淹没了很多,没了收成,生活就更加窘迫。去年的陈谷快吃完了,新谷仅有两成的收成,这样一来,进入八月,虎哥家便断粮了。
于是,虎爸只好到镇上打零工贴补家用,虎妈也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劳作,家里养的鸡鸭也全部卖了钱换了粮食。虎哥一放学就帮着虎妈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一家人共渡难关。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虎哥迎来了10岁生日。按农村的风俗,生日的孩子必须要吃鸡蛋面,如果没有吃的话,来年便会多灾多难。
眼看着虎哥的生日越来越近了,可是虎哥家里的母鸡早就被卖掉换了粮食,家里一个鸡蛋也没有了。两个多月没有吃到鸡蛋的虎哥,非常期待着生日的到来,他想吃上一碗鸡蛋面。可是虎哥只看到母亲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地劳作,并没有给自己过生日的意思。一天晚上,虎哥发现母亲洗碗的时候一碰水,手就哆嗦一下,虎哥再一细看母亲的手,发现上面有一道道细细的伤痕。虎哥追问母亲:“您手上怎么会有这些伤痕?”虎妈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在玉米地除草的时候,被草割伤的。虎哥想想也是,以前和母亲在玉米地除草的时候,自己也偶尔被割伤,过几天就好了,于是他对这事就没往心里去。
第二天中午1点,家里饭菜都煮好了,按往常虎妈早就该回家吃饭了,可是她还没有回到家。中午1点10分左右,虎爸着急地对虎哥说:“你妈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快,和我一起找你妈去!”于是,虎哥跟着父亲跑出门,他看到父亲往山里的方向跑去,就大声问道:“妈妈不是在玉米地里干活吗?”
“你妈在山上,这两天她都在山上为你过生日找野鸡蛋呢!”父亲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虎哥心里一愣:找野鸡蛋?山上的野鸡是不少,可是它们都是把窝藏在灌木丛中,很难找得到啊!虎哥一边想着,一边追赶着父亲。父子俩找了好久,依然找不到虎妈。虎爸慌了,虎哥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慌乱。这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不停地自责,说自己不该答应让妻子来找野鸡蛋,不该购买那一船的木材,不该让妻子和孩子们受苦。听着听着,虎哥的眼里泛出了泪花。
当他们来到一座山的山脚时,终于看到一个人影在半山腰缓缓地移动着,定睛一看,果然是虎妈。于是,虎哥和虎爸激动地向半山腰跑去,可是满山的灌木和荆棘让他们寸步难行。
“妈,不找了,回家吃饭吧!”虎哥冲着山上的人影喊道。虎妈没有回应,这时,虎哥看到她弓着腰,拿着一把砍柴的弯刀,一边砍着前面的灌木和荆棘,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虎妈前进得很艰难,偶尔被灌木丛中的叶子割到,或被荆棘划到,她的手就迅速地往回缩。虎爸也在催促着虎妈别再找了,快点下山来。虎妈不肯下来,执拗着说再找找,还让虎爸他们不要再上去。虎哥和虎爸艰难地沿着虎妈开出来的“路”向前移动着,手上、脚上都被灌木划出了几道小小的伤痕。
“找到了,找到了!”虎哥和虎爸快要到半山腰时,听到虎妈兴奋地叫喊着。
虎妈缓缓向一丛灌木探下身去,用手轻轻抓起了野鸡蛋。在耀眼的阳光下,虎哥看到了母亲高高举着野鸡蛋,那个野鸡蛋仅有半个鸡蛋大小。阳光刺眼,更刺痛虎哥眼睛的是母亲那被划出道道伤痕的双手。母亲手中渗出大大小小的血珠,这双鲜红的手的后面,是一张满是微笑的脸,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看着那双满是伤痕、流着血的手,虎哥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哭喊着:“妈,我不过生日了,再也不过生日了。”虎妈走到虎哥的身边,安慰着说:“傻孩子,哪能不过生日呢?看,野鸡蛋有了,咱回家去吧。”说完,虎妈便把野鸡蛋拿到虎哥眼前晃了晃,往山下走去。
晚饭时分,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野鸡蛋面,虎哥热泪盈眶,他哽咽着把那碗面吃了个精光,那是虎哥吃过最好的生日面,那味道虎哥永远无法忘记。那是碗五味杂陈的生日面,饱含着母亲的爱与坚忍,饱含着生活的贫困经历与一个孩子的成长。从那天起,虎哥不再调皮捣蛋,虎妈的竹鞭没有做到的事,一碗野鸡蛋面却做到了。
很长一段时间,虎哥一家艰难的生活一直没有好转。虎爸虎妈每天仍然要早出晚归。直到虎哥考上镇里最好的初中时,家中所欠的债务终于还了一大半。虎哥的父母对于虎哥能考上镇里最好的初中,感到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虎哥努力学习,勤奋向上,忧愁的是虎哥读初中的费用又增加了家庭的负担,家里真是捉襟见肘。经过一番努力,虎哥的学费好不容易凑齐了,他开始了每周只能回家一次的初中生活。每次虎哥回家,虎妈都非常高兴,可是到了周日返校时,也是虎妈最犯难的时候,因为她要为虎哥准备下一周的生活所需。每周虎哥需要10斤米去学校换饭票,需要5元钱去换菜票。对于整日在田间劳作的虎妈来说,家中的米足够,而让她犯难的是那5元钱的菜票。
一个周日的傍晚,夕阳逐渐西下,虎哥在院子里默默地往米袋装米,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安静极了。虎哥几次想问母亲要那5元钱,可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害怕看到母亲那犯难的表情。虎哥装完米,看到母亲默默走出了家门,他也悄悄地跟在了母亲的身后。虎哥看着母亲走进了开小卖部的八叔家,过了一会儿却面如土色地走出来,接着她又走进了另一个邻居的家。虎哥远远地躲着她,生怕被看到。大约半个小时后,虎妈回来了,她把5元钱递给了虎哥。虎哥接过那5元钱,紧紧拽在手里。不知多少个周末,虎妈就这样厚着脸皮,一次次敲开邻居的门,用她的自尊,借回虎哥每周5元钱的菜票。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虎哥上初三那年才结束。
虎哥初三毕业填写志愿时,虎妈问虎哥想填什么。虎哥想早点帮助父母挣钱养家,便说要去读中专,这样三年后就可以参加工作了。
虎妈听后不高兴地说:“你就那点出息吗?家里还不需要你来挣钱,我和你爸还能供你读书,只要你有本事考上高中,将来就有机会读大学去。”
“不,我就要读中专。”虎哥坚定地说,说完便转身跑进房间关上了门。因为这个事情,虎哥和虎妈几天都没有搭话。
四婶知道了这事,跑来宽慰虎妈说:“读这么多书也没什么用处,有人初中都没毕业,就去广东打工,一个月的工资都有1500元呢。再不行他跟几个堂哥一起在村子里做木工,每个月也有1000元左右。虎哥读中专三年出来,也可以挣钱了,你们两口子也轻松不少。”
虎妈听了,沉默良久,说道:“虎哥能考上大学。”
在虎哥填志愿时,他自己填了中专。然而到了暑假,虎哥等来的不是中专的录取通知书,而是县里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时,虎妈才跟虎哥说,这是她当时在老师把志愿表交上去之前,找老师偷偷改的。
初三的暑假结束,虎哥只好乖乖地去了县高中读书。三年的高中生活很快就过去了,虎哥家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一些。
2002年,虎哥顺利地参加了高考,填写志愿之前,虎哥问虎妈要学什么专业。
虎妈平静地说:“你喜欢读什么就填什么,对于读大学,填志愿,我一个农家妇女又怎么懂得呢?”
虎哥问道:“那初中毕业时,你又懂得把我的志愿改成高中?”
虎妈笑了,说:“那是问了村里小学的校长,他告诉我只有读高中才能考大学,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你有大出息。”
这一次填报志愿,虎妈没有干涉虎哥的选择。虎哥填上了自己喜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
在2002年的夏天,虎哥接到了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现在虎哥也参加工作了,过年回家时,虎哥与虎妈唠家常。虎妈带着歉意说当年她用竹鞭打虎哥并不对,担心虎哥记恨她,但是当时她也没有办法,毕竟邻居们纷纷上门告状。虎妈问虎哥记不记得“铁腿”的事,当时疼不疼。虎哥告诉她,这么多年了自己怎么还会记得。虎妈不知道,在虎哥的心里,再疼也疼不过当年母亲那双拿着野鸡蛋、颤抖的、被血染红的双手;再疼也疼不过当年看到她借不到5元钱而流露出的失望的神情;再疼也疼不过初三毕业那年因填志愿的事情,母亲几天对自己的不理不睬。
在外地拼搏的年轻人经常说,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虎哥则说:“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