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散德尔瓦纳的悲剧
1879年1月20日,英军中路纵队抵达伊散德尔瓦纳山(Isandlwana)扎营。这座约150米高的小山山形很像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其头部朝南,身体南北横卧;东面为缓坡,正对着一条干沟,再向东是一片大平原。伊散德尔瓦纳山南北均有山峦阻隔,并与南面稍矮的一座山形成了一个隘口,路况较好,是附近唯一可以通行四轮大车的通道。
切姆斯福德肯定研究过40年前血河之战的成功战例,依托天然屏障设置大营,这样只用重点防御来自东面的敌军,而且这个方向还有一条干沟阻滞祖鲁军队的冲锋。当年老比勒陀利乌斯的布阵以河流和干沟为框架,防御扇形角度只有约45°,阵形密不透风,且视野良好;而切姆斯福德的正面防线有180°,南北方向也存在缝隙,周围山丘阻挡了视线,若祖鲁人从侧、后方袭来,不能在第一时间预警。
后人很容易指责切姆斯福德的选址问题,然而实战中怎么可能所有因素都完美无缺,若一味追求固若金汤,大军压根儿就没地方扎营;若强行等待万事俱备,战机早就溜走了。况且当时英军已经装备了先进的马蒂尼-亨利式后膛枪,火力绝非早年布尔人可比,因此完全可以抵消这些不利因素。客观上的困难是永远存在的,可怕的是主观上的麻痹。切姆斯福德的致命错误在于竟然没有下令修建防御工事。至于原因,笔者估计有三点:一来用牛车布阵实在太过繁琐,会大大影响翌日的行军;二来此地多石,挖掘堑壕费时费力;第三,派出去侦察的斥候报告并未发现祖鲁大军,似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21日一整天,切姆斯福德都在等待分别派出去的三支侦察部队发来情报,其中一个名叫达特内尔(Dartnell)的少校报告发现了祖鲁大军,因天色已晚,双方并未交战,请求支援。22日天刚蒙蒙亮,切姆斯福德决定主力部队向达特内尔靠拢,同时他本人要亲自选定下一个宿营地。当然,伊散德尔瓦纳山营地也要暂时保留,于是普莱恩(Pulleine)中校受命指挥一支约1300人的黑白混合部队留下来守营,其中包括正规军第24步兵团1营的5个连和2营1个连,配备2门火炮,外加100名纳塔尔白人骑警和志愿兵(很多人是布尔人),以及600名纳塔尔当地土著。因为纳塔尔原本就是祖鲁王国的地盘,所以当地土著实为班图族的一支,与祖鲁人同宗。与此同时,第2纵队指挥官邓福德(Durnford)上校也接到指令,带领5个乘骑步兵中队、1个火箭营和3个土著营约1700人从后方的罗克渡口进驻伊散德尔瓦纳山,协助加强防御。至此为止,切姆斯福德的指令层次分明,各部有序推进,前后呼应,看上去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殊不知祖鲁军队早已埋伏在附近的一道峡谷中,蓄势待发。
第24步兵团军旗旗面,靠下方有一个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是该团的标志物,正好跟伊散德尔瓦纳山形很相像
伊散德尔瓦纳之战示意图(制图:John Fawkes)
当主力部队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中后,留守部队也在不断侦察。邓福德的军衔比普莱恩高一级,他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接管营地指挥权,但主帅切姆斯福德并未在命令中明确此事,因此两支英军各自为战,没有统一指挥。邓福德求战心切,独自带领自己的部分军队离开营地,向东面的平原地区前进。这显然违背了防御营地的直接命令,但普莱恩中校也不便阻止。
大约在午时,邓福德的侦察兵惊愕地发现东面的大平原上密密麻麻出现了一支约2万人的祖鲁大军,当然祖鲁人也看到了这支英军小队。
按常理,越早发现敌人越有利,可是事情往往就是不可理喻。祖鲁人原本计划23日凌晨对伊散德尔瓦纳山发动总攻,那么邓福德和普莱恩可能在22日当天晚些时候离开营地同切姆斯福德部会合,也许就可以避免悲剧;然而提前暴露迫使祖鲁指挥官决定立即发动总攻。
祖鲁酋长Ntshingwayo kaMahole(中),伊散德尔瓦纳之战的祖鲁军指挥官
祖鲁军队仍旧使用“公牛阵”。2个军团及另一军团部分战士组成“左牛角”,约3000人,向南迂回包抄英军右翼;“右牛角”有2个军团,约5000人向西挺进,从北面通过伊散德尔瓦纳山,切断了英军向西前往罗克渡口的退路;中军“牛胸”4个军团,7000至9000人向英军营地正面猛扑;此外祖鲁指挥官还保留了3个军团作为预备队使用。
普莱恩中校仓促之间马上布置防御阵形,第24团1营的C、F、A连负责北侧的“右牛角”, E、H连和2营的G连负责东侧的“牛胸”,纳塔尔土著部队的两个连位于两条战线的连接处。此时邓福德上校也退了回来,匆匆忙忙以干沟为依托,顶住“左牛角”的攻击。
然而没有防御工事和牛车阵的帮助,英军的战线实在太长,也太薄弱了。幸亏凭借先进的步枪,他们将祖鲁士兵成片地射倒,才一时稳定了战局。然而好景不长,英军很快便弹药短缺,不得不抽出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人手返回营地补充弹药,往返一趟要跑上1.5公里之遥。齐射渐渐稀疏下来,直至停止。就在这火力间歇期,普莱恩中校指挥的土著部队开始向后逃散,祖鲁军队抓住机会,高呼着“uSuthu”的战斗口号,从这个裂口涌入。英军刹那间全线崩溃,A、F和E连还没来得及从线形阵列变换成方阵就被消灭。防御南线的邓福德军也因弹药不足而后撤,祖鲁军便在南线和东线之间也找到了突破口,于是双管齐下,潮水般突入英军大本营,双方开始了最后的白刃战。当天下午2点29分战斗正酣之时,南非地区还发生了罕见的天文现象——日全食。如果这是在古代,一定会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节点。在短暂且恐怖的黑暗中,原本极为迷信的祖鲁人却杀红了眼,似乎忘记了身边发生的奇异现象,进攻依然强势。到下午晚些时候,营地已无一人生还,普莱恩中校的尸体也在其中。他临死前还不忘将24团1营的军旗交给梅尔维尔(Melville)中尉保存。
残存英军被迫放弃营地突围,向罗克渡口逃窜,却迎面遭到“右牛角”的截杀。邓福德上校亦在战斗中阵亡。伊散德尔瓦纳之战中,英军共损失52名军官、806名士兵以及471名土著士兵,仅有不到60个白人幸存。祖鲁方面大约有2000人当场战死或受伤,以当时祖鲁的医疗水平,枪伤就等同于死亡。
梅尔维尔中尉和科格希尔(Coghill)中尉携带24团1营军旗突围。事实上,科格希尔中尉是在后来才加入护旗任务的
过水牛河时,混乱中军旗被急流冲走,梅尔维尔和科格希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纳塔尔那一边的河岸。敌军赶了过来,两人力不能支,双双阵亡
当切姆斯福德收到噩耗,带领主力疾驰而归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整个伊散德尔瓦纳山营地变成了人间屠宰场,四周布满了残肢断臂,双方的尸体甚至纠缠在一起。营地早就被洗劫一空,很多英军浑身上下都被剥了个精光,因为任何来自欧洲的物件都是祖鲁人眼中珍贵的战利品。切姆斯福德下令奔波了一整天的官兵收拾遗骸,天黑后所有人都累得动弹不得。夜间,从水牛河罗克渡口方向传来枪声和火光,现在切姆斯福德最担忧的就是祖鲁军队会乘胜入侵纳塔尔,因此天亮后必须全军后撤救援。一旦渡口有失,那就是祖鲁人反而打进家门口了,局势将不可收拾。其实祖鲁国王塞奇瓦约一开始就只计划打一场有限的防御战争,并没有入侵纳塔尔的计划。他知道一旦主动进攻,就无可能再与英国议和了,反而会被倒打一耙,贴上“侵略者”的标签。祖鲁可没有在全世界发行的日报。这种想打又束手束脚不敢放开打的纠结,大概正是小国的悲哀吧。
习惯了“一战”或“二战”“大场面”的读者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战斗规模实在有些微不足道。没有骑兵、弓弩、金属甲胄和攻城器的祖鲁军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连古罗马军队都不如,但是他们如此骁勇善战,不惧牺牲,聚歼当时全世界最精锐的英国陆军,着实令人钦佩。现今北约字母代码中,“Z”的对应发音就是“Zulu”。能够被敌人记住一辈子,应该就是军人最大的荣耀吧。
英军的防线被突破了,死亡不可避免。一般情况下,祖鲁人不留俘虏
姗姗来迟的救援英军只能在战斗后清扫一片狼藉的战场
尽管如此,放在历史进程中分析,伊散德尔瓦纳之战无论在战略还是战役,乃至战术上,都没有太大意义,对最终全局不会产生影响。不过,它给后世军事指挥官带来的教训是深刻的。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搏杀,就算拥有压倒性优势,也容不得任何漫不经心。英军在将官和校官两个层级上均忽视了基本的防御措施,这才铸成大错。然而道理总结起来很简单,积习难返的英军依旧会重蹈覆辙,只是他们在南非的下一个对手——布尔人,就更加难对付了。