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与水库
我没见过阿公,连父亲对他的记忆也是零碎的。
二伯说,阿公生于20世纪20年代初,他能划船,能游泳,能走很长的路,可就是懒;他喜欢交朋友,可都不是正经朋友。阿公肩宽背厚,鼻子尖挺,嘴巴向前凸起。村里的老人都说,阿公的面相属于“会吃不会做”的类型。
父亲说:“你阿公的拿手本事就是做腊肉。不过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猪肉可以用来腌制。”
“那用什么?”
“田鼠!”
听父亲这么说,我感到一阵恶心。
“没办法,那个年代,缺衣少食,何况是猪肉。”父亲无奈地说道。
我听父亲说,那时候每年12月,阿公就会带上一个水桶,悄悄避开正在劳作的人群,自己到后山找田鼠洞。他先看洞口,觉得洞里有田鼠就往洞里灌水,这样不用半天工夫就能捕到几只田鼠。回家后阿公就把田鼠杀好,剥皮,然后放在天井里风干。南方的冬天既刮北风又出太阳,最适合做腊肉,北风吹,太阳晒,肉质干爽紧致,肉味也会醇正甘香。
阿公经常说:“如果这些腊肉是猪肉就好了。”
阿公的手艺传到父亲这里之后,父亲做了改良。父亲对我说:“选择合适的天气做腊肉很重要,但‘腌肉’这个步骤也很关键。首先要用好酒,其次要用好酱油,腌制的过程中放盐要适量。”父亲爱用米酒腌肉,说来也奇怪,只需洒上少许米酒,所腌之肉就会散发出特别的香味,再经晾晒后,这种香味就会变成一种醇厚绵长的腊味香。把这个腊肉和着萝卜皮一炒,一家人吃起来都美滋滋的。
要说阿公的故事,就不得不说阿公与村里水库结下的不解之缘。
当时政府选择在灵山县佛子镇的大张垌、元眼山村之间修建水库,并在下游的地方筑起大坝。
大坝的上游,是六万大山的余脉东山和罗阳山。在灵山,流传着一句话:“大不过东山,高不过罗阳。”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有大山就有水,在大山的滋养下,水在东山和罗阳山之间缓缓流淌,之后与平山江、清水江汇合。江水清澈见底,江中浅湾处的鱼儿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江的两侧是山坡,山中栽种着凤尾竹。
大坝修建后,以前的平山江就绕村而过,原来的村子则在水库蓄水后渐渐被淹没了。
阿公的生活与水库紧紧联系在一起。1957年,阿公在赶牛时,遇到几个陌生人,他们背着一些仪器,说的也不是灵山话,好像是迷路了。对方遇到阿公,就问元眼山怎么走,阿公边指边说:“往那儿走,过两个山头就到了。”对方又问:“老乡,能否帮忙带路?”阿公心想元眼山离这儿没多远,就给那几个陌生人带路了。阿公回家后还对阿奶说,这些人看起来像“秀才”,粤剧里的白面书生。
却不曾想,这几个人的到来给咱们村子带来了巨大的改变。
1958年夏天,生产队队长找到阿公,劈头盖脸地给了他一顿训:“你给我修水库去!谁让生产队出工时,你不好好出力,大家对你都有很大意见!”阿公也无所谓,他心想,去就去,又不是头一回。村里要做苦力活儿的时候,哪回不是叫他去?阿奶知道后也嚷着说:“你这死鬼,赶紧去吧!”
一个天蒙蒙亮的早晨,阿公穿着草鞋,拿上扁担,就往修建水库的方向走。他路过六湖水村,遇到了几位村民,一位村民长着一脸络腮胡,手臂特别粗壮。络腮胡看见阿公,扯开嗓子喊:“听说你出工都不出力,就你也去修筑大坝?你应该是去挑柴煮饭的吧。”他说完便哈哈大笑。
阿公听后,回应了一句:“到时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这下,阿公和那个络腮胡算是结下了梁子。
阿公来到修建水库的现场。老远,他就看到围墙上面写满了建设水库的标语,旁边的竹竿上还挂着一面五星红旗。一位领导正在发言:“今天,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终于盼来了修建水库的重要时刻。今天我们在这里修建水库,就是为大家造福,为大家创造更好的水田灌溉条件。”此时,有人坐在地上编着竹筐和簸箕,对领导说的话不当回事。
领导发言之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开始了。
我们现在无法体会当年修水库的苦,因为现在我们有水泥罐车、有压路机、钩机、铲车,有各种设备,可那时修建水库,什么都没有,就是靠肩挑、靠背扛、靠人海战术。
修水库的工人们住得很随意。他们就在地上垫上砖头,上面放一些木板,再铺上一层稻草,便直接倒头大睡。村子派来的人惊讶道:“这不是和睡在家里的牛圈差不多吗?”阿公也不应声,他觉得无所谓,毕竟家里的黄泥房子也强不到哪去,就这样对付过去吧。这时村里来的另一个人喊道:“咱们村来修水库的人就几个,你们可不能给村里人丢脸。”
阿公不想与他们多说,躺下就睡了。
第二天,鸦鹊塘村和六湖水村的村民被分配到挑石头的任务。大坝需要石头,技术人员要把雷管塞进石头缝中爆破,然后就让其他工人挑走小的石块,大的则进行解体。阿公没有这种技术,只能负责挑石头。阿公是个懒人,说他懒,他也干活,但他的节奏很慢,每天就慢慢磨。在村里,一个女人都把一块田的稻谷收割完了,他还没有收完一半,气得队长指着他鼻子大骂:“不成器的东西,干不了就少在这里丢人现眼!”挑石头,他也一样,晃晃悠悠,一个来回二十分钟,用时比别人足足多了一倍。
晚饭时分,六湖水村那个络腮胡对阿公说:“我看你少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让你们村再派十个人来,才能跟上咱们六湖水村人的进度。”他说完哈哈大笑,还走上前,用肩膀顶了顶阿公。
阿公恼了,他心想:这屎都拉在自己头上了,肯定要出手“回敬”对方呀。
阿公怒道:“轮不到你来笑我!”他骂完就一拳头挥了过去。络腮胡不甘示弱,赶紧还手,两人就这样扭打在一块儿。络腮胡年轻,气力足,个子占优势。阿公虽年长几岁,但他是赌徒心性,打起来不要命。他捡起石头,就要往对方脑袋砸。六湖水村人一看事态不妙,赶紧拉住阿公,转眼间两人的打斗就变成两村人的“战争”了,打架的人数由两个人发展成十来个人。好在大队干部来得及时,他一声令下,才把打架的双方分开。
大队干部狠狠地说:“我不管你们有啥恩怨,在这里,都得听我的,如果还有下次,我让你们滚蛋。我看呀,你们既然还有这么多力气没处使,那我就给你们两个村安排个比赛吧。”
听完这话,同村的一位村民对阿公说:“大哥,咱们在这里是代表村里,必须把这帮人比下去。”
“行啊,我现在先忍下这口气,比赛时再收拾他们。”阿公一口答应下来。他也觉得自己在村里糊弄糊弄还可以,但在外面可不行。
第二天天刚刚亮,大队干部对两个村的人说:“我们等会儿就在这个地方比赛。每人十担土,每个村8个人,花的时间少的一方获胜。”
阿公一听,咬咬牙,就和村里的人商量怎么应战:“一定要想办法赢得比赛,要知道他们是‘山大无柴’,咱不怕他们。”阿公对村里人说。
用完早饭,两个村的人就齐聚在大坝脚下。阿公看到络腮胡站在最后,他便要求自己也站在最后,和那个家伙一决高下。
哨声一响,鸦鹊塘村的队员如猛虎下山,五步并作三步往前跑,这场面气势如虹。六湖水村第一个出场的队员也不含糊,他挑起担子就往前冲。
现场的加油声此起彼伏。大队干部点上一支烟,脸上洋洋得意,他说:“这些人真是有力气没好好使。”
阿公也被这场面感染了,他心想:我在村里是懒人,可在这里,我代表的是咱们村,我必须拼尽全力,把他们比下去,让他们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眼看两边队伍第一个队员的十担土就要挑完了,双方旗鼓相当,第二个队员也马上要出发。不料,鸦鹊塘村的队员才刚挑下2担,就崴了脚,阿公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他赶紧招呼换上另一个队员,可他们已经跟对手差了好几十米。换上的人深吸一口气,憋着劲追了过去。第二个队员下场时,鸦鹊塘村已经追上了对方许多,距离越来越近了。随后,第三个队员也赶紧出发,接着又到第四个……
准备到阿公了,阿公和络腮胡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都“杀气腾腾”。新一轮比试开始了,眼看着络腮胡先出发,阿公着急地催促本村队员:“快点儿,快点儿,等会儿踢你屁股了。”这名队员回来后,阿公立即冲上去。旁边人说笑道:“有好戏看了,这两个人干上了,我看腿长的肯定赢。”
阿公腿短,络腮胡腿长。
阿公应了一句:“你们懂个屁!你们看他腿毛都没有,待会儿他就腿软了。”众人哈哈大笑。
络腮胡挑到第五担土的时候,就已经大汗淋漓,热得受不了,他把衣服扯开,想透透气,步伐也随之慢了下来。阿公冷笑道:“腿软了吧。”说完他加快了速度。
挑到第八担土时,络腮胡速度更慢了,他咬了咬牙,想往大坝上冲,却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来。六湖水村人一看,赶紧把络腮胡抬过来,掐他的人中,然后又换上其他人。阿公顺势加快速度,一口气走上了大坝。
大队干部开始核算比赛结果,最后他宣布,鸦鹊塘村生产队获胜,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奖励鸦鹊塘村生产队猪肉1斤。”
顿时,鸦鹊塘村的队员发出一阵欢呼。
阿公兴奋地说:“总算出了这口气,爽!”
大队干部表扬阿公带领村民取得了胜利,他说:“希望你再接再厉,和村子的人一起做出新贡献。”
阿公点点头说:“我这口气出了,就可以好好干活了。”就这样,阿公和上千名水库建设者一起战天斗地。大家奋战三年后,水库的主体工程基本完成。
水库开始蓄水后,江水日益上涨,眼看着房子、牛栏、菜园就要被淹了,江边坡地上先人的祖坟也将不保,阿公难过极了。
“哎,我怎么对得起老祖宗啊!”阿公悲从中来。
阿公想给祖宗迁坟,可迁坟是件大事,不可随意为之;但是不迁的话,以后这里都是滔滔江水,想看他们都来不了。阿公打定主意,要把祖坟往高处迁,在高高的狮子岭山上有的是地方!
过了半年,村里有人陆续背着锅碗瓢盆往高处搬家。阿公不急,他说:“我要先把祖宗伺候好了再搬,只有让他们睡舒服了,我们才能得到祖宗保佑。”他还选择黄道吉日,与我父亲一起操持了迁坟的事情。
谁料一切尘埃落定后,阿公却一病不起,驾鹤西去。
后来我们家族的人也拿上镰刀、锄头,背着水缸、米缸,以及其他家当开始搬家。回望那已被淹没的祖屋,那里的生活,已经成为记忆;远眺高处,那摇曳着一大片杂草的山腰,就是我们新的村子,我们新的生活也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